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2章怒火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已至大业四年二月。洛阳雨水不绝,一条条笔直的街道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青石路面尘土泥灰洗涤一净,变得油亮油亮的。连绵不绝的春雨淅淅沥沥的洒落而下,将整个河洛平原笼罩在雨幕之中,江面和土地上都飘起了一层白雾。
休息了一个冬的老百姓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走向田间地头,他们挽起裤管、赤脚踏入冰寒的田地里,似乎用脚来感触和试探土壤里的湿度、软硬程度。
一些官员吏也参与其中,他们的装束与老百姓毫无二致,也都光着脚走在田埂之上,不时弯腰查看水渠、田埂。如果遇到老鼠洞,都会郑重其事的插下一面旗子,表示需要修缮;若是遇到情况严重者,则要让人挖掉老鼠窝,重新修上一遍。
其实凭着朝廷这几年兴修起来的横七竖八的水利、水渠,今年只要没有遇到特大旱灾,河洛平原就是一个丰收好年景。但是这时代的耕种水平极为低下,春耕关系到一年收成;所以每年春耕对于朝廷和各级地方官府、大地主、老百姓们来说,不亚于一场攻坚战,必须提早做好充足准备。
高颎阴着一张老脸下职回府,他刚一进入正堂,就看到一家人都在。
次子高弘德数日前去田庄巡视春耕的时候,踩上了沾满雨水的枯草,摔得左小腿骨裂了,此时正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坐榻上,那条绑了一层又一层纱布的左腿放到面前一张矮凳上。
尚未出嫁的老姑娘高灵坐在兄长旁边,用一把小铁锤敲碎核桃,把核桃仁挑出来,放在兄长面前碟子里。她剥好一个,高弘德就吃一个。
高颎的续弦妻宇文氏不停的绞寒问暖、长媳不时给众人添茶,而高颎的长子高盛道捧着一本书,不时美滋滋的喝一口茶、不时与老三高表仁说上几句。
高盛道因父功,在开皇年间受封为应国公,所以高家也是一门两国公的典范。受封之初,高盛道按照“三品以上,门皆列戟”的标准申请列戟,希望自己也获一套。但是柳彧却说“仆射之子更不异居,父之戟槊已列门外,尊有压卑之义,子有避父之礼,岂容外门既设,内阁又施!”
柳彧的言下之意就是高弘德虽为应国公,可他本人没有丝毫功绩,而且一处府第只能列一套列戟、高氏父子又没有分家,高盛道的申请不合理。于是高盛道的申请没有获得批准。现如今,高盛道官居太仆寺左少卿,掌乘黄、车府二署,不过皇帝如果没有出巡,他都很清闲。
高颎此刻一眼看去,看到的是一幅家庭和满、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温馨画面。
然而他却很是不爽:老子在外头累死累活的,一天不知道干多少事、受了多少气;可你们倒好,一个二个吃香的喝辣的、优哉游哉的。
宇文氏一见高颎进来,连忙起身施礼:“阿郎!”
子女们也都起身喊了一声,然后各忙各的。
高颎脸黑如墨的“嗯”一声,训斥起了女儿:“你好歹也是也是我的女儿,焉能像个下人这般?丢人!”
“哦!”高灵被老父亲教训一通,却没有丝毫畏惧。宇文氏却是白了丈夫一眼:“你在外头受了气,回家却拿儿女撒气,成什么话?”
高颎面色更差了,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气呼呼的坐了下来,旁边的长媳立即给他倒了一杯茶,恭声道:“阿耶请用茶。”
“嗯!”高颎应了一声,向长子训道:“伱媳妇被指使得像个小丫鬟似一般,你也不管上一管?”
高弘德目光从书本移到父亲的脸上,不以为然的说道:“她自己乐意、大家也不想外人下手打搅,这不很好吗?再说了,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有什么好管的?”
高颎听得差点气晕了过去。
宇文氏眼看着老头子今天很是反常,关切问道:“阿郎,是不是在议事堂受谁的气了?”
闻言,儿女和儿媳们都放下手上“工作”,目光看向了黑着脸的高颎。
高颎有了些许温暖,说道:“没有什么,就是感到烦躁。”
高灵上前,关切的询问道:“阿耶近来可是压力大了?”
