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你可愿意代朕镇守长安?”李隆基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这一丝温和的笑容,落在李琦的眼中,却成为了无尽的阴寒。
李琦心里一阵阵地颤抖起来。他明白了,全部都明白了。就在这种生死关头的关键时刻,这个渐渐成熟起来的少年太子,终于明白,他已经成为他英明神武父皇随意丢弃的棋子了。
或者,从坐上储君之位的第一天开始,他便是被操纵的棋子。挥手即来招之即去,这便是他的作用,他的处境,他如今能做的一切。
而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也总算是明白了,当初的前太子李瑛以及现在的李琮,为什么会铤而走险了。
代替皇帝监国,留守这坐即将被叛军踩成平地的长安城,顾全皇家的面子,直到走向死亡。在他的眼里,皇位始终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吧。李琦悲哀地想着,李琦眼神中闪过一抹不甘,缓缓正视着这个以往他并不敢正视的父皇。
“太子,朕的话你没有听到吗?”李隆基见李琦有些麻木,有些黯然,还有些神魂不宁,沉声道。
李琦霍然抬起头来,迷乱的眼神渐渐变得坚毅和清晰起来,他淡淡道,“请问父皇,儿臣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李隆基一怔,李琦如今的反应让他讶然。他,他竟敢这样跟朕说话?!
李琦心里充满着浓浓的被抛弃的愤怒和恐惧,但旋即,他的耳边突然浮现起萧睿往日那些清朗而清晰的话语。
“太子,要想做一个真正的太子,并不容易。”
“琦弟,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当皇帝,你或者并不适合当皇帝。”
“太子,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无论我在西域或者长安,你都始终是太子。”
……
……
李琦心头百感交集,但却是冲淡了内心的恐惧。连带着,对于面前一贯天威难测让他诚惶诚恐地大唐皇帝,他也不再那么惧怕。他越来越平静的目光直视着李隆基,默然不语。
“哼,太子——”李隆基对李琦的这种态度和表现多少有些措手不及,要是在往日,李隆基焉能容忍这种对他至高无上皇权的漠视和不恭,但是现在,他也顾不上思量李琦为什么会这样“大逆不道”了,“传朕的旨意,命太子李琦监国,镇守长安……”
李隆基似乎是忘记了叛军将至,他即将逃离长安的现实,回头冷冷地扫了李琦一眼,“太子,朕把长安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厚望。”
李隆基拂袖而去,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而那些文武大臣们也仓惶而去。几乎是在同时,宫里就乱成了一团,往日宁静威严的大唐宫阙,如今喧闹嘈杂如同闹市。
宫里开始做出逃的准备了,其实这些准备早就完成,只等大唐皇帝一声令下,便可车马仪仗开出长安了。
大多数的宫里嫔妃以及大唐皇室宗族都要相随皇帝出逃,几乎所有的文武大臣也都是如此。李琦落寞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旌旗招展的皇帝仪仗从宽大的宫城城门中逶迤而出,数十辆马车上聚集着众多嫔妃,身后匆匆跟随着一列面色仓惶的宫女和脚步踉跄的太监。
“都走了,都走了,走吧,都走吧。”李琦喃喃自语着,从乱成一团的宫门处收回目光来,发现了身边默然站立着的章仇兼琼、裴宽以及孟昭等少数几个文臣。
“你们,何以不随皇上离开?”
李琦叹了口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章仇兼琼和裴宽等人黯然不语,一起躬身道,“臣等愿意与太子一起留守长安!”
……
……
李隆基透过一众花枝招展的嫔妃肩头,眼神逡巡着,始终没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皱了皱眉,大声呼道,“力士,惠妃呢?”
高力士扶着车马匆匆跑了几步,喘息道,“皇上,惠妃娘娘……”
李隆基从车马上跳下,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一身素白宫裙神色平静盈盈站立在宫门口的武惠妃。李隆基往前走了两步,招了招手,“爱妃,到朕这里来,朕——”
李隆基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武惠妃已经盈盈拜了下去。深深一拜,武惠妃缓缓起身,声音虽然轻柔但却很是坚决,“皇上,臣妾就不随皇上离京了。太子留守长安,就让臣妾也留下吧……臣妾会照顾好太子,臣妾会留在长安,等皇上回来!”
