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陇定了定神,笑着起身将高力士迎进了雍州刺史府的大厅中。分宾主坐定后,高力士长叹了一声,深深地望着神清气朗的郑陇,淡淡道,“郑大人率军出剑南救驾长安,平乱有功,皇上非常高兴,特着某家来雍州,褒奖于郑大人以及剑南军卒!”
“等再过几天,想必朝廷的褒奖诏书就要到了。”顿了顿,高力士话锋一转,“郑大人,皇上的意思是,郑大人负有防卫剑南和吐蕃的重任,实在是不能在雍州久留,是故……”
郑陇微微一笑,嘴上没有回话,脸带恭谨之色静听着高力士的说话,其实心里心潮起伏着。高力士虽声称是奉旨宣召而来,但他却一直没有宣读圣旨,反而跟他说起了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这分明是有意在试探于他。
郑陇心知肚明,皇帝对他也颇有几分猜忌之心。原因就在于,平乱的日子里,他跟萧睿“沆瀣一气”和“狼狈为奸”了。
“大将军,下官是朝廷臣子,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下官自当立即率剑南军离开雍州南下剑南,回归属地。只是——大将军,皇上……”郑陇沉吟了一下,缓缓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高力士便眉头一跳,缓缓起身来,望向郑陇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郑大人,荥阳郑家乃是世家大族,郑大人世代忠良,为官多年……请恕某家斗胆,敢问郑大人一句肺腑之言,郑大人如今可还愿意效忠于皇上?”
郑陇心头一跳,知道正题终于要来了。他霍然起身,脸上涨红起来,躬身朗声道,“大将军,下官为官数十年,郑家累受朝廷恩典,对大唐绝无二心,这一点天日可鉴!郑某愿意对天起誓,此生若背叛大唐必不得善终!”
但郑陇心里又悄然补上了一句,“大唐只有一个,皇帝却是一把椅子,谁来做都成啊,效忠太子殿下也是一样。”
这话是萧睿说的,初时郑陇觉得有些大逆不道,但听萧睿说得多了,便又渐渐觉得有些道理。
古人是很看重誓言的。高力士欣慰地一笑,探手扶起郑陇,“郑大人之忠肝义胆,某家感同身受……某家回长安之后,一定向皇上禀明……郑大人,皇上有密旨,请屏退左右,某家要宣旨了!”
……
……
郑陇还是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皇帝居然对他开出了如此大的筹码。不仅给他加了尚书衔,还在密旨里秘密册封他为陇右、剑南和河东三镇节度使,暗示他,只要他率军助皇帝平定天下局面,将来必可封王爵。
这种“承诺”和封赐不可谓不大,荥阳郑家虽然在大唐朝野根深蒂固,实力雄厚,但能封王爵者却还没有。如果……郑陇面色流露出震惊和喜悦的神情,但心里却很平静。
一来,荥阳郑家全族包括他的儿子郑鞅的前途命运在内,已经跟萧家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成为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他背弃萧睿和李琦,郑家那数百族人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二来,他太了解这位皇帝陛下了。目下,他正值用人之际,不惜高官厚爵来拉拢他,但等天下大定之后,他还会不会兑现诺言或者会不会翻脸不认人,都还是一个难说的事情。
但萧睿和李琦就不同了。只要他坚定地走下去,支持到底,他跟郑家便是开国的大功臣,虽然未必有王爵可封,但再进一步登台拜相还是很有把握的。
皇帝日渐昏庸和衰老,萧睿势力盘根错节,明里暗里掌控着大唐的走向,身后还站着李林甫、章仇兼琼和玉真,而太子李琦年纪正轻如日中天……纵然是自己这5万剑南军归顺皇帝,李隆基便能重新掌握起政局吗?也未必吧。
退一步来讲,即便皇帝暂时占据了上风,萧睿手下还有十几万安西大军,还有爨人和僰人的数万精兵,一旦他铁了心跟皇帝撕破脸皮,凭借他巨大的财力和暗中的势力,以西域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假以时日天下必归于萧睿。
萧睿不是李琮,不是老迈的皇帝可以对付的。一想起萧睿手中掌握着的威力无敌的火炮和火器,郑陇心里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他不知道,在这种近乎神兵利器的面前,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能挡住安西铁卫军的铁蹄。
一念及此,郑陇再无任何犹豫,躬身朗声道,“大将军,下官遵旨。下官明日便率军进驻长安……”
