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卫王府廊檐下悬起一只只宫灯,宫灯随风摇曳,漾出一圈圈橘黄色光晕。水榭四周更是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饭后,杨广也不急着回宫,和杨集坐在一张小案旁品茶。
听着孩子们打闹的嬉笑声,杨广忽然有感而发:“我要是有朝一日能够放下朝政、卸下一身重担,亲自教授童子读书、亲自耕作农田,也不枉此生了!”
“人们为了更进一步,哪怕舍弃一切也要攀登巅峰、享受那一览众山小的风光、感受那睥睨天下的的荣耀。可是身为站在权力之巅的皇帝,竟然向往轻松惬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说了出去,谁敢相信?”杨集瞥了杨广一眼,接着又说道:“我和你们不同,我的准则是珍惜现在、活在当下;不惹事、不怕事。我始终认为唯有知足,方能常乐。”
杨广看着杨集,揶揄道:“大隋成千上万将官,又有哪个不是对宰相、尚书令、左右翊卫上将军、检校兵部侍郎、凉州牧垂涎三尺?如果他们能得其中之一,一生便已足矣!而你身兼诸多要职,却说‘我和你们不同’。哈哈,当真是笑死人了。”
杨集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所以我说珍惜现在、活在当下;不惹事、不怕事。”
“你说‘珍惜现在、活在当下’,我信;你说‘不怕事’,我也信。”杨广沉吟半晌,笑着问道:“但是‘不惹事’这一点,你自己相信吗?”
人的位置不同、心境不同,追求的方向、看待天下的角度、感受到的风景自然也不相同。而杨集本身就是一个比较乐于享受的人,对权势没有过度追求,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就是他和父亲杨坚逼上去的。以杨集的现在这种地位,的确是没有什么追求了,若不然,他也不会把诸多要职干成了闲职。
其实这也是杨广最欣赏杨集之处,杨集不但有能力、有分寸,而且明白现有一切尽皆源于大隋的繁荣富强。要是有人胆敢搞事、要是有人胆敢破坏大隋的根基,他绝对用世上凶残的手段加以回敬。
杨集亦是笑着说道:“兄长都这么说了,那我究竟应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好个狡猾的小子。”杨广听得哈哈大笑,他边笑边说道:“对了,我有个想法准备与你商议一下。”
杨集执壶给杨广添了茶,随口问道:“何事?”
杨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阿孩变好了,他十分重视农事、专注农事,甚至因为要研究出高产农作物而痴迷了,我看他有了上进之心,专注之事又是利国利民,便打算让他当一个州的州牧,你觉得如何?”
“我也看到了阿孩的改变,让他当州牧自然可以,不过不宜给予他军权。”杨集给自己斟好茶,这才放下茶壶,向杨广分析道:“阿孩乃是阿兄的嫡次子,他在皇族之中的地位仅次于阿兄和世明,若是阿孩执掌军权,居心叵测之辈定然趁机钻营,从而使阿孩走上不可测之路。”
杨广沉默半晌,缓缓地说道:“你担心阿孩成为第二个益钱?”
“嗯!”杨集点了点头,毫不避讳的说道:“自古以来的权力斗争,向来是不死不休、无路可退。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远的且不多说了,就拿双雄对峙的东/突厥来说吧。处罗可汗原本是始毕可汗最忠实的追随者,他们兄弟缘何走到反目的地步?原因就是启民可汗给他太多、助长了他的野心;导致他对大可汗之位生出觊觎之心。而始毕可汗为了胜利上位,处处打压。处罗可汗知道一退必死,自然反抗到底。如此一来,他们兄弟自然而然的对抗起来,直到一方彻底倒下为止。”
停顿了一下,又向默默聆听的杨广说道:“东/突厥的例子就是最佳的经验教训,我们绝不能犯同样的错:阿孩一旦拥有强大军权之后,其麾下的人为了更进一步、为了享受从龙之臣的待遇,难免会怂恿他;甚至有些激进之辈极可能打着他的旗号做事,挑拨他和世明的关系,从而逼他走上不归路。就算阿孩这边没有问题,可世明如果认为阿孩是一个威胁,未必不会做他想;就算他不做他想,东宫属官也会借口生事。”
类似的问题,杨广也曾与杨集探讨过,只是谈得不太彻底,他想了想,有些头疼的问道:“你认为我怎么做才比较好一些?”
