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目前的局势,裴宽自然是心里明镜似的。皇帝跟萧睿以及萧睿背后的太子之间那点说不到台面上的“猫腻”儿,他也清楚地很。说句实话,皇帝当初放弃长安,仓皇逃往蜀中,让裴宽多少有些失望,也看不起。而如今,李琮叛乱虽平,但皇帝想要回到过去,似乎是不太可能了。
在萧睿和皇帝之间,裴宽早就判断而出,皇帝终归是要失败的。对于萧睿,裴宽从不屑一顾到渐渐了解,再到惊讶镇服。眼前这个年轻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是李隆基的这些儿子所能比拟的,他太优秀了,优秀得不太像是凡夫俗子。
以他现在的权势和影响力以及在士林在民间的威望,皇帝就是想要扳倒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如果——裴宽眉头轻轻一皱,他有些不太明白,像萧睿这样一个明明是淡泊名利仗义疏财性格清傲的人,怎么就会生出了篡位夺权之心?或者,他不过是在为太子打算谋划吧。裴宽暗暗叹息了一声,将自己的目光从萧睿身上收了回来。
李隆基咬了咬牙,沉声道,“好吧,今日朝会,暂且到此为止吧。朕身体不适,有事明日再议,退朝。”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正要离开文德殿,却听萧睿朗声呼道,“皇上,臣还有本奏。”
李隆基眉头一皱,回头来扫了萧睿一眼,心里恼火地咒骂了一声。
“说。”他摆了摆手。
“皇上,李琮叛乱突起,臣奉旨率军入中原平叛,如今叛乱已平,安西军马抽调中原,臣担心西域诸胡趁势而乱,所以请皇上恩准臣率军西归,以定安西局势。”
“呃?”李隆基身子不经意地抖颤了一下,心中旋即浮起一丝惊喜和疑惑,“他要回去?他想要干什么?难道,是朕多疑了,他对朕没有贰心?或者,故作姿态?”
一时间,李隆基心里便变幻了多种心思。而不仅是李隆基,纵然是站立殿中的文武大臣们,也多少有些震惊:萧睿要走?他不是要……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来,定了定神,微微一笑,“叛乱初定,朝中局势不稳,靖难郡王还是留在长安,帮朕分忧吧。”
“皇上,叛乱已定,朝中有诸位大人在,而城外还有数万军马护卫京师……臣还是率军即刻离开长安……请皇上恩准!”萧睿又躬身道。
李隆基心里兴奋起来,但脸上却按捺住喜色,神色淡淡地,故作沉吟了一阵,这才叹息一声,“既然如此,国事要紧,为了安定西域拱卫大唐门户,就还是辛苦靖难郡王了——来人,传朕的旨意,明日一早,朕当亲自出城为安西大军送行!”
※※※
第二天一早,皇帝亲自带着满朝文武在城外送走了萧睿和他部下的2万安西铁卫军。看见萧睿军马掀起的烟尘渐渐淡去,李隆基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感到了异样的轻松。唯一让他不爽的是,前来送别萧睿的,竟然还有近万长安百姓。其中,不乏青衣羽冠的士林读书人。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长安之外的官道两侧,绵延十里而不绝,人声鼎沸,其中泛起的感恩戴德声浪传进皇帝耳朵里,李隆基心里没来由地又窜起一股股无明业火。
萧睿大军离开长安西归的第三日,郑陇的大军便赶至长安。令朝臣们震惊的是,皇帝竟然亲自出迎,给足了郑陇面子。同时,马上便传旨册封郑陇为剑南、陇右和河东三镇节度使,加尚书衔。
至此,皇帝虽然没有免除萧睿临时节镇三镇的权力,但却将陇右和河东的军政大权赋予了郑陇,这意味着皇帝已经开始了夺取萧睿军权的第一步。
这样的消息一出,朝臣和大唐权贵们便开始议论纷纷。有一部分原本准备倒向太子一系的朝臣,在这个时候也就开始犹豫起来。毕竟,谁都不是傻子,有了郑陇剑南军的支持归顺,皇帝马上便在这场无形的博弈中再次摇身一变占据了上风。
朝会。
章仇兼琼出班奏道,“皇上,剑南传来吐蕃军马袭扰的消息,臣以为,应当尽快派军回防剑南,否则如果让吐蕃人趁乱攻入剑南,大唐西南门户便丧失殆尽。”
章仇兼琼这话起码有一半出自真心。他在剑南经营抗拒吐蕃多年,对剑南的局势非常熟悉,一旦让吐蕃人进入剑南,大唐便有再次陷入战乱的危险。
李隆基面色有些阴沉,他心里的怒火已经不可遏止。可恨的吐蕃狗,他暗暗咒骂了起来。在这种时候,他还没有完全稳定起朝中的局势,还没有完全恢复他皇帝的绝对权威,吐蕃人就又冒了出来,当真是热锅上浇油啊!
