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对陈氏及涉案人员、世家的惩罚决定,轰动全城。尽管朝廷还没有公开涉案世家的名单,可是南方世家跟陈氏或多或少有些关系。身在洛阳城的南方世家子弟听闻此讯,尽皆人人自危、纷纷找人打探消息。
杨集刚从皇宫回到府中,便接到周法尚长子周绍基求见的帖子。虽然他还有事情要与府中幕僚商议,可是念及周法尚和周法明,便让人把周绍基请到偏殿。
对于周法尚兄弟的家世,杨集并没有刻意去了解,只不过他以前和家人说高句丽战争之时,提了下水师总管周法尚所立的功勋。而萧颖当时不仅说周法尚是萧氏亲戚,还是周瑜的后代。她说三国归晋以后,周瑜有个后代率领子弟北渡淮水,并且在淮水北岸的汝南郡繁衍生息,从而便有了汝南周氏。
事后,杨集虽然没有因为萧颖而打探、验证,但是杨集觉得萧颖之说比较靠谱。一方面是汝南周氏历代名人名将仿佛是继承了周瑜水战兵法一般,个个都是水战高手。先是率领周家崛起的周强以水战之功,成为南齐名将。他的儿子周灵起,亦是水战行家,因战功成为通直散骑常侍、庐江刺史。周灵起的儿子周炅更是强爷胜祖的人物,他不仅娶了梁武帝萧衍的女儿永康公主为妻,还在侯景之乱之中歼灭侯景的一支主力大军。而周炅和永康公主生下的周法僧和周法尚、周法明,同样是水战高手。
另一方面是周家几代人受封的爵位,都跟古庐江有关。而古庐江包含了弋阳、淮南、历阳、宣城、同安等郡的部分地区。它在杨坚撤并分割南方郡县之后,才变成了只有七个县的庐江郡,所以萧颖说汝南周家是周瑜的后代,还是比较可信的。
周绍基长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虽是已过而立之龄,但是望之犹如少年人一般;他仪态得体、举止大方,并没有因为杨集的恶名、家族的危机而流露出局促紧张之态。进入偏殿,便从容的行礼道:“绍基素闻大王美名、一直无缘相见;直至今日方能拜见真颜,实乃三生有幸。”
“周兄客气了,请坐。”杨集示意周绍基入座,随口说道:“我能有什么美名?无非就是穷凶极恶、嗜杀成性罢了。据说我的名字在南方也能止小儿夜啼,比起只能让突厥小儿止夜啼的先父,我也算是强‘耶’数祖了。”
周绍基已然入座,闻言便欠身道:“有道是愈有大本领的人、愈受人嫉妒和诋毁,若是不遭人妒、不遭人诋毁那便是默默无闻、碌碌无为的庸才了。大王文武双全,为大隋立下赫赫战功,如今被人以讹传讹,是再正常之事。而我周家勉强算得上是军武世家,家父和叔父甚至还被人说成了身高三丈、宽三丈的猛兽,然而他们并不是,所以清者自清,大王无须理会那些无知之辈的流言蜚语、无稽之谈;若是理会了,他们反而兴奋、得意和过分。”
“周兄言有之理。”杨集听得微微一笑,这个周绍基蛮会说话的,不仅回应了自己的“恶名”论,还借机提了提他父亲叔父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情谊。
他开门见山的问道:“周兄此来,可是为了陈氏谋反案?”
