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秋风万里芙蓉舞(一)

莫怕秋无伴愁物,水莲花尽木莲开。

芙蓉花之所以成为长安权贵秋游的最爱,因为长安城外郑家这座芙蓉园和芙蓉阁的存在,更因为其一日三变,晨粉白、昼浅红、暮深红,其娇艳之姿,常令人流连忘返。还因为它“拒霜”的独特品格,百花凋谢,唯独芙蓉傲霜绽放。

李腾空猜得没错,约萧睿在芙蓉阁里相见的的确是爨人女王阿黛。

爨人虽然正在向西域迁移,但阿黛还是带着一些从人半路绕来了长安。一来想要就族人的前途命运再向大唐朝廷提几个合理合法的要求,争取最大的利益;二来也顺道探望自己的一夜情人萧睿。

虽然只是一夜春宵,但在阿黛心里,这一夜缠绵就是一生的缘分。

听闻这长安城外的芙蓉园景色无双,阿黛便带着两个侍女早早地就在芙蓉阁里定好了雅间,静静地等候在其中。没多时,果然萧睿来了。

可惜,没等两人说上几句别来的相思话,一群虎狼一般的羽林军就将芙蓉园团团围住,宫里的太监、宫女和侍卫开始驱逐芙蓉园里的游客和芙蓉阁里的酒客,说是皇帝突然要在芙蓉园里饮宴,云云。

既然是皇帝要征用芙蓉园,游客们心里有怨言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都郁闷地离开园中,萧睿无奈,也只得与阿黛跟随着外出的人流后面。

等两人出得芙蓉园,沿着那条宽阔的青石道路向外行去之时,皇帝的仪仗已经开始缓缓向芙蓉园中行进开来了。

萧睿等人连忙闪避在道路一侧。可不成想,仪仗中的某位贵人在探出头瞥向路边百姓的瞬间,无意中看见了站在路边的萧睿。不多时,一个太监匆匆奔了过来,传达了皇帝的口谕,要他留下侍宴。

萧睿没奈何,只得留了下来。而阿黛,也只好郁闷地独自带着侍女回了自己居住的驿馆。

……

……

严格说起来,这是李唐皇室的一场家宴,或者说是皇帝李隆基设下的为其兄宁王李宪接风洗尘的家宴。出席者,没有外人,全部都是睿宗皇帝的几个子女,皇帝李隆基和武惠妃,宁王李宪,岐王李范,隋王李隆悌,寿昌公主,薛国公主等。玉真因为去终南访道,没有来。

这李宪可不是寻常亲王,他还有一个绰号叫让皇帝。

在蒲城西北有一座皇陵,陵前碑曰:唐让帝惠陵。翻开大唐皇帝列表,并没有这位让帝。但是查阅史书,有唐一朝,被封为“让帝”的只有一人——唐玄宗李隆基的大哥李宪。

李隆基排行老三,若按长幼有序的法则,轮不到他做皇帝。平定韦后之乱后,唐睿宗李旦重新登上皇帝宝座,按礼法当立老大李宪为太子,但平乱的首功正是老三李隆基,李旦为此十分头疼,若处理不好恐怕又是一场内乱。正在这时,李宪上书辞让曰:“储副者,天下公器;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臣今敢以死请。”李宪泣泪恳让,睿宗很感动,遂立李隆基为太子。

其实,其时军权尽归李隆基掌控,满朝公卿皆支持李隆基,李宪及时辞让,不失为明智之举。在萧睿眼里,这李宪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并没有因为贪婪权力而导致走上不归路。

正因如此,李隆基登基之后,对诸兄弟十分友好,为历代之冠。李隆基修建了一座花萼相辉楼,与兄弟们一起用餐,一起谈诗论赋,一起下棋,一起击球斗鸡,兄弟几人还经常来个大合奏,李隆基击羯鼓,李宪吹笛,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李宪等人也很识趣,安分守己,不过问朝政。

※※※

秋风送爽,绚烂的阳光下,多姿多彩的芙蓉花海中,硕大的红地毯铺在了花海之间,一张张檀木案几呈品字型排列,李隆基和武惠妃首,宁王李宪和岐王李范居左,寿昌公主等诸公主居右。

在这些人中,萧睿只有两人不识得。一个便是游历天下刚回长安不久的宁王李宪,一个便是那寿昌公主。其他的,都是熟人。而岐王更是喜爱诗文之人,府中饮宴常常邀请萧睿过府。

萧睿飘然走了过来,跪拜了下去,“儿臣拜见父皇、母妃。”

李隆基摆了摆手,“罢了,萧睿,去见过你宁王皇叔,还有寿昌皇姑。”

萧睿点了点头,过去见礼。

李宪为人谦和,人生得凤仪极其俊美,且又温文尔雅,他哈哈大笑道,“免礼,免礼,这便是名满天下的才子酒徒萧睿喽?本王在江南,就闻听到你的大名喽——皇上,咸宜这孩子眼光不错。”

“王爷过奖了。”萧睿笑了笑,又走到寿昌公主跟前,拜了下去,“萧睿拜见寿昌皇姑!”

