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楼上,看着市集中热火朝天的买卖场面,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风尘仆仆的赫达日来到周钧的身后,一边拍着身上的黄沙,一边喊了一声周二郎。
周钧转过身来,一把抱住赫达日,拍了拍后者的背,笑着说道:“你可是帮了大忙!”
赫达日憨直说道:“周二郎为可汗求得仙药,又教我们饮茶之法,是回纥的恩人……父亲那日接了我的信,连夜便开始准备牛羊等粮食,又派兵护送到了南方的牧场。只是时间仓促,回纥部只能匀调出这么多牲畜和奶饼,再多的话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周钧说道:“这么多已经够了。”.
赫达日犹豫片刻,对周钧说道:“周二郎,我有一事始终不明白。”
周钧:“什么事?”
赫达日:“当年,周二郎作为使节拜访回纥,我父亲以特勤之位,邀你留下。那个时候的周二郎,还是流外官,为何宁愿留在唐国为吏,也不愿去回纥做官呢?”
周钧听了,思考片刻,开口说道:“当年突利施邀我留在回纥,钧倘若答应,凭着一身本领,如今恐怕也是安享富贵。”
“但人活一世,不能总想着生存和享乐,终究需要一个更加宽广的舞台,更加广阔的天地,去看看这世间里更美的风景。只有那样,才能拓宽眼界,觉醒和思考一些超出自我的道理。”
赫达日听完周钧的话,有些懵懂,好半天之后,才开口说道:“周二郎,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听不大懂。”
周钧拍着赫达日的肩膀,笑着说道:“把刚才那话记在心中,你以后走的路越多,见识过的事情越多,慢慢便也会懂了。”
留下沉思的赫达日,周钧下了门楼,走向集市。
在集市中排队的凉州百姓,看见周钧的出现,纷纷上前见礼,直呼恩谢。
有老者走出人群,一边啃着手中的韭饼,一边颤颤巍巍走到周钧面前,躬身行礼道:“周监丞。”
周钧说道:“莫道监丞,直呼周二郎便是。”
那老者俯下身说道:“周二郎请来了粮商,救了全城人的性命,老朽在此拜谢了。”
周钧连忙扶起那老者。
老者又道:“当日,赈济仓大门前,凉州城大小官员,担忧引火烧身,无人敢来说话,只有周二郎挺身而出,甚至敢以官身性命为注,开仓济民。此等贤德,实乃凉州百姓之大幸!”
听见这话,周遭的百姓们聚了过来,围在周钧身边,只道二郎大恩。
站在门楼上的赫达日,看向被百姓拥着的周钧,又回想起刚才的话,轻轻点头,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当晚,忙完了放粮事务的周钧,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回到金宅。
金凤娘带着朝暮,早早的等在大门。
周钧将乘马交给下人,笑着从凤娘手中接过朝暮,一边逗着女儿,一边走向堂中。
进了中堂的大门,周钧瞧见申叔公等在一旁,便放下朝暮,对后者点头说道:“辛苦了。”
申叔公看着周钧,慢慢说道:“某今日在市集上,瞧周二郎言行谈吐,颇有当年金衙将的风采。”
周钧一怔,又笑道:“申叔公言过了。”
申叔公没有再多说什么。
周钧坐了下来,朝申叔公问道:“此次去往回纥,路上可顺利?”
申叔公:“中途绕了些路,不过并无大碍。”
周钧点头,又说道:“白亭从前是互市镇,如今虽已荒废,但倘若重建再用,作为凉州与漠北诸部的互市点,是否可行?”
申叔公:“可行,汉朝时的那条北方商路,虽然难行,但是稍加修葺,就能正常使用。”
周钧:“那样最好,等凉州城的风波过去,我打算上书王都护,请修白亭镇,重开河西与漠北的互市。”
金凤娘抱着朝暮,对周钧问道:“我听申叔说道,今天从回纥运来的粮食,已经卖出去一半,明日怕是就要售罄。倘若明日没有粮食再卖,那城中……?”
周钧说道:“不打紧,明日一早,安家就会开始放粮。”
金凤娘:“安家?昭武九姓的安家?”
周钧点头。
申叔公:“倘若安家放粮,那么其他粟特人也会跟风卖粮。到了那个时候,城中粮价怕是会一降再降。”
周钧:“不错,其它州府的援粮会相继到来,屯田的夏粮也很快就会上市。粟特人屯集的粮食,倘若继续砸在手中,风险就会越来越大,只有早些出手,才能减小损失。”
金凤娘反应了过来,说道:“那我们就可以趁着粮价最低的时候,再反手将粟特人抛售的低价粮食买过来。”
周钧:“凤娘,此次回纥粮食所卖得的钱帛,我全部交给你来运作。在粮价最低的时候,你买进粟特人的粮食,再存积起来,日后有大用处。”
金凤娘点头应了一声。
第二天,一大清早,凉州城刚刚开市。
安家的米店、食肆和货栈就挂出了牌子,稻、粟、麦、肉、鱼等粮食,统统不限量出售。
很快,安家店铺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
城中百姓纷纷去购买粮食,担心去晚一些,就卖光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石家店铺也挂出了货牌,开始抛售粮食,价格比安家还要低一些。
人们纷纷又跑到石家的店里去抢购食物。
结果,没过多久,曹家的店铺纷纷开门,折价抛售粮食。
此时,凉州城中的百姓们,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少人放缓了采购粮食的速度和数量,只是买够几日里生活必需的食物,接着便坐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
紧接着,米家、何家、火寻家也加入了粮食抛售的队伍,原本居高不下的粮价,居然在一天之内跌了六成。
米店门口的价牌一天十换,到了后来,店内的伙计索性不用价牌,直接跑到市街上去吆喝价格。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凉州城的大部分百姓们,都不敢再买粮了,因为粮价跌的实在太快。
又过了几天,昭武九姓中屯粮最多的康家,见粮价不停下跌,其它粟特人都在抛售,终于也撑不住了。
康家下属的所有店铺,开始不计成本的抛售粮食,彻底击穿了市场粮价的心理防线。
在这期间,粳米价格,由三百文一斗米,降至一百五十文,又降至八十文,再降至五十文,最后粮商不得不联合限制跌价,将米价控制在四十文一斗米。
然而,此时的凉州百姓,已经看清了奸商屯粮的丑恶嘴脸,坊街、同乡、邻里之间纷纷奔走相告,大家彼此提醒,不要急着买粮。
就这样,粮商和百姓之间互相僵持,粮市逐渐无人问津。
又过了七八日,甘州、兰州、灵州共计十二只官粮队,陆续抵达了凉州城。
眼见这些援粮,被一车又一车的送入了赈济仓,粟特粮商的心理防线再一次崩塌。
原本的控价被打破,整个粮食市场迎来了又一次价格上的雪崩。
四十文一斗米的价格再次下跌,三十文、二十文、十文……
天宝五载,六月初,王忠嗣与吐蕃战于青海(今青海省青海湖)、碛石(今青海贵德),皆获大胜。又讨吐谷浑于墨离军(今甘肃玉门西北),俘其全部而还。
六月底,当王忠嗣领着诸位军使,踏入凉城大门,听闻手下来报,城中粮价只有三文钱一斗米的时候,整个人当场就愣在了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