“大王慧眼,正是与此案有关!”周绍基答得十分坦率;但接下来,他既坦然又留有余地的说道:“周家家教极严,效忠大隋以来,未尝与陈氏子弟有过联系。然而我的祖辈父辈毕竟为南梁、陈朝做过事,如果说不担心受到牵连那是假的。”
说到这里,他起身深施一礼:“家父和叔父此时都在外面为官为将,我等惶恐不安、六神无主;又想着家父和叔父曾经在大王帐下效力,便来王府打探一下消息,以安家小之心。冒昧之处,还望大王海涵。”
南方士族的领袖是萧家,而周家不仅是南方世家一员,还是萧家的亲戚;周氏在选择打听消息的对象之时,一开始想的其实是萧玚。可是他们既担心萧家在陈氏谋反案中扮演同谋角色、又担心萧玚受到诸多世家的连累而轰然坍塌。
一番探讨下来,周法尚的大兄、周氏家主周法僧认为形势未明之前,周家要是贸然去拜访萧玚,实非好事;更不能把家族命运寄托在萧氏身上。
这也不能怪周家不仗义,实在是他们被萧氏给坑怕了,当初周强和儿子周灵起对萧道成建立的南齐忠心耿耿,南齐的末代皇帝萧宝卷因为疑心过重,几乎将朝内大臣全部处死,最终惹来萧衍起兵“清君侧”。
即便是萧衍杀到建康城下,周家还为萧宝卷而战。可是萧宝卷自己却投降了,然后按照萧衍的意思,立萧宝融为帝,令周家投降。等到萧衍为帝、建立南梁,还是周家子弟与景侯对抗到底。
当陈霸先兵天子以令天下,周家子弟仍然为萧氏而战,结果又是南梁末代皇帝萧方智令他们投降。作为一家之主的周炅,他这一回并不听陈霸先令萧方智写下的伪诏,而是与王琳拥据上流,奉西梁开国皇帝萧詧为主,为西梁镇守门户,可是他被南陈的侯安都打败生擒,萧氏却管都不管、问都不问,最后还是陈文帝陈蒨敬其忠贞、把他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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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炅回来以后,受封为有名无实的戎威将军、定州刺史、西阳太守、武昌太守,然后一直闲赋在家,直到田龙升背叛西梁、割江北六州七镇叛入北齐;无人可用的西梁才这启用闲置的周炅为将。
周炅不负众望,为西梁夺回失地,而且顺势打败了北齐名将、尚书左丞陆骞。然而结果又被萧氏剥夺了军权,原因是他高功震主。
如今又到了异常关键的时刻,周法僧认为跟特别不靠谱的萧氏相比起来,杨集最合适当‘新主’:一来是周法尚曾为杨集帐下的战将,而且他还是因为杨集的建议才能当上北方水师的都督;二来是周法明身为凉州临洮郡太守,属于杨集的部下。
寻找身为萧氏女婿的杨集,既能避开风险、避免萧氏误会,同时也有靠近卫王系的意思。
杨集自然不知道周家还有这么多的顾虑和想法,闻言便向周绍基说道:“照目前获得的证据来看,你们周家并没有问题。周兄大可放心。”
“多谢大王。”周绍基大喜过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周兄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你们行得正、走得端。”杨集目视猛然之间喜形于色的周绍基,又说道:“周兄,我们初次见面,按理说,有些话不该讲才对。然而你的父亲、叔父、兄弟先后随我作战,并且在吐谷浑战役和高句丽战役中,纷纷立下汗马功劳。所以我想多嘴一句。”
周绍基连忙说道:“交浅而言深,乃是世上最为诚挚的忠告,故而古语有云‘交浅而言深,是忠也’。大王有话,还请明言。我周家上下感激不尽。”
杨集点了点头,说道:“参与陈氏谋反案的南方士族极多,将来被处死的罪犯肯定比陇西李氏大案多得多;被流放的边疆的,目前更是难以估计。你们周家虽然没有卷入其中,可是你们和其他家族的关系错综复杂,而令尊所担任的北方水师都督,更是让人无比眼馋眼红。所以有些人、有些势力巴不得你们犯错,巴不得你们自己一头子撞进去。”
简短的介绍完当前大势,杨集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在这大势面前,你们好做好自己即可,最好不要主动涉入其中。”
“多谢大王忠告,我周家感激不尽。”周绍基听得大吃一惊,他们虽然也知道会死很多人,可是一听杨集说得这么严重,这才发现周家还是小看这桩大案,而周家的忧患竟是源自父亲所担任的北方水师都督之职。
他努力定下心神,再次向杨集深施一礼,颤抖着声音问道:“周家上下定然谨记大王教诲,不会涉入其中,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但不知大王可有良方?”
各个派系之内的世家门阀既有相互依托、同气连枝的存在,但更多的却是巧取豪夺、暗地里给对方绊子。而周氏所在的南方士族落到今日田地、个个都是自顾不暇,假如周氏被其他派系借势针对,连个帮手都没有。此刻,唯一能帮他们的,或许就是杨集了。
“良方不是没有。”杨集沉吟半晌,向周绍基说道:“我听说周家在南方除了有湖笔、歙砚、宣纸作坊,还做出一种非常好的新墨,不知是否有这一事?”
