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酉之交,一道闪电如同一条狰狞银蛇盘旋阴沉长空,随即一声“喀喇喇”巨雷,震得得窗棂抖瑟,绵绵细雨被瓢泼大雨取代,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灰茫茫一片,数十步内的人影都看不见。
卫王府会客堂烛火通亮,香烟缭绕。杨集和萧璟、裴宣机相对而坐,郝瑗一侧作陪。
杨集看向两名文质彬彬的舅子,问道:“两位兄长连袂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贤弟,我萧家子弟从荆州江夏送了一份密报,你看了便知。”萧璟面色凝重的取出一封已经拆开了的书信,双手递给杨集。
杨集从萧璟手中接过笺纸,阅览完毕,面色顿时一片阴沉。
南方水师有五个水师基地,依次是汉水上的襄阳,长江沿岸的南郡、江夏、九江、江都;而位于江夏郡的水师基地是南方水师的总部。数天之前,朝廷决定抽南方水师七成主力北上,充作北方水师之基石,然而南方水师总署却于雨夜之间失火,虽然经过军民全力扑救,但是密藏于府库之中的桉牍、账簿化成一堆灰烬。
经过这场火灾,使得南方水师近十年来的收支记录、稽核收支明细付之一炬、荡然无存,这下子使反腐反贪的线索戛然而断,北方水师大都督周法尚想清查那七成主力将官贪污与否已是不能。
“这些水师将领竟然火烧桉牍、销毁罪证,当真是胆大包天、无法无天了。”杨集将目光从笺纸上抬起,向萧璟问道:“兄长,这个消息可信吗?”
“绝对可信。”萧璟点了点头,肃然道:“贤弟,我萧家有几名子弟在江夏水师基地担任文吏,据说官署失火之后,副都督王长袭已将管理文书账册的相关文吏尽数缉捕,并以玩忽职守之罪尽皆革职。荆州刺史、南方水师检校大都督刘仁恩闻讯,已离开州府南郡江陵县,前往江夏调查火灾原因。”
杨集放下了手中的信笺,冷冷一笑道:“定是那帮将领做贼心虚,这才纵火焚烧卷宗。然而他们想多了。”
南方水师总部所有账簿的付之一炬,的确让查帐工作变得困难一些,但是朝廷下拨的每笔钱粮都有详实记录,只要设想的官员把襄阳、南郡、九江、江都四个分部的账目统计清楚,再和朝廷的账册一核对,便能推断出大致的数目。
“六弟(萧玚)和裴公也是这么说的。”萧璟看了默不作声的裴宣机一眼,转而又向杨集说道。
“他们是怎么看待此事的?”杨集随口问道。
萧璟目光一片冷然,锋芒毕露的说道:“王长袭把南方水师长达十六年之久,这期间不知酿成多少亏空、不知吃了多少空额、不知克扣了多少军饷。六兄认为此番水师北上、总署失火便是一查到底的契机。”
“贤弟,家父也是这个意思。”裴宣机向杨集拱手一礼,说道:“朝廷对京兵进行轰轰烈烈大整改之事,早已传遍天下,然而这些贪婪之辈仍然不知收敛、仍旧蔑视国法,仍然如同蛀虫一般啃噬我大隋根基,所以家父认为要么不查,一旦查了就要将这些国之蛀虫一扫而空。”
萧氏和裴氏因为杨集是两家女婿的缘故,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合作;独孤氏和窦氏也因为在李渊身上有利益共同点,于是走到了一起。区别的是由于李渊太过弱势,导致他得到独孤氏与窦氏全力支持;而杨集不但是皇族的旗帜,还是卫王系之首、寒门的代表之一,所以裴、萧两家在对待杨集之时,抱着既合作又竞争的心思,这也使三方的关系不像前三家那么紧密。
在杨、萧、裴三家中,萧裴两家的关系远比杨萧、杨裴紧密。不过这种若即若离、似友似敌关系其实也不是不好,最起码,这种关系能够起到避讳作用;要是太过紧密,只怕对谁都没有好处。但是若即若离,却也容易使三家渐行渐远。
萧、裴两家在北方水师的问题上达成了合作关系,裴家为首的河东士族派认可和维护周法尚的大都督的地位,而萧氏为首的南方士族派系则在同意周法尚稳定以后,推荐裴仁基进入北方水师当将军。
这一次,萧琮和萧玚让萧璟、裴矩让裴宣机前来王府拜访杨集,是他们让前来询问杨集对南方水师的态度,要是杨集愿意参与其中、充分发挥出当朝第一红人的作用,那么在对付关陇贵族、推荐裴仁基的时候,必将起到事半功倍之效;此外,萧玚和裴矩也是希望三方关系在这场战斗中得到加深,而不是有了隔阂之后,渐行渐远。
“理当如此!”杨集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向两位舅子说道:“不过两兄长回去告诉岳父、六兄,就说我就不参与此事了。”
萧玚和裴矩有他们的打算,杨集也有自己的想法。
杨广所创立的北方水师以七成原水师为基,一旦这支军队抵达东莱郡,北方水师大都督周法尚必将对这支军队进行整编,逐一剔除军中的害群之马。尽管他是忠于皇命,可是当他裁掉害群之马以后,利益受损的关陇贵族、以及关中士族、山东士族、河东士族、中原士族都认为他是为南方士族做事。而南方士族也认为他是努力帮南方士族拉关陇贵族子弟下马,这样才有更多的位子可挑、更多位子可分,跟关陇贵族讲起理来也理直气壮!
