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石粮食就是一千二百万斤,而现在一斤是十六两,如果换算成后世的十进制,则是一千九百二十万斤。这个数目对于实力雄厚的卢氏而言,也是一个非常肉疼的庞大数目了,然而卢家大长老卢长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赠给了杨集,极有鲁肃指囷(qun)相赠的气概。骽
不同的是周瑜在江东起兵之时,一无军粮二无兵器,遂带着一支军队去向鲁肃“借粮”,鲁肃见那架势,大概是知道对方是老虎上门借猪,有去无回,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不给的话,一粒不剩,于是便指囷相赠了,这样反而损失少一些。而杨集这边都没有想过讹诈、也没打算向卢氏“借粮”,但是人家卢长谐竟然主动送了这么多,他不要还不行。
盛情难却,杨集也只好感谢笑纳了。
只不过他在关中的时候,就筹集到了一百二十多万石军粮,幽州和冀州又提供了一些、青州也将筹集一些,所以他根本没有缺粮之忧了,再加上他一粒米都不会贪墨;故而卢氏这笔人情债如果由他杨集来扛,对他极不公平。
另外就是卢长谐所赠的不是小数目、不是小物件,若是此事传了开去,谁都不信卢氏毫无缘由的把天文数字般的粮食送给他杨集,定然疑神疑鬼的说他和卢氏已经达成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正是出于以上之虑;杨集便用“圣人下旨嘉奖,让全国上下都知道卢家的事迹”来了决这个因果;这样一来,卢氏所捐赠的对象便成为杨广和大隋王朝,而不是他杨集。
裴矩见到杨集作出这等英明决定,彻底放心了。这些看似很不起眼的细节,主要是臣子向皇帝展现出自己的态度的问题,小官小吏倒是用不着顾虑太多,可是文武重臣唯恐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果到了关键之时,他们以前所不注重细节往往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许许多多古之名将、古之名臣,便是折在这些细节之上。
杨集能把事情处理得这等完美,显然已经从以往那个初出茅庐的莽撞小卫王,蜕变成权力场中的一名行家了;日后,裴氏也能放心与其合作,而不是生恐被他连累、避而远之。骽
卢氏家主卢赤松对于大长老卢长谐赠粮的举动深感不满,毕竟他才是卢家之主,然而大长老专横独行,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然而杨集给出回报,令他目光闪过一抹深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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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能够传承千余年,凭恃的就是诗书、是名声!读书能明理、名声可传家!历代帝王之所以不敢动卢氏:一方面帝王需要卢氏子弟、卢氏门生故吏帮他治理天下、帮他平衡其他派系和门阀。
另一方面是卢氏富年不增税、灾年捐钱粮,从而博得良好名声。只要有卢氏在,老百姓但凡有三灾五难,就会有一条活路;如果卢氏不在了,他们去求谁?正是因此,百姓自发拥护卢氏,而卢氏有了百姓的拥护和民心,帝王哪怕想动手,也得好生掂量掂量一下。
要是卢氏在大敌当前一毛不拔,致使大敌入境,百姓认为卢氏为富不仁,继而致使卢氏名声彻底败坏。大长老卢长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捐赠多得令杨集想私吞也私吞不了的众多粮食,这样既卖了杨集人情,又足以令朝廷知道,从而将难题甩到了杨集的头上。
而杨集显然也是意识到“私人名义”接纳捐赠的隐患,这才改以朝廷的意思来接,并要“圣人下旨嘉奖,让全国上下都知道卢家的事迹”。若是真的如此,卢氏得到的美名、前景,却是远比捐赠给杨集这个人多得多。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杨集毕竟是东路军主帅,他不管是怎么说、不管怎么推脱,本人都是这批粮食的直接受益人,所以即便他不会感激有加,却也与卢氏有了因果联系。卢家日后有事上门、亦或是主动走动,他自然不能冷脸以对,否则日后,谁还会支持他啊?
所以卢长谐捐赠这一手看着是赔本生意,事实上却是获益良多的高明之举,他不仅把杨集、皇帝、百姓算了进去,而且还把卢家能够得到什么也算好了;也许连杨集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骽
捊至此处,卢赤松暗道一声惭愧,而心中的不满也烟消云散、茫然无存。
这招数……啧啧啧,高啊!
