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萧睿最讨厌的是,这盛唐的饮宴程序之多、时间跨度之长,实在是令人不堪承受。当歌舞告一段落,李隆基又不知怀着什么莫测的心思,有意无意的跟自己的诸皇子皇女讨论起了国事和政务。
这个,就似乎是有点选拔人才考察储君人选的味道了。而正是因为如此,这个话题得到了李瑁、李琮和李瑛的热烈响应。三人拼命的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的真知灼见,就李隆基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展开来侃侃而谈,尤其是李瑛,似乎是有备而来,对国事和政务以及朝廷的大局熟的不能再熟。
李隆基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不过,这笑容落在萧睿眼中,就变得有些诡异和嘲讽。
这三个儿子对国事表现得越热衷,我们的皇帝陛下其实越不喜欢,只是他装作出一幅很高兴、很欣慰的样子罢了。可怜这三个皇子,懵懂无知,政治智慧比起他们的老爹来拿简直是差之甚远。
其实,以萧睿作为旁观者而言,三人中,除了李琮之外,对国事的看法多是浅见,谈的都是表面文章,说的都是一些套话空话,没有一点实际内容。只有李琮,这个有过疆场经历的皇长子,所见颇有见地。只是,在萧睿看来,他越是表现得才干超群,他越会得到李隆基的警惕和疏远。
果然,李琮的观点,李隆基只是笑笑,但对李瑛和李瑁的解答,却倍加赞赏,搞得颇有乃父之风的李琮,非常非常的郁闷。难道,自己的看法还不如那两个草包?对于李瑁和李瑛这两个跟自己竞争的兄弟,李琮从来都是看不起、不屑一顾的。
当然,公正地说,论起文韬武略来,李瑁和李瑛跟李琮的差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如果真要在三人中选择一人做皇帝,当属李琮。不过,对于此刻的大唐皇帝李隆基来说,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于他而言,自己的儿子老不老实比有没有才干更重要。
话题越说越深入,渐渐的就被李隆基引导到朝中重臣身上。
“皇儿们,今天是家宴,只有父子,没有君臣,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你们也不必拘谨,可放开直说,说出你们的看法——比如对于众人非议的李林甫,你们几个到底是怎么看?”李隆基笑了笑,“父皇愿意听听你们的意见。”
众人一片鸦雀无声。李瑁与李宜对视一眼,心里的疑惑自不待言。这父皇明明是非常宠幸李林甫,但何以在私底下要大家讨论李林甫,到底是何用意?
而萧睿还是静静的趺坐在那里,他知道这些跟自己无关,如果可以的话,他早就退场了。玉真悄悄伸过手来,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悄然道,“稍安勿躁。”
李隆基将目光投向了李瑁,“瑁儿,你怎么看李林甫?”
李瑁一怔,起身缓缓道,“回父皇的话,李相一心为国,忠于朝廷,那自然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儿臣时时以李相为楷模。”
李林甫是李瑁一系最大的后援,李瑁怎能不说李林甫的好话,这些话其实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没有人感到奇怪。只是令人奇怪的是,李隆基却撇了撇嘴,“瑁儿,你以李林甫为楷模?你可知道,这李林甫可是天下人心中的奸臣和弄臣,你难道不怕坏了自己的清誉吗?”
李瑁面色涨红起来,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
一旁的李宜叹息一声,心道,自己这兄长虽然有继承皇位的雄心壮志,但其实却是没有多少才能,将来如果由他当了皇帝,怕大唐这百年基业……
“父皇,请恕儿臣直言。”李琮霍然起身,“寿王弟之所以吹捧李林甫,不过是想仰仗李林甫罢了……在儿臣看来,李林甫专权祸国,阿谀逢迎,实乃是奸臣,为了大唐社稷,父皇应当远离这种佞臣。”
此言一出,李瑁攥紧了自己案几上的酒盏,而众人的眼光旋即都投射在他的身上。李隆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朕说过,今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在朕面前,你们无需遮掩……不管李琮说得对还是不对,但起码李琮却说出了实话,这一点,朕很高兴。朕方才还在想,假如素日跟李林甫水火不容的庆王要也吹捧起李林甫来,朕会不会生气。事实证明,李琮没有让朕失望,记住,朕希望看到的是说实话的儿子,你们对于朕来说,永远都是孩子。”
李琮微笑着躬身一礼,缓缓坐下。
李隆基突然将目光投射在萧睿身上,见萧睿正在跟玉真款款低头絮语,犹如情侣,这大唐皇帝陛下莫名其妙的皱了皱眉,但马上又舒缓起来,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萧睿,朗声道,“萧睿!”
