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长安城中有逸闻,城北灞川新建一坊市,不同于长安里坊的纵横格局,灞川坊市是两联排的商铺,彼此相对,建成了一条长约一里的长街。
长街沿湖修建,不仅有戏台唱苑、妓家勾曲、湖鲜食坊、酒水茶舍,还能近观川景,垂钓岸上,泛舟湖中,而且没有城里那般拥挤,也不用遵守宵禁,乃是避暑纳凉、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起初,去的人还不多,后来有去过又回来的人,向街坊邻居赞叹灞川美景和珍馐美食。于是,灞川街市的游人和行客便越来越多了。
七月初三,长安北,官道。
尹玉坐在马车中,掀开帷帘,兴奋的看着窗外的景色,说道:“娘子,长安又挤又吵,呆久了怕是都要得了病,灞川那里就自在许多。”
同坐马车的杨玉环,凑到尹玉身边,看向窗外,笑着说道:“我去过灞川,那里水天湖色,虽是美景,但却荒凉。”
尹玉:“那是从前了,现在的灞川可热闹了!”
杨玉环听了,面上有几分不信,但也没反驳。
在一众武卫、内侍和官婢的护送下,马车顺着官道慢慢前行,终于到了灞川小道的隘口。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只见在小道隘口处,有人新建了一座关设,又有带刀丁役在关设两旁侍立,巡查往来游客。
杨玉环见了不解,便朝尹玉询问。
后者说道:“那新设的灞川坊市,进出都要查验户引,以防有不法之徒混入其中。除了这里的关设,还有另外三座,分别位于坊市的另外三个方向,平时还有游骑在附近巡逻。”
杨玉环听了有几分惊奇,问道:“那坊市究竟是如何模样,为何守备如此森严?”
尹玉说道:“守备森严,也是寻常,毕竟不在城中,总要防范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腰间解下一面玉牌,交到了内侍手中。
内侍向关设的守卫出示了玉牌,后者只是看了一眼,就连忙跑去挪开了拒马,又躬身请马车入内。
杨玉环见状好奇,等内侍还回玉牌,便索来看了,只见牌上正面刻了一个『周』字,背面刻了编号和隐符。
尹玉笑道:“这牌子是周则的,我找虞珺娘借来用用,总好过在此处多费口舌,又耽误功夫。”
杨玉环点头,将牌子还给了尹玉,又说道:“周则和虞珺娘的事情,长安城中人尽皆知,早先三郎感念二人情深,还专门在宫中招了周则来见,回来又对我说,周家大郎为人正直,又行事稳健,虽不是思敏的才子,但却是做事的能士,可堪一用。”
尹玉听见,语气中隐约有一丝羡慕:“虞珺娘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寻来了一位好郎君,对她不离不弃,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杨玉环看向尹玉,揶揄问道:“怎么?想出嫁了?”
尹玉没言语。
杨玉环:“你十五了,三郎也对我说过,是时候给你寻一位好夫君了。”
尹玉依旧没说话。
杨玉环皱着眉头,又说道:“你该不会还是念着那周二郎吧?上次你在宫里闹出好大的动静,惹得三郎大动肝火,你又不是不知。且听玉环一言,独情虽好,但也要看缘分二字。”
尹玉看向窗外,突然问道:“玉环娘子你呢?”
杨玉环一怔:“我?我怎么了?”
尹玉:“你和父皇在一起,究竟是因为情,还是因为缘分?”
杨玉环听见这问题,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思虑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与三郎既是独情,也是缘分。”
尹玉:“我不明白。”
杨玉环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过市井间的流言蜚语,说玉环本是人妇,却又贪图权势,欲攀高枝,这才示媚圣人。其实,并不是那样。”
“在见到你父皇之前,寿王待玉环极好,吃住用度无可挑剔,那么多年下来,我与他相敬如宾,连一次争吵都未有过。但是,夫妻一场,相处下来,虽有缘分,却无独情。彼此之间,平淡如水,更像是同住的过客一般。”
尹玉好奇问道:“那你和父皇呢?”
杨玉环:“三郎他身为天子,与玉环琴瑟和鸣,不仅同作曲谱,而且专情于我。他曾经与我说,为了玉环,后宫内廷久未采选,只为独宠一人。所以,我与他既是独情,也是缘分。”
尹玉听了,叹了一声。
马车顺着灞川小道,来到坊市的入口,车外传来了吵杂的人声。
杨玉环戴上帷帽,跟在尹玉的身后,下了马车,只见在灞川的湖边,修建了一条长长的街市。
不同于长安市坊中进出的院落,灞川街市的建筑,皆是飞檐相连的小楼,彼此之间紧密相接,看上去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街市的入口,道路的两旁,首先能够见到的是百货栈,里面尽是些布坊、伞铺、器具等商行。
过了百货栈,再向前走一些,就是酒楼和食肆,抬头看去,能瞧见不少出来游玩的官商家眷和书生学子,坐在二层的檐楼上,对着灞川湖景,吟诗作对,饮酒用餐。
尹玉带着杨玉环,继续朝前走去,来到街市的中央。
这里修建有一处场院,相比其它地方,更加宽广。
场院的东边,靠近湖面处是一处舟坊栈口,有画舫和棚舟停靠其中,供游客泛舟垂钓,或是乘船观景。
场院的西边,是一处木石搭建的戏台,台下早已挤满了观众,正在翘首以盼,等着戏幕被拉开。
尹玉朝杨玉环招了招手,又说道:“快随我来,戏快要演了!”