怎么办?不防备吐蕃是绝对不可能的。但——难道让郑陇回防剑南吗?说实话,虽然高力士带来了郑陇的归顺诚意,虽然郑陇看上去也投向了他的怀抱,但李隆基还是有些不放心。说白了,对于这个曾经跟萧睿搅和在一起纠缠不清的郑陇,他还没有完全相信。或者说,他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信任郑陇了吧。
看着皇帝变幻的神色,以及皇帝那隐隐投射在自己身上的、一闪而逝的犹豫和厉芒,郑陇默然垂下头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郑陇悄然抬头望向了一侧的太子李琦,却见李琦的眼神中充满着熊熊的怒火,心里不由暗暗一叹。这番行动,是他跟萧睿暗中计划好的,但在李琦等人眼中,他却是被皇帝用高官厚禄收买过来的叛徒。
郑陇转过头来,与章仇兼琼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微微上前一步,躬身朗声呼道,“皇上,臣是剑南道节度使,防卫剑南抵御吐蕃乃是臣的本分,请皇上恩准臣即刻率军南下。”
李隆基眉梢一跳,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郑爱卿,剑南军千里奔袭救援关中,大军人困马乏,还是留在京师防卫京畿安全吧——朕就将朕的安危和京师数十万百姓的安全都交给郑爱卿了。”
“是,臣遵旨。”郑陇暗暗一叹,心道果然不出萧睿所料,皇帝绝对不会放自己和剑南军回归剑南了。
……
……
李隆基犹豫了两天,最终还是将驻扎在城外的岭南和江南联军调去了剑南。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下旨册封李亨为剑南安知使,代替皇帝行使抗拒吐蕃的权力,无形中等于是让李亨掌握起数万联军的兵权。
政治从来都是变幻莫测的,稍有一点政治敏感性的人的几乎都在猜测皇帝的用意。李亨这个素日默默无闻的皇子突然横空出世,出现在朝野的视野中,不能不意味着什么。
李琦心里郁闷之极,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在皇帝宣旨的片刻间,大殿上群臣们那古怪的目光还是让他感到很愤怒,但又很无力。
李琦下了朝,回到自己的盛王府。见玉真正在厅中跟武惠妃谈天,不由就阴沉着脸走了进去。
武惠妃一惊,低低道,“琦儿,怎么了?莫非朝上出现了什么变故不成?”
萧睿不在长安,虽然心知萧睿早有谋划,但武惠妃等人还是心理有些极度紧张,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难以承受。尤其是郑陇突然率军进入长安,突然成为皇帝倚重的宠臣,权势冲天,这些日子,武惠妃包括玉真在内,都有些不安。
不过,武惠妃是担心太子和自己的前途命运,她们跟萧睿是拴在一根绳索上的蚂蚱,想要分开都不可能的。而玉真,则只是单纯地担心萧睿。无论谁掌权,谁坐在那张宝座上,对于她来说都无关紧要,也影响不到她,她唯一挂念的是她心底里无时不在的小冤家。
“母妃,皇姑……”李琦低低将朝会上的情形,以及李隆基对于李亨的册封任命,还有群臣的表现都简单说了一遍,然后无力地坐了下去,叹了口气。
武惠妃呆了一呆,“李亨?”
玉真的神色也渐渐地凝重起来,以她对皇帝的了解,她明白,如果萧睿没有后着,皇帝马上就要宣布废黜李琦的太子之位了。很有可能,下一任太子就是李亨。
对于李亨这个侄子,玉真并不是多么了解。这个沉默寡言的侄子,很少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以至于在很多时候,她根本就忽略了李亨。以至于,提起李亨,浮现在她面前的根本就是一张陌生而模糊的面孔。
玉真柳眉一挑,沉声道,“太子,你稍安勿躁。在这种时候,你不能自乱阵脚……记住,你是大唐储君,你有功无过,纵然是皇上,也不能说废黜就废黜了你。”
“嗯,我知道了,皇姑。”李琦长出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身。
玉真缓缓起身来,慢慢向厅外走去,突然,她华丽的宫裙一阵飘移起来,她回头望着李琦和武惠妃,“我要进宫去见见皇上。”
说完,玉真盈盈而去,她的几个侍女赶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