西域诸国,自汉朝起,除夕、元日等节庆,原本与中原礼制并无二异。
但安史之乱后,西域沦入吐蕃、回鹘之手,年节方有变更。
例如,西域诸国元日庆祝的春节,在安史之乱后,慢慢演变成为从春分开始,到清明结束的『春日节』。
当然,这是它话,暂且不提。
除夕的前一晚,周钧坐在焉耆镇守府渠堂的正座上,看着火塘之中升起的火焰,冲向房顶,将四周照的一片通亮。
烤至金黄冒油的全羊,在炭火上滋滋作响,肤白貌美的胡女,伴着琵琶声,在堂中跳着拓枝。
焉耆镇守使龙尧立坐在周钧旁侧的案席,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放声叫好。
不仅是他,参加宴会的宾客,无不开怀,有人甚至去了场中,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周钧心想,史书中有载,西域民众,喜好音律,果真如此。
龙尧立见周钧一边观舞,一边饮酒,面有悦色,便趁着几分醉意,开口问道:“周监觉得这乐舞,与长安相比如何?”
周钧放下酒杯,笑着说道:“西域中原,各有风冶,不尽相同。”
龙尧立看向场中当首的舞伎,对周钧说道:“这跳舞的前头人,乃是焉耆镇中的常青,周监倘若有意,不如将她领回府中?”
周钧听见这话,摆手笑道:“某可没有这个雅兴。”
龙尧立哈哈笑了两声,又举杯说道:“自从周监来了焉耆,隐门杀手被一网打尽,大碛商路重新开启,筑城一事推行顺利……镇中的人们都在说,周监给焉耆镇带来了新气象。”
周钧喝下杯中之酒,摇头说道:“某只是顺势而为,当不得此言。”
龙尧立少见的叹了口气:“周监身有贤才,焉耆太小,怕是留不住你。”
周钧微微皱起眉头,开口问道:“龙使君何出此言?”
龙尧立:“周监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少……你在长安中赫赫有名,就连大唐皇帝都赞誉有加。此行搏得大碛商路这一功劳,怕是不日就要回长安高升了。”
周钧听出他话中的不舍,心中奇怪,镇守使一般都对朝廷派来的外职官,心生间隙又多加防备,怎么到了龙尧立这里,却是生怕自己离开一般?
龙尧立坦言说道:“大碛商路一开,焉耆镇开始兴盛起来,但眼下的大好情势,全赖周监坐镇,就拿隐门石祖才伏诛来说,此事传遍了西域,这才使得宵小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周监倘若升了官,又要回长安去,这大碛商路往后……”
周钧抿了一口酒,不动声色的说道:“大碛商路对大唐来说,至关重要,即便我回了长安,朝廷也必定会派一位贤才,来接替我的位置,龙使君不必担忧。”
龙尧立脸上的愁色未退,又道:“话这样说,倒也不错……但是朝廷新派来的人,初来西域,人生地不熟,恐怕难以维持大局,万一大碛商路……”
周钧看向龙尧立,故作感慨的说道:“龙使君的担忧,周某省的。大碛商路从筹划到开拓,中间耗费数年,又用了无数的人力和物力,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实话实说,我对这条商路,以及对焉耆都是有感情的……倘若周某的下一位接任者,真的把握不住局面,龙使君可上书朝廷,周某的官职无论再高,也要回焉耆来主持大局。”
龙尧立听见周钧的保证,顿时脸上乐开了花。
他端起酒杯,遥敬向周钧说道:“有周监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觥筹交错,宴席一直持续到了很晚。
周钧走出镇守府的大门时,画月从街旁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将怀中的暖手炉塞进周钧的胸口,又拉着他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的周钧,见画月冻得两颊发红,无奈说道:“让孙阿应他们来,你在家里等我便是。”
画月:“自从出了敦煌那件事,我对赴宴不放心。”
周钧哑然失笑。
马车上负责赶车的孙阿应,也跟着说道:“主家,兄弟们全副武装,侍在前后,绝对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周钧想起一事,对车外的孙阿应说道:“明日便是除夕,你和其他人说一声,明晚一起在宅中开宴。”
孙阿应开口称是。
画月闻得周钧一身酒气,又见他面露疲惫,说道:“在车上休息一会吧。”
周钧掀开帷帘,看向车外当空的月色,低声说道:“也不知道灞川那里如何了?”