李隆基眉头皱了起来,“爱妃,你不能——你留下太危险了……”
李隆基明白,按照李琮对于武惠妃的怨愤,如果李琮叛军攻陷长安,武惠妃必然没有什么好下场,包括她的几个子女。咸宜公主,太子李琦,寿王李瑁。
“危险?”武惠妃突然幽幽一笑,“皇上,臣妾不过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女流之辈,太子尚且能为国分忧,臣妾又有何惧?皇上保重,臣妾就此拜别皇上了。”
武惠妃又是一拜,然后也不等李隆基反应过来,就带着两个宫女转过那条宫径,向幽深的深宫走去。寒风轻轻吹拂而起,李隆基倒吸了一口寒气,眉头跳了一跳,抬起来的手还是又落了下去。
他知道,武惠妃似乎是对自己舍弃太子产生了深深的怨愤。但是——李隆基正在梳理着自己复杂的心绪,耳边传来高力士急急的声音,“皇上,不能再耽搁了。”
李隆基咬了咬牙,再次回头深深地凝望了巍峨耸立的大唐宫阙一眼,黯然上了车驾,放下了大红色的窗帘。
不远处,武惠妃停下脚步,回身来望着渐渐涌出宫门的车马人流,嘴角浮起一丝落寞和失望。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而就是在这种生死关头,她似乎才真正了解了自己依赖了数十年的大唐皇帝,这个男人,终归是一个无情的男人。
在他的眼里,没有什么比他自己更重要。武惠妃想起这些年的恩爱,不由黯然垂泪。
李隆基舍弃太子李琦,已经让武惠妃绝望透顶。说是以监国身份留守长安,但这摆明了就是让李琦留下送死。既然长安城破在即,仅有的2万羽林军又被皇帝出逃带走大半,剩下的这几千人还能守住长安?面对20万李琮叛军,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为了他皇帝的虚荣心,他竟然舍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太子李琦,不是别人,是你我的亲生骨肉啊,你,你竟如此狠毒!武惠妃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起怨愤之色,沉默了良久,待宫里渐渐平静下来,才低低问道,“太子在何处?”
“回娘娘的话,太子在御书房。”一个宫女低低道。
“派人出宫去问问,萧家的动静如何了……”武惠妃叹了口气,眼前似乎突然又跳出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来。
“算了,还是不要问了,大家都在逃,让她们也逃离吧,如果能逃到萧睿那里,她们也就安全了。”武惠妃紧紧地咬住嘴唇,黯然垂下头去。
对于武惠妃来说,这几乎是一个必死之局。留在长安是死,可跟着皇帝出逃又能如何?顶多是苟延残喘罢了。如果李琮叛乱篡位成功,就不休说了——纵然是大唐皇帝最终平定叛乱,再次回到长安,可太子已经被牺牲,渐渐年老色衰的她就等于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倚仗——还能指望这个男人的恩宠吗?
武惠妃摇了摇头。
……
……
不仅宫里乱,长安城里也乱成了一团。
权贵们的携家带口跟着皇帝出逃,而那些有钱有势的商人也暗中带起家私赶着马车混入了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逃离大军队伍中。甚至,还有不少普通的长安百姓,扶老携幼跟着大队一起逃离长安。
从正午时分一直道黄昏日暮,长安城里,终于从嘈杂中变得安静下来。街面上到处是一片狼藉,菜叶子,包袱皮儿,有些拐角处还散落了一些黄澄澄的铜钱,很多商铺的招牌都被扔落在地,被匆忙走过的人流踩成了碎片。
原本繁花似锦的帝都长安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周遭的安静和死气沉沉,让人心寒和窒息。
而在萧家,一群僰人侍卫也护卫着萧家的四个女主人以及萧睿的姐姐萧玥,还有李宜那一双儿女——萧潜和萧钰,在寒风中离开了长安城,不过,他们没有跟随皇帝的队伍,而是缓缓向东都洛阳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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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州。
5万剑南军已经疲惫不堪,刚刚扎下营帐,准备休整1日。从剑南千里迢迢奉召北上救援长安,但刚到半途就传来吐蕃人进犯剑南的消息。无奈之下,郑陇只得一面向长安报警,一面回撤剑南。但往回急行军了两日,又闻得吐蕃军马撤回国内,郑陇担心长安局势,咬了咬牙再次下令大军调转方向,继续向兴州开进。
如此循环往返,折腾了两遍,军卒们不胜其苦。但军令在前,朝廷危难在即,这些训练有素的剑南军却也没有任何怨言。郑陇能有这样一支号令统一善战的剑南军在标下掌握,应该归功于章仇兼琼多年来在剑南道的苦心经营。
因为要时刻防备吐蕃进犯,剑南军在章仇兼琼殚精竭虑的整肃下,其战斗力比起其他各镇的军马来,还是要强上几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