周绍基有些跟不上杨集的思路,可他还是如实说道:“确有其事。”
杨集问道:“能否介绍一下?”
“遵命!”周绍基说道:“五胡乱天下时期,大量汉人南迁,而东晋、宋、齐、梁、陈五朝尽皆文风鼎盛,而出自世家门阀的文人墨客又喜欢讲排场,他们的攀比之风不仅导致笔墨纸砚作坊大兴,而且出现了俨如珍宝一般的笔、墨、砚;比如说墨,它本来是用来写字的,可是加以诸多珍贵药材、珍珠粉以后,成了昂贵的藏墨。而文人墨客如有佳墨,便如名将有良马。据说有人逃命之时,仅仅拿上藏墨就跑,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以后,就能用几支藏墨换到很多田地间美宅。”
“我们周家有几名墨工以前在西梁宫廷做事,他们对工艺进行了改进,做出来的墨具有色泽黑润、落纸如漆、经久不褪、纸笔不胶,香味浓郁、丰肌腻理等特点。”
听到周绍基这么一说,杨集便知道是价比黄金的“徽墨”里的一种了,若是皇家垄断了两京消费市场,必将大赚特赚,于是向他说道:“宗正寺即将以皇家的名义建立商号、商铺,所得之利将会用来赈济灾民。然则位于纸笔行的商铺地段虽好,却缺乏好的货源。你们周家做的笔、墨、纸、砚口碑极佳,我想让周家只给皇家商号商铺供货,你看如何?”
周绍基瞬间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他忙不迭的应了下来:“多谢大王看重,自然是可以的、自然是可以的,我们求之不得!”
周家如果与皇族合作,不说能否赚到钱,单是“皇族货源专供商”这个身份,便能让一些魑魅魍魉避而远之,从而使周家度过眼前这场劫难。而这,显然也是杨集给他们周家开出来“度劫”良方。
杨集微笑道:“如此便好,此事应当尽快落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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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周绍基应了一声,又坦言说道:“与皇族做买卖,乃是周家之荣幸,然而大王或许不知吾周家生意的情况。”
杨集问道:“哦?什么情况?”
周绍基固然担心杨集不悦、终止合作,可他还是实话实说:“大王,吾周家的生意主要是笔、砚、丝绸、锦锈,直至近年有了新墨,这才开办制墨作坊,产量着实是惨不忍睹。”
杨集想了想,皱眉道:“是人手不够还是别的原因?”
周绍基见杨集并不无悦,暗自松了口气,苦笑着说道:“人手不够还好解决,关键是这种新墨极为耗时。”
“物以稀为贵,若是新墨大量产出,那就不值钱了。所以产量低一些也是无妨的。”杨集完抚了一番,转而却又说道:“不过为了满足两京富人的需求,最好还是多雇佣百姓采集原材料、做些基本的活路;人和原料要是多了,产量自然就上来了。而且还能解决让百姓有农闲时节有些收益。可谓是一举多得。”
其实赚钱只是杨集的次要的目的,关键是他想把这个忠良世家从萧氏手中赚过来;如果他用王府的名义与周家做生意,萧氏那边不好交待;但换上“皇族”的名义,萧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而周家看似是与整个皇族合伙做生意,然而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轻和重;不可能分不清谁是主、谁是次。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夺人,一方面是萧氏作为南方士族领袖,此时为了顾全大局,已然忙的焦头烂额;顾不了他们以为是没有危险的周家,然而事实上周家也相当危险,一旦萧氏不管不顾,周家必将心寒,这也给了杨集拉拢的天赐良机。
另一方面是萧氏非但没有危险,反而迎来了一个大好契机,如果萧氏临危不惧、沉着应战,充分利用好这桩大案,便能成为南方士族名符其实的领袖。而南方士族经此一“役”、再在萧氏的带领下,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统一在萧氏麾下。
萧氏的一家独大,与杨集、与大隋的利益全都不符,所以他要借机在南方打下一根根楔子的同时,尽可能的削弱萧氏潜力。
这也是杨集在卫王系不能争、却又不得不争的处境之下,所想出来的“暗渡陈仓”、“借鸡生蛋”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