另一边,数千里之外的长安。
灞川别苑,采薇院。
院中年前请了工匠,花了一大笔钱,专门在后厢砌了一间花椒和泥的巨大温房。
花椒是优质的长纤维材料,有温中散寒、健胃除湿、止痛杀虫、解毒理气、止痒祛腥的功效,和在泥中,砌成房屋,在木炭火炉的热气熏烤下,能挥发出淡淡的药气,不仅能够调理身体,而且比起一般房屋更能保温。
只不过,花椒在长安之中,价格昂贵,一般人家连烹饪都不舍得购买,更别提拿它来砌墙。
在这热气蒸腾的房间之中,只穿着短襦薄纱的尹玉,将一头乌黑的秀发盘在头顶,又用玉簪定住,一边素手调着琴弦,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对侍女说道:“把炭火去掉一些,太热了。”
一旁的宋若娥,浑身上下只穿着抹胸和丝袍,正伏在案上,忙着给新戏填词。
隔廊的厚帷被拉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引得宋若娥打了个寒颤。
解琴走进温房的里屋,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的倒退了几步,忍不住开口道:“这屋里可是着了火?”
瞧见尹玉也在,解琴连忙过来行了礼,又道了万福。
尹玉摆摆手,头都未抬,盯着新戏本上的曲谱,专心致志的弹着琴。
解琴犹豫片刻,对尹玉说道:“公主,宫里来的内侍,正在四处找您呢。”
尹玉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谱子,心不在焉的问道:“找我作甚?”
解琴:“明日便是除夕……”
尹玉一愣,回头朝解琴问道:“明日是除夕?我在灞川住了多少日子?”
解琴:“怕是有一個月了吧。”
尹玉:“时间过得真快。”
解琴苦笑:“宫里前前后后来催了好几次,您都搪塞了过去。”
尹玉放下琴说道:“宫里无趣的很。”
一旁的宋若娥不在乎的说道:“回去一趟,再来便是。”
解琴瞪了一眼宋若娥:“除夕完便是元日,元日之后就是上元节,宫中诸事繁杂,殿下哪里有空?”
宋若娥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尹玉站起身,去看了一眼水刻,又对解琴说道:“今日时辰晚了,就和宫里说,我再住上一晚,明早就走。”
解琴无奈的应了一声。
向宫中来的内侍,转达了尹玉的话,解琴又回到温房,见尹玉正在和宋若娥对着戏本,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索性便让婢女们将晚饭拿了进来。
接下来,三女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家常。
尹玉:“六月初一,乃是玉环娘子的生辰,我曾答应过她,要专门为她准备一出新戏。按照目前这个进度来看,应当是足够的。”
宋若娥盘着腿,坐在餐案前,一边大口吃着酥饼,一边说道:“戏本正月里就能写出个囫囵,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戏角。”
解琴正座于案前,见宋若娥大大喇喇,坐姿与男子无异,皱眉说道:“你好歹也是长安中赫赫有名的才女,平日里总要注重些仪态。”
宋若娥不在乎的说道:“古往今来,才女自矜,又有哪个能落个好下场?倒是那些市井家妇,却能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
解琴被一顿抢白,虽是气恼,但一时也无言以对。
尹玉一边喝着桂花饴汤,一边说道:“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了一人,梅妃。”
宋若娥:“梅妃是谁?”
尹玉:“梅妃原名江采萍,开元末被选入了宫,父皇本来对她宠爱有加。之后,玉环娘子来了,梅妃就被慢慢冷落。但就在今年,也不知怎地,父皇突然记挂起了梅妃,又是赏赐,又是封号,还带着她去了不少地方,玉环娘子为了这事,发了许多次脾气。”
宋若娥吃着炒羊脊,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事?”
尹玉看向宋若娥,眨了眨眼睛:“我见过那梅妃,她不仅擅长吟诗作赋,而且酷爱歌舞演戏。论文才,在宫中可谓翘楚,论样貌,也生的婉约婀娜,倒是与某人有些相似。”
宋若娥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睁大眼睛向尹玉问道:“你的意思是,那梅妃与我颇为相像?”
解琴也是吃了一惊,立马反应过来,说道:“不过是巧合罢了。”
尹玉耸耸肩:“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