其实在对待继承人的问题上、在安排子弟的问题上,杨集觉得史上的杨广就把控得相当好,史上的杨广在杨昭病逝之前,始终都不给杨暕实实在在的大权;直到杨昭病逝了,这才授予杨暕大权、帮他培养班底。
然而史上的杨暕不争气;杨暕觉得自己是唯一的继承人之后,便放飞自我、为所欲为,做了许多令杨广失望透顶之事。
于是他就说道:“我认为所谓的一视同仁、公平公正,实则是对谁都不公平。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给予阿孩错误的讯号、不要给他太多的权力,只要彻彻底底的绝了他和属官们的野望,他们自然安分守己下来。而世明看到阿孩对自己构不成威胁,自然也乐得与兄弟和平相处,营造兄友弟恭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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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对。我的子弟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子弟,如果一视同仁,必将沦为取祸之道。”杨广是过来人,他十分认同杨集的论调。
就拿他自己来说,他当年歼灭南陈、以及平定后续的一场场叛乱以后,手上的权力和实力也是步步增加,而声势,更是完全超越了盖过了杨勇,于是他就有了取而代之的野心。而对于隋二世的渴望、对于权势的向往,使原来那个性情刚烈、爱憎分明的晋王变成了心机深沉、隐忍待发的政客。
也是因为有了自己和杨谅为鉴,杨广一直认为皇子们的心特别容易受到权力左右;杨暕的权力一旦靠近太子,一定对太子之位产生觊觎之意、继而发动猛烈攻势。所以在对待杨暕的任命一事上,十分谨慎。
然而杨暕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各大亲王要么在外为州牧、要么在中枢身居要职;若是单独对他进行“特别对待”,不但不公,而且容易引起他的逆反之心,故而有了让他也外出历练之意。只不过终究牵扯太大,他一时之间也有些难以决断。
默然半晌,杨广凝眸看向杨集,说道:“军队的确不能给阿孩,雍州和豫州指向意味太浓,不能交给他;而并州、扬州又是我呆过的地方,同样不能交给他。我思来想去,好像只有没有多少军队的兖州、青州、徐州比较合适。在这三个州之中,你认为哪一个更好、更合适?”
杨集思索片刻,说道:“既然他专注于农事,那就让他去一马平川的徐州好了。而且徐州只有五个郡,非常适合新手历练。”
杨广双眼一亮,连连点头道:“好,那就让他出任徐州牧吧!”
他抬头看了看即将彻底黑暗下来的天幕,便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先回宫了。你既然情绪不稳定,明天不必上朝,就在府中好生给准备晚饭。我们皇族明晚在你这里聚上一聚。”说着,又叮嘱道:“对了,大家都说你特别抠门,我也觉得有道理。你明天多准备一些礼物,让大家兴尽而归。”
杨集没好气的说道:“现在最大方的就是我了,便是管金矿的贤籀也不如。我什么时候抠门了?我什么时候抠门了?”