这是地域所决定的,即便周法尚本人不承认、真心也不是这么想,可别人根本就不会相信。只因他的出身籍贯,使他早已被人们划入南方士族之一了。
而周法尚整顿、组建北方水师所制造出来的空位,实际上也是杨广送给关陇贵族和南方士族、关中士族、山东士族、河东士族、中原士族争夺的肥肉,但同时,也是挑起六大派系纷争的“糖衣炮弹”。
一手主导这场纷争的杨广在杨集眼中,实际上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纷争女神厄里斯,厄里斯利用三大女神的妒忌心、臭美心,仅仅只是用一只刻着“送给最美丽的女神”金苹果,便引爆了“特洛伊之战”这场史诗级对决;而杨广则是实在多了,他用的是北方水师的无数个令人眼红的军职来引发六大派系的纷争。
如今的南方水师副都督王长袭乃是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王雄的后代,在隋灭陈之战,担任杨素的副将,为大隋王朝立下汗马功劳。自前任都督刘仁恩升为荆州总管以后,他便一直以副都督之职、行使都督之权,其麾下多的是关陇贵族子弟。如果说这些人不贪污、克扣军饷,杨集根本就不会相信。
如果他参与进去,肯定大有斩获,然而这场军权争夺战中,皇帝是裁判,包括他和杨昭在内的皇族上下必须去担任看客,谁要是因为一时贪婪而涉入其中,并且把六大派系巨大的反噬力引到皇帝、引起皇族身上,那么谁就是皇族的罪人,势必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杨集因为明白杨广在北方水师之上附带着的诸多深意,所以未免引火烧身,连个小兵都没有推荐上去。
闻言,萧璟、裴宣机尽皆愕然。萧璟毕竟是帝胄子弟,而且年纪比裴宣机大、经历比裴宣机多,他稍一思忖,心中已经若有所悟。
裴宣机却是大为不解,又见到萧璟沉思不语,便忍不住向杨集说道:“贤弟,在北方水师的问题上,若是我们三方合力,势必大有斩获,此举于国于军、于我们自己皆有利。贤弟为何不参与吗?莫非有什么顾虑不成?”
“确实有一些顾虑!一是我对水师的了解也不多,而朝中更是没有臂助,数日以后,更是伴驾北巡;我要是贸然参与,于国不利、于己有害;”杨集凝视裴宣机半晌,微笑着说道:“二是我不宜参与此事,至于理由,我不便说出来,不过岳父肯定知晓,你只须将此话说给他听,他便理解我的苦衷。”
萧玚、裴矩与他的位子不同,并且以自身、自身派系利益为重;在北方水师之上,他们以臣子的眼光看待北方水师、仅仅眼馋里边所蕴含的机会,从而忽略、或者是刻意忽略了杨集处境和尴尬,于是便打算让杨集入场;但是杨集同样以己为重,他如果参与进去了,那结果必将是出最大的力量,得到的却不是实利,而是皇帝的不满,所以他出于自身的考虑,自然不会傻乎乎的参与进去。
萧璟大致猜出杨集的顾虑是什么了,此时听了这番话,隐隐约约察觉到杨集对萧氏、裴氏有了不满之意。他担心缺乏阅历的裴宣机追问到底,惹得杨集把不满之处说透,导致三人最后不欢而散,连忙换了一个话题,以一种请教、商量的口吻道:“贤弟,六弟认为裴仁基将军是一名有能力、有经验的大将,有心将他推举为北方水师之将,同时也想听取贤弟的意见,不知贤弟有何看法?”