“大王高义,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假若大王当真可以让圣人下旨嘉奖、扬我卢氏之名,卢氏上下感激不尽。”卢长谐十分坦然的接下杨集的承诺,这是他们卢氏用十万石粮食换来的,没有什么好客气的,若是推三阻四,反而显得虚伪。
“晚辈一定说到做到。”杨集微笑点头,心中也没有觉得卢长谐功利之心重,毕竟人家投了这么多粮食,如果朝廷不能扬其名,岂不令人心寒之极?他日天下有需要之时,又有谁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卢长谐笑了起来,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他将茶杯碗搁在桌桉上,缓缓的说道:“大王,有个问题,不知能否问问?”
杨集欠了欠身,目光看着卢长谐,说道:“前辈大可直言。”
“当今圣人的一些施政纲要,对世家门阀有些不太友好,比如说推广纸书、反对禁书令、办武举、复学、科举等举措,都是矛头指向世家门阀。”卢长谐沉吟半晌,目光注视着杨集道:“据我所说,以上这些都是出自大王之手。难道大王当真认为世家门阀都是为富不仁、德行卑劣之辈?难道大王当真要消灭世家门阀不成?”骽
“当然不是!”杨集摇了摇头:“正所谓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金子,而世家门阀经得起漫长时间的考验,在德这一点上是不需要去验证的,诚然会出现一些败类,可大体上,却是好的。”
“大隋天下由千千万万组成,世家把那个‘世’字去掉,同样也是其中之一,而大隋是天下人的大隋,朝廷在财富和地位上可以容许出现阶层,但在根本问题上,朝廷要尽量做到均等,这个根不仅仅只是土地,还有学习和入仕的机会。这么做,一是能够在一定程度解决上寒门庶士的不满,缓和天下各个阶层的矛盾,利于大隋江山的传承。二是引入竞争的思想,使世家门阀子弟和寒门子弟在竞争的压力下,努力学习,最后入仕者,必将是优秀人才,这对世家来说,也是好事。”
“科举、武举都是不可逆改的大势,世家门阀一旦放下高傲和成见、适应武举科举,凭着深厚家风和文化传统,还是占尽优势,只要前辈看看近几年中举的士子中世家子弟占据多少,就该清楚这一点了。”
“没错!”对于这话,卢长谐深表赞同。他们经过几年准备、经过几年的观察,发现武举和科举的确不是什么针对世家门阀的洪水勐兽,寒士哪怕是考也考不过世家门阀的子弟。这让他们放心之余,也进行了反思,并决定适应科举、响应科举。
杨集见到卢长谐目露思索之色,接着说道:“至于消灭世家门阀的论述,其实是不可能的实现的,只因旧的世家门阀一旦倒下,又有新的世家门阀应运而生,而新的世家门阀在德行方面,一般都是远不如传承良久的原有的世家门阀。”
“新的世家门阀,毕竟是把旧的世家取而代之的新生门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好才是。为何大王反而不是如旧的了呢?”卢长谐这下子好奇了。
杨集笑了笑,说道:“这是因为原先的世家门阀已经过了野蛮、血腥的积累资源的阶段,开始变得要脸、开始学会伪装自己,他们考虑的事情也更加长远。而这些东西的存在,就会自然而然的束缚了他们。至于新生的世家门阀大体上都比较底子薄、不要脸,他们为了积攒足够多的资源,一般都会在发展壮大过程之时,想法设法攫取一切利益,其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骽
“于朝廷而言、于百姓而言,前者已经吃饱了、喝足了,他们做事的时候,手段比较文明、和善,也更有利于天下稳定。而后者,则是恰恰相反。如此一对比下来,当然是新不如旧了。”
卢长谐默然点头,他从国策上就能看出杨广在对待世家门阀的的问题之上,其实留有余地的。
杨广现在拟定的这些激进国策、采用的激进手段,主要是因为世家门阀实力雄厚、掌控天下太多资源,并且严重威胁了杨广的江山社稷,这令他感到异常不安,于是就让人口基数庞大寒门阶层入场,以这支新生的力量来平衡世家门阀。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却又触及了世家门阀的根本利益,世家门阀怎么可能答应?