萧睿吓了一跳,急急起身跪倒在地,“学生在。”
“平身。”李隆基摆了摆手,“你也来说说看,你对李林甫有何看法?”
“呃。”萧睿一惊,“皇上,学生对朝政毫无了解,怎敢妄议朝中大臣?”
“无妨,你照直说,你在民间,当听得一些民言。朕恕你无罪,且今日之事,仅限于此,无人会透露出去,你不必担心。”李隆基缓缓站起,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一杯热茶,俯身饮了一口。
玉真在一旁笑了笑,“孩子,既然皇上要你说,你便说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在烟罗谷的例宴上,议论一下朝政和朝臣也是寻常的事情。”
萧睿咬了咬牙,说就说,怕什么。不过,真要让他评价李林甫,他却又觉得有些踌躇。因为,他对这个人的感觉确实有些复杂。奸臣李林甫,是历史的定论,但现实的接触,萧睿却隐隐觉得李林甫其人并非完全如此。
沉吟半响,他还是没有说出口来。不过,他这番情态,在众皇子皇女眼里也算正常,毕竟是一个布衣士子,让他凭空议论一个朝中大臣,他岂能不思量思量。
“皇上,学生在民间,常常听得民众议论,奸相李林甫云云。但学生以为,是不是奸臣,要一分为二地看。”萧睿斟酌着自己的话语,梳理着逻辑,“于皇上、于朝廷而言,无论是出将入相,还是九品小吏,都没有奸与不奸的属下,而只有忠与不忠的臣工。臣工秉承皇上的旨意办事儿,皇上自然就会倚重,如果再把事儿办得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声,皇上当然会提拔、会重用。否则,能力再高也不能为皇上所用。”
“所以,学生以为,李相之所以能得到皇上的器重,原因就在于,李相能将皇上交代的事情办得很好,让皇上很满意。皇上是一代明主,皇上的英明自然会弥补臣属才干之稍有不足——故而,李相虽说才干并不超群,但也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否则,皇上焉能信任于他?”
萧睿这番话一停,李隆基非常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竟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说得很好。如果李林甫没有才干,朕岂能用他?否则,不是说明朕也是昏庸之辈?所以,世人皆认为李林甫是奸臣,只会阿谀逢迎,但朕却知道,李林甫是最能为朕分忧的臣工!”
萧睿笑吟吟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从李隆基的表现他可以看出,自己这番话当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底里。是啊,对于颇有些狂妄自大的李隆基来说,他要的就是听话的臣子,哪怕你的能力稍弱。他认为凭他的英明强势,就能带动一个强大王朝的转动。正是这种无与伦比的狂妄,最后才导致了盛唐的毁灭。
玉真妩媚的脸上闪现着欣慰和兴奋的光芒,萧睿方才这番话说的当真是妙极了,成熟老练,即没有得罪人,又颇有见地一眼看穿了皇帝的用心。她轻轻将一盏茶递给萧睿,笑了笑,“说得好,孩子,娘亲为你自豪。”
到了此刻,即便是傻子也能弄懂李隆基的真实用意了。李瑛和李琮心里暗暗咒骂着垂下头去,尤其是李琮心里都泛起一股烈火来,也难怪,他都快30岁的人了,可这皇帝老子却还是要让他做一个听话的乖宝宝,不要对皇位有任何的觊觎之心,这让他如何能接受得了?
只有李瑁傻乎乎地没有听出李隆基的弦外之音,依旧愤愤地起身为李林甫辩解,可惜不管他说了什么,李隆基都懒得听了,对于这个实在是有些不识时务的儿子,他是越来越失望。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怎么喜欢李瑁。要不是因为他是武惠妃的儿子,恐怕李瑁的下场也就是跟其他皇子一样,老老实实得个爵位,每日饮酒作乐,哪里还敢有这种当太子的奢望。
宴会就此李隆基的意兴阑珊中结束,反正他的“警示”已经发出了,如果再有不识时务的儿子站出来撞枪口,那就只能是各安天命了。
李隆基居然叹息了一声,带着随身的宫女和太监们拂袖而去,也不顾那一殿的皇子皇女。李瑁有些难堪的站在那里,身后传来李宜幽幽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