“确是如此!”高颎点了点头,长叹道:“我以往处理政务之时,即便是不眠不休,那也是精神饱满、旅客无差错。率军作战时,即便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可一旦听到战鼓和号角声,也能用最佳状态作战。可是现在精力大不如前,总觉得事事不顺心、人人不顺眼。”
这才是他今天无缘无故烦躁的主要原因:今年雪后,雨水充沛,按说春耕无忧才是,然而太史监那些钻研天文历法的“智者”却给大隋君臣一个十分揪心的推断,他们都说今年将是一个暴雨不断的年景,现在的雨水只不过一个特大暴雨的征兆、前锋。
如是别人这么说,或许可以断定为危言耸听;然而太史令庾质和太史监章仇太翼经过不断推断之后,也是这么说。这两人的言论等于是权威之言;尤其是章仇太翼,他的推论无一不准、从未出现偏差。假如今年发生特大暴雨、发生特大洪涝灾害,真不知有多少百姓在灾情中受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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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太史监对于天象的预测以外,另外还有几桩事,也让高颎十分焦虑:一是当下的陇西李氏的案件;二是军府撤并。
三是狗一样的苏威借着李氏与突厥走私一案,竟然提出了一项修长城的议案,他建议朝廷沿着边境线修条东起带方郡、西至且末郡的万里长城,这要是修起来,真不知要花费多少财力、人力。
作为建隋元老之一、议事党的宰相之一、尚书省右仆射,高颎听了这种言论、这些议案、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怎么可能不忧心忡忡、夙夜难寐?
听了高颎之言,高弘德忍不住劝道:“朝廷执行‘四格八法’的用人制度,父亲今年是六十八岁的高龄,从年纪上说,已是应当归隐的年龄。既然做得不顺心,干脆辞官归隐算了,这般一来,也全了一辈子的英名。”
高盛道瞥了弟弟一眼,不悦的说道:“阿耶身兼要职,乃是圣人和朝廷不可或缺的膀臂,岂能说辞官就辞官?此言万万不可再提!”
高弘德虽然没有当官,可他听了此言,毫不客气的拆穿了兄长的用心所在:“说来说去,兄长还是希望阿耶继续执掌朝堂,好让‘我们’有棵大树可依。”
高盛道顿时脸色发烫、无言以对,他的确怀有私心,希望父亲继续当官下去,好让他有大树可依、得以更进一步。
高弘德见兄长默然,目光看向了父亲,接着又说道:“阿耶已然年迈,归隐这天终究会来,且还不远。与其等到油尽灯枯之时不得不放手,倒不如主动卸下如山政务、留下一个君臣相当、急流涌退的万世美名。而且阿耶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佐明君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王朝。亘古以来,没有几人能及。如果辞去官职,以毕生才学来教育族中子弟,可谓是一举多得。”
高颎听得动心了,到了他这个年纪、地位、人生境界,早已把权力、名誉、金钱看淡了。他在乎的是朝廷能否圆满运转、老百姓能否过上好日子、两朝皇帝沉甸甸的信任。
而且他从出仕至今,从来没有清闲过,年轻体壮之时也曾因为位高权重而沾沾自喜,可是自从仁寿年间开始,他就经常感到力不从心,修通济渠时,那庞大压力、繁琐事务压迫得他彻夜难眠、几近崩溃。
其根本原因便是精力不足、力不从心。如果自己主动退下、给新人让路。到时候做一做学问、教一教族中子弟,闲来与好友品茗饮酒、赏月吟风,那也不负此生了;如果恋栈不去,反而不美。
想到此处,高颎不禁长叹一声,说道:“事实上,我已经了辞了好几次,可是圣人每次都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大隋离不开我,希望我继续为国出力。若是再次请辞,无论是从情面上、还是政事上说,估计圣人还是不会允准。”
停顿了一下,高颎看了众人一眼,苦笑着说道:“明知如此,我要是再一次向圣人请辞,那就显得很矫情、很过分了。休要说别人看不过去,便是我自己都会感到自在。”
“既然圣人这等信重,阿耶今日为何忧心忡忡、怏怏不乐?”高灵关心的问道。
“还不是苏威,他今天提了一个极其荒谬的议案,然而圣人听了苏威的议案和怂恿以后,似乎动了心……”这里也没有外人,事情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高颎索性把修长城的提议说了一遍。