即便皇帝以暴力手段将世家门阀铲平干净,可是不久之后,皇帝的功臣名将又会发展成新的门阀。
所以这是一个无法开解的结,谁也解不了!
不过令卢长谐安心的是,杨集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新兴的关陇贵族对于皇帝的威胁最大,同时也是皇帝重点打击的对象。”而吃饱喝足了的山东士族,不仅不是敌人,反而是助力。
至于能否抓住这个机会,就看山东士族自己的态度、付出了。骽
想通了这一点,卢长谐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看了看神色澹然、英气逼人的杨集,又看了看裴矩,卢长谐暗自长叹,像杨集这种才华横溢、深谋远虑的佳婿,竟然为萧氏和裴氏所得,当真是遗憾之极。
若是卢氏朝中有人,并且早早发现这个奇才,也不至于白白错失了。
沉吟半晌,卢长谐捋须一笑,意味深长的表态道:“大王快人快语,卢家明白自己的立场所在了。”
“如此甚好!”杨集呵呵一笑,转而向他问道:“河南府府尹卢楚,不知与前辈是何关系?”
卢长谐心中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顿时双眼一亮,连忙答道:“卢楚是我侄儿,其祖景祚公与先父是亲兄弟,他如何了?”
“圣人十分欣赏卢楚!”杨集微笑道:“现在任命他为检校荆州监察刺史,既是欣赏也是考验,希望他能够好生珍惜。”骽
“多谢大王相告!”卢长谐得此重大‘军情’,颇为激动的起身向杨集行了一礼,说道:“稍后,我会亲自给他写去书信,令他全心全意、尽职尽责的报效国家,报效圣人知遇之恩。”
卢家在大隋王朝立国之初,也有一个厉害人物,此人名叫卢恺。卢恺起家齐王(宇文宪)记室参军、袭封容城县伯,历任北周吏部、计部、礼部要员。隋朝建立后,拜上仪同三司、吏部侍郎,进爵容城县侯,后迁尚书左丞、散骑常侍。由于勤劳肯干、深得圣心,拜礼部尚书之余,还摄吏部事务,可谓是大权在握、相位遥遥在望。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厉害人物,竟然在开皇十二年卷入了时为右仆射的苏威的朋党大桉,最后卢恺坐罪除名、卒于家中。
自此以后,卢家在中枢之中再无什么要员。这对于卢氏而言,损失的权力权柄反而处于次要地位,主要他们在朝中无人的现实,令他们无法在第一时间接触到朝廷军机大事、核心机密,等到一些机要大事外泄之时,他们已经无法把握一个个大好良机了。
也正是因为情报体系的缺失、不力,先是让卢氏错过易储大事。之后,他们在政局动荡、风云变幻的仁寿年间,又错过了仁寿宫变、杨谅谋反等等大事。
一步迟、步步迟!时至今天,卢氏的脚步就永远赶不上别人了。
杨集如今“不经意”透露出来的机密,令卢长谐大喜过望,感激之极。同时因为之前的一番说话,使他明白皇帝之首敌是关陇贵族,所以他未免再次错过机会,决定让卢楚无所顾及的放手一搏。骽
只要卢楚得到皇帝欣赏、重用,他们与关陇贵族的矛盾冲突,一切都好说、一切都说谈。
“如此再好不过了!”杨集点了点头,向卢长谐和卢赤松各行一礼,说道:“叨扰多时,且晚辈还有要事待办,这便告辞了。”
卢长谐愣了一下,紧接着羊怒道:“那怎么能行呢?大王驾临寒舍,若是就此离去,岂不是打我卢家的脸么?”
“可元氏未除,晚辈以下难安呐!”杨集很是‘担忧’的说道。
老而不死奸成了贼的卢长谐心下了然,心知杨集是让卢家兑现承诺,于是他立刻向杨集说道:“元氏之恶行,多如牛毛,我卢氏也知道对方很多实实在在罪证,甚至还知道苦主是谁、人证是谁!稍后,我便交待下去,让人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绝不耽搁大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