杨广耍起了无赖,说道:“他们都这么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反正你准备就对了,比如说,你家里用的桌椅就很好。”
大隋的家私本来是以榻、床、案、胡凳低矮家具为主,高脚靠背椅子一开始并没有。但王府却已出现了高脚桌子、椅子、长案等等家具。
这些家具对于能够建造出精美房子、高大宫殿的能工巧匠来说,其实是件很简单的小事儿;关键是他们缺乏打破常规思维的创新力。当杨集提供他们一些发展思路,各种接近后世的高脚家具就出现在王府之内了。
在王府众多产业中,就有专门做家具的行当。工匠们先在庄子里做好,再拉到大大兴城、洛阳城坊市的店铺里售卖。由于这些家具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当一套套精美家具出现以后,很多卖家具的商铺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时至今日,大兴和洛阳的各市里都有一个专门卖家具的家私行。
而大隋王朝思想、思潮十分开明,人们并不会迂腐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排斥新生事物,所以当下名门世家几乎都有新的家具。虽不能说家家户户都用上了,但全面普及,却已成了大势所趋之势。
皇宫之中也有很多新式家具,但是悠哉悠哉的摇椅、躺椅却是首次坐上,便也想要他几套。
说话间,门房大管事杨奕匆匆而来,他向杨广和杨集行礼道:“禀圣人、大王,裴太常卿求见。裴太常卿是说有万分火急之事相告,而且说此事关系到南方的安宁,需大王转达给圣人才行。”
裴蕴不知道杨广就在王府之中,当然不会这么说。但是杨广就在眼前,杨奕未免圣人对杨集有所误会,便换了一个说辞。
“可知是何事?”杨集看了杨广一眼,见他没有说话,便出声询问。
“裴太常卿什么都没有说,不过他带了谢氏家主谢革。”杨奕连忙说道:“卑职等人不敢怠慢,已将他们请至前殿偏堂用茶。”
杨集点头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喏!”杨奕团团一礼,又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杨集向杨广问道:“阿兄可知谢革是何人?”
“谢革是谢灵运的后代、陈郡谢氏当代家主,不过谢氏早在南朝梁、陈之交即已没落。谢家是宰相世家,最后一任宰相是陈叔宝任命的谢伷。而谢伷是南陈的忠臣,至死也不愿向我大隋效力,阿耶敬其品质,没有恶意为难他。”杨广大致说了一遍,而后目光奕奕的向杨集道:“谢氏近前来一直休养生息,与朝廷各大势力没有什么交集;裴蕴此时忽然带着谢氏家主谢革前来造拜,且又说得这么严重,或许与南方那个反隋势力有关。”
“若是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杨集闻言,亦是兴奋起来,说道:“我们去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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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哈哈一笑:“正有此意!”
定下主张,两人分别向萧颖、萧皇后稍作交待,便行色匆匆、兴致匆匆的走向前殿。
“唉!杨家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平时都说无所谓,家宴时都说不谈公务。可一旦坐下来,谈的全部是公务。一旦遇到事情,他们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比谁都有兴致、比谁都兴奋。”萧皇后望着他们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在杨广起身的时候,就知道他要回宫了,于是把孩子们都收拢到身边,还带着萧昭仪向萧颖道别。然而她没有想到要死不活、懒懒散散的杨氏兄弟一听有人来报,马上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的办公事了。
说着,又向聚在身边的清河公主杨飞鸿、杨倓、杨侗吩咐道:“去玩吧!你们今晚不要回去了,就住在这里好啦。”
“大娘/祖母万岁!”三个孩子玩得还不尽兴,一听萧皇后放话,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又找杨昊、杨明、杨昌去了。
见萧皇后都这么安排了,萧颖立刻让人给三名“小客人”准备房间,复又邀请两个姐姐坐下品茶,笑向萧皇后说道:“阿姊,文会的想法天马行空,与众不同,每当遇上我们不理解的事儿,他总是说女人有女人的想法、男人有男人的志向,而‘男人的浪漫,女人根本就无法理解’。既然他们男人去做男人做的事情了,咱们女人就坐下来,谈谈小小女人的家常里短好了。”
“说得也是。”萧皇后嫣然一笑,说道:“我们谈我们的,别管他们。”
萧皇后目光望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妹,心中也是感触良多:小妹未嫁之前,是萧家出了名的乖乖女,老实得几乎没有自己的主张和思想。然而嫁入杨家以后,整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这门亲事是她和杨广一手促成的,就目前来看,无论是对于杨家来、还是对于萧家来说,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