老三高表仁闻言,不解的说道:“阿耶,自秦以来,长城一直是防御北方铁骑的有效军事工事;在我大隋漫长边境线上,先帝时期修建的巍巍长城也是突厥骑兵难以逾越的障碍,如果朝廷循序渐进的沿着边境修上一道,也能有效抵御域外之敌。”
“小儿之见!”高颎冷哼一声,说道:“自古以来,长城就拦不了敌人入冠中原的步伐。长城只不过是让守军占据了防御优势而已,若是想将之全部发挥作用,每段都要部署足够的兵力,但这根本就不可能。既然是不可能,北方骑兵只要摧毁某段兵力空虚的长城以后,就能长驱直入。故而,能否抵御敌军的关键不是长城,而是中原内部强大、清廉;如果中原王朝不是强大和廉洁的王朝,守御长城的将军和官府面临敌军来犯之时,往往会引域外之军入境,使那看着很坚固的长城形同虚设。”
批判了长城,高颎又说道:“再看我大隋初期那几场决定未来走势的战争,我大隋之所以获得最终的胜利,完全就是皇帝英明、将领指挥得当、将士们顽强、百姓同仇敌忾。与长城没有半点关系。所以朝廷只要加固边境那些重要的边防要塞即可,剩下的钱财可以用来建设国内、改善民生、加强军队的训练……根本就没必要去修那劳民伤财、毫无作用的万里长城。”
高表仁顿时不说话了,倒不是他畏惧父亲权威,而是父亲言之在理。就拿凉州北方来说,其实是没有长城的,然而突厥人愣是不敢越过杨集在突厥境内划下的长百里的“无人区”、“非军事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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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牧民进入那“无人区”放牧,其部落也在第一时间备上厚礼,小心翼翼的边军赔礼道歉。所以有无长城当真不重要、与没必要修,关键还是在于自身强大与否。
默然半晌,他向高颎说道:“诚如父亲所说,我大隋就是当今天下最为强悍、最为霸道的存在。即便要修长城,那也是畏隋如虎的域外之敌,而不是大隋。”
“正是如此。”高颎点了点头,叹息道:“然而,苏威能说会道,实在是太会糊弄人了,我根本就说不过他。”
见父亲愤愤不平、郁气难消,高灵目光闪闪,换了一方式道:“阿耶,古往今来明君辈出,然而论起当今圣人,也当得上‘仁’字一字,您觉得如何?”
高颎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圣人登基至今,向来是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他虽然有个‘抄家皇帝’恶名,可这种话的说的人,皆是横行霸道、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罪人,然而圣人面对百姓之时,却是爱民如子、仁义爱民,其仁厚之名,当之无愧。即便是最为挑剔的人,也不能否认圣人对百姓的宽厚大度。”
“既然圣人对百姓宽厚大度,而苏相也不过是提出议案而已,又没有正式实施下去,阿耶又有什么好担心的?”高灵顿了一顿,又说道:“再说了,卫王也是一个崇尚进攻的人,想来也不会赞成修这长城的。到时候,一起反对不就得了?”
高颎闻言默然,他觉得自己真该辞职了:现在连女儿看得出这些问题,而自己竟然糊涂了。
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声道:“也不知卫王到了何处,若是回到东/京,洛阳想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过,我很期待。”
圣人不太喜欢胡乱宰人,可是杨集却不会介意这结,他回来以的,势必劝说圣人对陇西李氏大开杀戒。
不过哪怕是杀光了,高颎也认为合情合理,只因治国之道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赏罚分明”,假如连犯下里通里敌外的大罪的人都不能处以极刑,又如何震慑屑小、如何安天下?
所以,他很期待。
看了父亲一眼,高灵暗自一叹:她的父亲刚正不阿、讷于言辞,是一个只会做而不会说的人,其口才和说话技巧远不如能说会道的苏威、裴矩、萧玚等人;他每每劝谏之时,总是犯颜直谏,最终劝谏的目的非但未曾达到,反而惹来皇帝不快。
若是久了,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