默不作声的郝瑗听了此话,忍不住看了萧璟一眼,他这番说得太有水平、太高明了:先是当着裴宣机的面表明萧氏与裴氏合作的“殷切希望”、以及萧氏对待“裴仁基”的态度,接着却又说得好像一切都以杨集意见为主似的。
然而裴宣机就在旁边听着,杨集想反对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是他这番话最厉害的地方,却是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听得没有丝毫挟“裴宣机”逼杨集表态的意思,使杨集和他听起来,都感到十分舒服。
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个在官场上无存在感的萧家子弟看似无声无息、平平无奇、一事无成,但是现在看来,这人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厉害角色呢,日后可得小心一些。
就在郝瑗默默将萧璟记入心中重点关注的小本本之时,杨集已然频频点头,深以为然的说道:“裴将军是一名异常优秀的将军,而且也是我的亲戚,既然萧氏如此上心,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裴仁基便是裴行俨的父亲,同时也是裴家少有的武将、帅才;他精通水陆之战,曾在大隋消灭陈朝的战役中率领一支水师冲锋陷阵,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后来被杨坚授任仪同之勋官、并以仪同身份兼任杨谅王府侍卫。
杨谅决定造反之时,作这侍卫的裴仁基不仅不从,反而苦苦相劝,认为造反没前途、让杨谅放下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杨谅一怒之下,便把他关进太原城大牢,说是成功之后再砍了他。不久,杨谅谋反失败,杨广夸赞裴仁基忠贞,越级提拔他为护军。
这里的护军与亲王府的护军不同,而是之前的十二卫府的将军,每一卫各有四个护军;杨广改十二卫府为十六卫府以后,便弃了护军之名、改称为虎贲郎将,品级虽然降了三等,可是实际兵力并没有减少。
萧氏现在推荐杨广心腹大将出任北方水师大将,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所作出来的决断;而跟萧氏有合作关键的裴氏,显然也不是胡乱推荐人、更不是恶意刁难合作伙伴。
至于杨集之所以这么“嚣张”,主要是他有着人所不知的消息:一是就在昨天下午,杨广与他商议过虎贲郎将这个等级的将军,最后在他建议之下,杨广已经决定把十六卫府里的六十四名虎贲郎将一律换成心腹,而裴仁基却不在杨广准备撤换的名单之上,可见这是杨广视为心腹的人。
二是在北方水师组建一事上,杨集心知杨广扮演“纷争女神”的角色,巴不得所有政治势力都卷入北方水师之中,一旦萧玚和裴矩把裴仁基送上去,完全陷入杨广布设的陷阱之中。
将此两者一结合,杨广自己都会答应,根本就用不着杨集出面去推荐。但是这白白送上门的人情债,傻子才不要。
郝瑗也知这些,立刻起身配合;只见他黑着脸,气急败坏的厉声道:“大王,万万不可。”
杨集等的就是这个,“不悦”的问道:“为何不可?”
“大王!”郝瑗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您已经和以前不同了,您现面不但是卫王、凉州牧,而且还是尚书令、检校兵部侍郎、左翊卫上将军,您已经封无可封了。此时应当,应当……”
应当什么,郝瑗没有说,但另外三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那就是你已经功高震主了,不能再推荐和你有亲戚关系的裴仁基,否则,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杨集顿时沉默了起来,等到萧璟、裴宣机露着急、沮丧、失落的样子,这才缓缓地向郝瑗说道:“所谓举才不避亲,我不能因为个人原因,就绕过与我有亲戚关系的大才……裴将军,我推举定了。”
郝瑗提高了起来,道:“大王,此乃取祸之道,不可啊……”
“够了。”杨集挥手打断了郝瑗,径自向两名舅子保证道:“两位兄长,我本人也非常看重裴将军,既然萧家也有此意,那么只要萧相推荐了,我就会在圣人面前提及。就算圣人不答应,我也会‘死谏’,哪怕因此惹来圣人不高兴也再所不惜。”
萧璟和裴宣机没有杨集和郝瑗的“上帝之眼”,经过两人这么一对应,也知道“功高震主”的杨集是顶了巨大的压力;听了杨集的决定,两人动容不已、感动不已、惭愧不已,不约而同的起身行礼,代表自己的家族承下这份人情:“多谢贤弟,无论成功与否,我萧氏上下/裴氏上下都将感激不尽。”
萧裴两家在北方水师上的合作基础是裴仁基能否出任大将;而裴矩在官场的潜规则之下,需要“举才避亲”,至多是在关键时刻,出一把力。也就是说,裴仁基能否外出为将,主要还是看萧家的力量。
如果萧家成功了,裴氏为首的河东派会竭尽全力的帮助周法尚坐稳北方水师大都督的位子、竭尽全力帮助萧氏为首的南方士族抵御关陇贵族的反扑。如果不成功,河东派则会根据事态的进展自己去争取利益,潜入之意即是南方士族一旦争不过关陇贵族,河东派会跟着关陇贵族打压南方士族。
所以此事看似只与裴仁基有关、看似只与裴氏和河东派有关,实则还跟萧氏和南方士族有关,同时也关系到两家、两派的关系,所以两家不但对此事都上心,而且也忐忑不安。
与裴氏相比,萧氏的压力无疑多了无数倍,所以此刻的萧璟尤为感激、惭愧,一颗心更是沉甸甸的。
当他和裴宣机告辞离开,甫一离开王府大门,便向郑重的向裴宣机说道:“贤弟,文会可是担了巨大的风险,若是裴将军真能出仕,我们两家所欠的人情,真不知应当如何偿还。”
裴宣机叹息一声道:“人情如天,谁也没法‘心领’,必须用实实在在的行动来表示,否则,贵我两家将惨遭唾弃,无法立足于世。”
“正是如此。”萧璟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他们的原意是希望杨集适当的推一把,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搞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杨集完全就是拿前途、拿身家性命来帮他们。
对面这份天大的人情,他们怎么还?
关键是人家自己也知道帮他们所造成的后果,让人想赖都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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