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匠作之所得

周钧听了孔攸的两条计策,先是沉吟片刻,接着说道:“第一条,我主动请缨,承下重建敦煌古道的职事,此事不难;至于第二条,令民间筹措商道的钱粮,怕是无人愿意。”

孔攸:“敦煌古道弃用已有百年,大海道干涸,沿途驿站荒废,商贾纷纷绕道伊吾。倘若向民间发下贷书,诚如主家所料,定是无人会响应。”

周钧:“那为何还要向民间筹措钱粮?”

孔攸:“其实,第二条计策与其说是向民间借贷,实际上出钱却是主家。”

周钧:“我出钱?等等,我有那么多钱来重修敦煌古道吗?”

孔攸拱了拱手,朝四周瞧了瞧,确认无人,又出怀中取出一叠文印,放在周钧的面前。

后者翻开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孔攸:“这是主家的私产和内帑。”

周钧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的粮钱数字,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孔攸压低声音说道:“云茶在漠北诸部,已经风靡一时,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寻常牧民,视茶叶为货币,争相竞购。今年初的时候,攸与金家商议,打算拓展茶坊,土地和宅子已经购好,到年底产量就能再翻一倍。故而,纸上茶叶互市的所得绢帛,只会多不会少。”

周钧看着纸上的账目,对孔攸说道:“茶市所得,获利颇丰,我还能明白……可是这个『资利所得』,足足是茶坊收入的十倍不止,究竟是什么?”

孔攸凑近一些:“主家难道忘了,康家犯事,私产、土地、牲畜、奴婢,抄没无数?”

周钧愣住,迟疑说道:“私藏犯家抄没,风险不小,而且刑部会有专人来查,此事需得谨慎。”

孔攸:“康家登记在册的财产,自然动不得,但是康家的营生,大多都是见不得光的黑产,还有许多隐匿在外的藏宝。此类所得,近乎于无主之财,即便刑部来了,也是查无所查。”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又问道:“重修敦煌古道的钱粮,不能从我名下借贷出去,总要寻个中间人。”

孔攸:“此番救下长行坊,可谓是赐了金家活命之恩,主家可以借此机会,说得金家来投,再以金家出面为中间人,以借贷出金来掌控住敦煌古道。”

周钧:“说得金家投靠不难,但是金家眼下的家主,虽然是凤娘,但金家产业庞杂,人心不齐,万一日后发迹,难保不会出现变数。”

孔攸:“攸知晓主家担心何事……金家后裔有四人,大郎求道,云游四海,可以暂且不理;绣娘为幼娘,寻個时机远嫁出去,也不足为虑。真正麻烦的,只有一人……”

周钧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金家二郎,金继珅。

孔攸:“早些年,金家祖翁弥留之际,金家中就有人欲推金二郎上位家主,理由是金二郎常年在凉州过活,人脉广,交友多,又是男子,自然比金凤娘更适合当家主。”

周钧:“最后,还是金家祖翁力排众议,立金凤娘为家主。”

孔攸:“不错,但金继珅总是个麻烦,好在这次康家的案子,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周钧:“机会?”

孔攸轻轻说道:“金家长行坊两次出行,都被敌人提前知晓了时间、路线和兵力,主家难道就不觉得蹊跷?”

周钧闻言一惊:“你是说,金家中有人故意向康家通风报信?”

孔攸:“攸追查了一番,最终找到了走漏消息之人,正是金继坤。”

周钧不解:“金继坤为何会和康家混在了一起?”

孔攸:“金继坤平日里花费甚巨,又不懂经商,被人骗了许多钱财,康家欲对金家下手,他自然就是最好的对象。”

周钧点点头,这倒是个理由。

孔攸:“金继坤勾结康家,袭击长行坊,乃是死罪。只要他一死,金家再无人,可以撼动主家的大计。”

周钧颔首说道:“那便如此去做吧,还有重建敦煌古道的奏疏,现在就开始草拟,等金家长行坊返回凉州,就加急发往京中。”

孔攸躬身称是。

放了廨,周钧前往金家宅中,梳洗一番,首先去看了金凤娘和朝暮。

朝暮说话懂事要比其他孩童更早,年纪尚幼就已经能说出不少词汇,金凤娘如今不理会金家事务,天天陪着女儿,全心全意的照顾她长大。

见周钧进了房中,朝暮咿咿呀呀的喊着阿耶,又伸手要抱。

周钧笑着抱起女儿,又逗弄着她。

金凤娘在一旁看的高兴,想起一事,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妾身听说你这次救下了金家的长行坊?”

周钧:“我本意是去沙州巡视敦煌古道,不料中途发现了马匪的痕迹,领军剿灭时,才发现金家的长行坊也被他们囚禁在地牢中。”

金凤娘念了一声神灵保佑,又轻轻拉着周钧的胳膊说道:“二郎可算是救了金家,倘若这次长行坊再出事,金家在凉州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周钧看向四周,朝金凤娘问道:“绣娘呢?”

金凤娘:“绣娘带着部曲和赫达日去了城外的马场,比试赛马去了。”

周钧又问道:“赫达日对绣娘有意,你可知晓?”