一行人,入了戏台旁的一处酒楼。
尹玉刚一进门,就向店家出示了玉牌,接着便被引到二楼一侧的雅间。
杨玉环走进雅间,见屋内装修别致,有琴棋字画,还有焚香鼎炉,不禁说道:“在这灞川里,居然还有如此雅趣的地方。”
尹玉拉开雅间露台的竹帘,又吩咐他人把守门口,这才对杨玉环说道:“此处是给周家独留的雅间,平日里不会有人进来。”
杨玉环吃惊问道:“给周家独留的雅间?那这酒楼是谁建的?”
尹玉:“灞川三洲,还有这坊市,都是庞忠和所有。不过他年事已高,又腿脚不便,所以此处的管事,其实是周二郎。”
杨玉环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尹玉趴在窗上,聚精会神看向戏台的方向。
杨玉环走过来也看了,问道:“今日演的什么戏?”
尹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杨玉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戏名倒是有趣,我从未听过。”
尹玉:“听说是寒宵居士新写的戏本,今日第一次上演。”
杨玉环颇感兴趣:“寒宵居士?就是那《梁祝》的主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有店家取来了餐牌。
尹玉听见,拍了拍额头,说道:“只顾看戏,险些把吃饭给忘了。”
出言让婢女取来餐牌,尹玉将其放在案台上,又朝杨玉环问道:“娘子想吃些什么?”
杨玉环翻开餐牌看了,越看越是困惑:“浪迹江湖、腰缠万贯、平步青云……这,这都是什么菜?”
尹玉拿起案几上的鸡距笔,先是圈了一个浪迹江湖,又圈了一个赤云火烧,再圈了一个平步青云,最后要了些小食和胡饼。
写完,尹玉将餐牌递了出去,又坐在窗口等着看戏。
杨玉环瞧着一阵迷糊,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过了许久,戏幕缓缓被拉开,有概白小娘上台,先是致了四方礼,又唱了引文,观众中顿时传来一片欢呼声和叫好声。
杨玉环和尹玉,趴在窗口,只听一声锣响,整出戏曲正式开始。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剧情并不复杂,倘若归结下来,不过是一句话——有情女遇见了无情郎。
名妓杜十娘有从良之志,又担心遇人不淑,并将所有积蓄放在一百宝箱中,对外只说是清贫。
杜十娘与书生李甲相识,经过一番考验,觉得后者可以托付终身,杜十娘便取出部分积蓄,又让李甲四处借贷,终于付了赎身费,二人共同返乡。
途中乘船时,富商贪图杜十娘貌美,便以家世门户不配之由,蛊惑李甲以千贯的价钱将杜十娘卖给了自己。
杜十娘得知此事,万念俱灰,先是取出百宝箱怒斥负心郎,接着将宝箱扔进湖中,又投湖自尽。
这故事如今看来,或许是寻常,但是在唐朝时,名妓重情、书生负心的故事,可谓是从未有过。
所以,这一出戏,演到后来,看的台下观众是群情愤慨,恨不得上去手撕了那负心汉。
趴在窗台的尹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案台上的棋子,砸向戏台上的演员。
如此这般,还不解气,尹玉想要去拿砚台,所幸被杨玉环拉住了。
待得戏曲落幕,尹玉一边流泪,一边朝眼睛通红的杨玉环问道:“玉环娘子,世间真有如此这般负心的人?”
杨玉环从小在墙院中长大,倒是听下人说过一些始乱终弃的事情,但总是半信半疑,便说道:“只不过是戏文罢了。”
二女在一起又说了一会戏曲,门外有婢女来问,是否可以传菜。
尹玉戏也看了,眼泪也流了,肚子正饿得慌,便开口应了。
不多时,一道道菜被呈了上来。
杨玉环定睛一看,浪迹江湖原来是烩鱼,赤云火烧是羊肚,平步青云是青菽叶。
食材虽然都认识,但菜肴的烧法,她却从未见过,每道菜都是浓油赤焯,看上去与寻常的做法,完全不一样。
尹玉一边招呼,一边动筷子开始吃菜。
杨玉环见状,先是犹豫了片刻,最终忍不住,夹了一块鱼肉,送入了口中。
只此一口,她便睁大眼睛,情不自禁,道了一声好。
尹玉见状,笑着问道:“美味吧?这可是灞川这里独有的菜肴。”
杨玉环没有顾得上说话,夹了一口肚丝,咽了下去,又是一声赞叹。
几盘菜,没用多久功夫,便入了二女的口中。
吃完这些,杨玉环放下筷子,先是长叹了一口气,又对门外说道:“请店家过来说话。”
门外的内侍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店家到了门外,道了一声安。
杨玉环问道:“你店里的菜肴,为何与其它食肆截然不同?”
店家恭敬说道:“小店烧菜用了一些秘制的法子,皆是周二郎传授的。”
杨玉环:“周二郎?周钧周衡才?”
店家:“是。”
杨玉环:“那究竟是什么法子?”
店家躬身说道:“这烧菜的法子,乃是小店立身之本,倘若外传,便是砸了饭碗,还请贵人谅解。”
杨玉环哦了一声。
尹玉凑到杨玉环身边,小声说道:“娘子勿怪,等周钧回来,我让他亲口把那烧菜的法子告诉你。”
杨玉环莞尔一笑,摇摇头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