寿昌公主大约四旬的年纪,肤色白皙五官也极精致,看起来年轻时也是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儿。只是她的身子有些过于发福,而且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一种阴冷之感。

她似是有些不喜萧睿,面色淡淡地,只是冷冷地摆了摆手,“免了,本宫可不敢受萧大人的大礼。”

萧睿一怔,这寿昌公主的话里分明就有些冷嘲热讽之意。他有些疑惑,自己跟皇族中人关系还尚可,怎么这寿昌公主初见自己,态度咋这么不友善?

萧睿一边回身,一边沉吟着,突然脑海中一阵电闪:是了,是了,这寿昌公主嫁的驸马是崔家的二少爷崔真,也就是崔涣的二叔。想必是因为崔家的缘故,看自己有些不顺眼吧?

萧睿在李隆基和武惠妃案几的下首处趺坐下来。

李隆基向高力士点了点头。随着高力士一声嘶哑的呼喊“乐起”,大唐著名宫廷乐师李龟年带领一群乐工便奏起了清新如高山流水一般的华丽之乐。

唐人喜音律好歌舞,尤其是这种皇家饮宴,程序非常繁琐,而每一道程序都有其配套的乐曲韵律。如开席有开席乐,酒过三巡有畅饮乐,歌舞有歌舞乐,菜肴尽上茶点又有清心乐……等等。

酒宴开席不久,李琦匆匆而来,悄悄趺坐在了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坐席上,向萧睿投过会意的一瞥。他突然接到皇帝要他陪宴的口谕,等赶了来,饮宴早已开始。

一群舞女在红地毯上伴着丝竹乐声翩翩起舞。在萧睿看来,这舞姿极其单调,无非就是简单地扭腰摆臀甩袖,次第循环重复,如果不是衣裙华丽绚烂,这舞没有一点看头,他搞不明白,这些唐人何以对这种歌舞乐此不疲。

武惠妃向李隆基妩媚地笑了笑,竟然也盈盈走向了场中。随着乐队的一声高亢的起调,明黄色的霓裳舞衣开始挥动起来。众舞女皆双手掐腰,肩头轻轻地伴着乐律抽动着,簇拥着中间的武惠妃长袖飘飘,腰肢舒展,时而跳跃,时而飞身,阵阵秋风吹过,裹夹着些许或粉或红或橙的芙蓉花瓣,环绕在轻拂扬摆的武惠妃身前身后,打着一个个旋儿,慢慢地飘落。

舞姿之舒展,神态之优雅,气韵之轻灵,令众人看直了眼。就算是不太喜欢大唐歌舞的萧睿,也暗暗赞叹不已。

一个妩媚到极致、优雅到极致、高贵到极致的女人啊。萧睿望着自己国色天香风韵犹存的贵妃丈母娘,眼神也有些呆滞。

李琦自豪地微笑着。

李隆基更是沉醉地随着武惠妃的舞姿和乐声的节律轻轻地用手击打着案几,眼神中的那份怜惜和欢喜,更是遮掩不住。

“……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

……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不敢贵德攀。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乐律突然变得缠绵起来,一个歌女站在场中的一角,轻扬地唱了起来。而武惠妃的舞姿也旋即柔缓,她轻轻地滑动着丰腴的腰身,腰间露出粉白细嫩的肌肤。而就在这一瞬间,萧睿分明看到了李宪眼中闪出了一丝狂热的欲望。

……

……

这一场霓裳羽衣舞,武惠妃跳得酣畅淋漓。近在咫尺的萧睿,看到她额头上那一层细密的汗珠,以及那似水眼神中的若有若无的痴情怨语,心中一颤。而就在武惠妃腰身轻扭回眸一瞥投来的眼神中,萧睿心思有些飘渺,鬼使神差地便吟出了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几句: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的声音尽管轻微,但旁边的李琦以及舞蹈到他身边的武惠妃却听入了耳朵。

武惠妃的舞姿略一停滞,知他是在说她柔媚动人勾引得李隆基春宵苦短不想早朝,这诗句有些艳丽暧昧,虽然有赞誉她美貌姿容之意,但——

想到那一层,武惠妃眼神中分明有些羞恼,她趁势猛然一甩长长而华丽的水袖,袖口悠忽一声在萧睿的脸前飞过,一朵粉红色的芙蓉花瓣儿转了一转,轻盈地落在了他的酒盏里。

李隆基轻轻一笑,“萧睿,你方才吟的什么诗句,说来给朕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