金凤娘:“妾身知晓,只不过赫达日是回纥显贵,绣娘倘若嫁给他,怕是要远行漠北,凤娘实在舍不得这个小妹。”

周钧:“赫达日性格憨厚,又待人真诚,虽是回纥人,但心向大唐仪制,倒也是一位难得的郎君。倘若绣娘对他也有意,便顺其自然吧。”

金凤娘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又陪着朝暮游戏了一会儿,便将其交给凤娘,自己去了金家后院的工坊。

如孔攸所说,工坊在原来的基础之上,正在不断扩建。

周遭两片里坊,被并入了工坊之中。

围墙和望楼,在工匠们日以继夜的建造中,已经接近完工。

周钧入了工坊的坊门,又去了中院的茶坊。

原本炒茶的巨大工坊作间,如今由一个拓展为了三个。

工匠转动着曲轮,让那些连接着齿轮和链条的炒勺,在铁锅中不停翻动。

空气中茶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周钧问了毛顺大师的去向,有工匠指了新坊的栒房。

周钧又向前走去,穿过几道坊门,最终来到一连排的栒房面前。

只见数十位身穿织染浣服的女子,穿梭在栒房和场院之中,她们有人抱着生丝,有人捧着熟线,还有人抬着绢布。

周钧问了路,来到一间栒房的门前。

他跨进大门,刚一抬头,就被房中的这个庞然大物给惊呆在原地。

栒房十米见宽,只见在房间正中放着一台四米多高、七米多长的复杂机巧。

这架机巧由无数木橼和织梭所组成,在底部又安装有数十个踏板,又有滑轮、卡槽、梭板、閤线、花楼等等众多零件。

彭婆和另外一位女织工坐在机巧前,正在调试着零件,而毛顺大师正在按照图纸,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看见周钧走进门,眼圈发黑、但满脸通红的毛顺大师兴奋的说道:“二郎,如何?这失传已久的花楼机,总算是重见天日了!”

周钧看着面前的机巧,感慨说道:“我猜到花楼机复杂而又巨大,但我没有想到它会这么的……大。”

彭婆站起身说道:“花楼机不仅复杂巨大,而且织造时,必须由两人配合操作。一人坐在花楼之上,负责挽花,按提花纹样逐一提综开口;另一人脚踏地综,负责织花,投梭打纬。”

说完,彭婆亲自示范,与另一位女织工一起合作,共同织布。

只见整台花楼机在二人的操作下,织梭飞快,综线成缕,不一会儿,就织成了一片花卉的图案。

彭婆指着织成的布料说道:“花楼机相比大唐现有的织布机而言,拥有三大优势。其一,织布速度极快,花楼机比起寻常卧织机或是斜织机,织成一匹绢罗所用的速度,快上接近二十倍。”

“其二,繁复花样摆脱手绣,完全采用机巧复织,织成的图案不仅规整无错,而且不需那些资质老、手艺好的绣织工,即便是新人,上手后也能熟练操作。”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花楼机能够使用多捻线和复层布,将大唐常见的轻罗和轻绸,织造成重罗和重绸。后者花样更加繁复,布织更加坚固,质感更加厚实,成品也更加华美。”

周钧惊讶道:“这么说来,花楼机织成的布品,岂不是天下仅此一家,而且一旦量产起来,完全可以颠覆整个织造行业?”

毛顺此时给周钧泼了一盆冷水:“二郎,花楼机也有缺点。”

周钧:“什么缺点?”

毛顺:“一、花楼机的构造太过于复杂,在高强度的使用后,零件之间的磨合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故障,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工匠检修。不过,这个缺点,日后会对机巧进行升级改造,相信可以改善。”

“二、花楼机需要两名织工,一名是挽花工,另一名是织花工,二人之间的配合需要大量的训练,只有熟手才能操作这台花楼机。”

“三、花楼机体积过于庞大,它必须占据一整间栒房,这就限制了堆料和出布。”

听完了毛顺的分析,周钧微微点头,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毛匠和彭婆能够将这件失传已久的旷世奇物再造而成,乃是大功一件。关于二位的奖赏,我这里有两个提议,可供你们自由选择。”

听见这话,毛顺和彭婆颇感兴趣,看了过来。

周钧:“花楼机研制而成,乃是二位的功劳。第一个提议,就是我出一大笔钱,作为奖赏发给二位;第二个提议,奖赏不发,但在未来的十年之中,但凡这花楼机在我名下,每产出一匹布,卖出所得的钱粮,二十取一,支付给二位。”

毛顺和彭婆听到这里,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毛顺向周钧问道:“二郎,关于第二个提议,你莫要图一时口快,且先算笔账,将来会让你少得多少钱财?”

周钧对毛顺说道:“钧早先曾对毛顺大师言道,匠作被世人所轻,得不到应有的礼遇。倘若有机会,钧定要为匠作正名,再为匠作一道安身立命。今日的第二个提议,不仅对二位有效,从今往后但有匠作发明机巧,皆按此法得利,这也便是钧履行之前许下的诺言。”

毛顺闻言,面露激动,口中不停说道:“二郎高义,二郎高义!”

彭婆在一旁听了感慨万千,不禁提议道:“老身当初敝帚自珍,也是为了那些遣散的宫人,将来能谋条生路。周二郎此举,却是给天下的织工和工匠开了先河。老身年事已高,些许钱财于我无益,自愿将卖布所得,拿出来分给所有的坊内织工。”

毛顺也赞同道:“此言在理,老夫那份钱也拿出来,倘若有工匠专于匠作一道并有所成,便取此钱发给匠人,视为嘉奖。”

周钧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二位都自愿帮办匠作,不如取这份钱财,办一匠作学塾,由二位作为山长,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再奖励那些有才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