※※※
长安,朝会之上。
李隆基有些疲倦地靠在自己的龙椅上,望着下面两侧神色不一的文武臣子,心中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自打重新进了长安城,李隆基的身体便好像骤然苍老了下来一样,干什么都有些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
文武百官们正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平叛之后的诸项安民事宜,这些事务繁杂,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毕竟,李琮叛乱为期日久,造成的创痛愈合需要时间。
但李隆基当前对这些根本就不敢兴趣,目前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让萧睿交出手中的兵权,作为皇帝他必须要重新掌控起一切——但如果是直接下诏夺权,一来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毕竟明面上萧睿还是平叛的功臣,强行夺权势必会引起军心动荡,甚至逼得萧睿铤而走险,走上李琮的老路。
还有就是,章仇兼琼、裴宽等人联名上奏,强烈要求朝廷议罪夫蒙灵察,派军征讨河东。李隆基当然不会立即答应,他早已派人暗中联络夫蒙灵察,许下了既往不咎的诺言,目下夫蒙灵察正悄然率军向潼关逼近,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将夫蒙灵察定为叛逆?但夫蒙灵察从贼却是事实,作为皇帝,他又不能公开为夫蒙灵察脱罪,只能含糊其辞推延开去。
其实,对于夫蒙灵察,李隆基心里也怀着一腔怒火。但现在用人之际,夫蒙灵察的背叛与萧睿的巨大威胁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不得不按下怒火,向夫蒙灵察张开了欢迎的胸膛。
李隆基长出了一口气,用凌厉而浑浊的目光投在了默然站在殿中不语的萧睿身上。但当萧睿清朗的目光应向他的目光时,他又旋即将目光挪了开去。
然后,李隆基又将目光转移到李琦的身上,眼中不屑的神色一闪而逝。
“想要夺朕的皇位,你还太嫩了点。不要以为有萧睿在,你便可以一步登天!”李隆基伏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紧紧地攥紧,厉芒和杀机一闪而逝。这一抹杀机落在萧睿的眼里,萧睿心里暗叹。面对这样一把至高无上的龙椅,父子亲情当真是比狗屎还不如了。
“靖难郡王……”李隆基突然低低呼了一声。
萧睿一步跨出,朗声呼道,“臣在!”
李隆基眉梢跳了一跳,“萧爱卿,安西局势如何?”
“回皇上的话,小勃律叛乱已平,葱岭四夷宾服更甚往昔……臣奉旨,移民十万与小勃律,将小勃律王城更名为新唐城,同时在连云堡设立都督府屯兵震慑诸胡……”萧睿侃侃而谈。
李隆基叹了口气,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抛开别的不说,萧睿对于大唐朝廷来说,还是居功厥伟的。小勃律一战让大唐威震中亚一带,安定了大唐的西北门户,同时千里奔袭吐蕃,借道吐蕃变相解了吐蕃进犯之难……如果不是他后来的诸多“大逆不道”之举,李隆基还真挑不出他一点毛病来。
“靖难郡王功勋卓著,朕非常欣慰。”李隆基半真半假地说着,摆了摆手,“来人,传旨,赐金花一朵,御酒三坛,绫罗绸缎百匹,歌女十名。”
“臣拜谢皇恩。”萧睿躬身淡淡道,但口气中并没有欣喜或者感恩的意味。
萧睿神色飘逸而淡然地站在那里,处在了群臣和大唐权贵们或是感叹或是艳羡或是镇服的目光注视中。此时此刻,不管是李隆基还是文武百官,都已经无法否认,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犹如那初升的红日一般,高高照耀在大唐万里疆域的上空,文采风流天下无两,武德功勋盖世无双,兼之仗义疏财品行高洁,他在朝野尤其是在民间的威望已经独一无二,无人可以取代了。
纵然是皇帝,想必也不能。裴宽眼中闪过一抹奇色,不禁想起昨日无数穷苦百姓聚集在萧家门口感恩戴德之声响彻半个长安城的情景。这些百姓或者在战乱中被萧家产业所庇佑,或者一直接受着萧家赈济院、福利院和书院的供养,皇帝和朝廷的恩德他们感受不到,但萧家为他们付出的巨大代价他们却是心知肚明的。
而正因如此,李隆基才不能也无法明目张胆地向萧睿下手。毕竟,在表面上,他还要维持着他仁德明主的光辉形象。尽管他的形象早已因为放弃长安,逃避蜀中而丧失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