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捧杀反杀

任何一项全新制度的诞生,既得利益者都会为其保驾护航,谁想反对或是更改,都会遭到大家的反对;而反对者,则是一律反对它的诞生。

杨广创立的十六卫府、删减骠骑将军府的政令也是如此,裴矩、高颎、萧玚、李子权等非关陇贵族出身的人,都是受益者,他们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而关陇系官员虽然利益受损,虽然都想跳出来反对,但此时的三大派各自为战,他们建立起来的武川盟因为诸多原因,形同虚设;至于充当反隋急先锋的元派更是因元氏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惨败、皇帝的着重打压,陷入离心离德、人心各异的窘境,此时当关陇系将官见“诸公言有有理”、改革方案也已大势已定,他们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便默然以对,使得杨广的政策在一片“言之有理”之下,“诸公”只好都答应了。

但大隋王朝骠骑将军府足足有七百多个,除了关陇贵族所掌控的大多数军府之外,便是皇族和山东士族、关中士族、河东士族、中原士族、南方士族也掌控了一些,不管删减哪个骠骑将军府,都难以避免的触及到一些政治大派的利益。

当百福殿“诸公”见此事不可违,心思也发生巨大的转变,现在无论是哪个派系、哪个门阀出身的将官,都不再探讨“十六卫府、删减骠骑将军府”的议案了,而是都希望朝廷删减其他派系所掌控的军府、都不希望朝廷删减自己控制的军府。

相对于杂念贼多的其他政治派系要员,杨集的心思,无疑是殿内最为单纯的人。他身为皇族一员,个人利益与隋朝、杨广始终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他的立场也始终站在代表杨家、代表隋朝利益的杨广这边;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也始终以国家、以皇族为重。

他这种十分精准、十分纯粹的自我定位,看似十分简单,但只要是人,都有自己的交际圈子、都有自己利益诉求,因而在场的每个人虽然都明白个中好处,却始终没有办法做到这一步。

杨集做到了,因而不仅让他和杨广保持着高度同步,而最终,他成了杨广最信任、最倚重的人,并获得巨大回报。

“圣人,诸公言之极是。”放下手中茶杯,杨集目光望着杨集,严肃的说道:“诸公是五千多万百姓挑选出来的精英、诸公是从五千多百姓中脱颖而出的人杰,他们言论代表了军心、民意,不可不听!”

百姓:“???”

我选谁了我?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选这些理当千刀万剐的混蛋?

众人:“……”

瞧你这话说的,“诸公”和“诸公言之极是”这一句话,是过不去了对吧?想那开国卫昭王杨爽是何等的豪迈、何等的气吞河山,像他这样的英雄人物,咋就生了这么一个破玩意了呢?而这个破玩意这么奸诈,难道是完全继承了商奸独孤敏的优良品质?

杨广一正脸色,做出了一本正经倾听的表情,沉声问道:“那么依卫王之见,府兵应当如何整改?又何处着手?”

“圣人,我结合诸公意见,得出以下结论!”杨集意味深长的看满殿“诸公”一眼,接着又向杨广说道:“七十多万名府兵及其家属和累计起来,少说也有四五百万人,他们占了大量良田美地、享受着免赋税的优惠。若是需要他们作战、他们真的作战了,有此优待自也无可厚非,然而正如诸公所言,遍布天下的军府臃肿不堪,真正需要作战的军府少之又少。朝廷要想国强民富、进一步繁荣,删减这些不用作战、长期不战的军府和府兵,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府兵自北魏至今,已有百余年时间,其影响之大、根基之深、牵涉之广,早已深入帝国的方方面面。贸然废黜、删减的话,必然引起很多人反对。”

大隋王朝立国不到三十年时间,各地人心未附,甚至一些地方对隋朝充满了敌意和排斥之心;而关陇贵族和关中、山东、河东、中原、南方士族等政治大派中的各大世家门阀在各地盘踞了几百年、上千年,他们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影响力更是深入各行各业,它们在传统势力范围之内说的话,远比朝廷政策管用,要是它们这么容易枯萎凋敝,又岂能活到现在?

一旦过度刺激他们,激起他们暴力反抗,势必浩浩汤汤、惊天动地。所以杨集认为军府的删减方案,最好还是交给各大政治势力制定,让他们在博弈、妥协中形成,反而他们最后不管删减军府属于哪个势力的军府,结果于国、于杨家都是好事一桩。

而杨广身为裁判一般的皇帝,不要过度干涉他们、不要亲力亲为的插手删减军府等等改革方案,如果他们定下来的各种方案不好、亦或是针对杨家人和杨家人的势力,大可不通过、不答应就是了。

“圣人,卫王言……嗯,臣附议。臣也认为此事应当循序渐进,既不能大刀阔斧贸然行事,也不能想做就想做;朝廷应当汲取军改的经验和教训,事先先拿出一个周详方案方可,最好是具体到删减哪些军府、怎么删减……。”说话的是蜀王杨秀,他从仁寿二年软禁至今,足有五年时间没有和外界接触,对于当前时局了解并不多。不过杨广向他和杨谅坦诚布公的交谈之后,便让杨秀和杨谅一起阅读饱览各种秘卷,使他和杨谅对当前大隋有了一个大致了解、也终于看到隋朝表相之下的汹涌暗流,他们此时对于大隋和杨家所面临的艰巨处境,唯有“触目惊心、心惊胆战”两个词。他俩未免父亲一手创立的大隋王朝二世、三世而亡,都想为这个家族、为这个王朝出力。

比起造过反、不宜再冠冕堂皇出现的杨谅,杨秀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大过错;他之所以遭到软禁,主要还是因为杨坚打算为杨广铺路、减少杨广登基的障碍;杨广恢复他的蜀王之爵、任命他为宗正寺卿,却没有遭到朝臣反对,也是因为杨秀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

杨秀本身就是一个文武双全、智勇双全的人,从他把益州和梁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等事来看,即可看出他的能力、谋略并不弱于任何人;他近来废寝忘食的恶补、以及杨集与“诸公”的明争暗斗,使他立刻就了一个精准判断,并出言附和孤军奋战的杨集。

杨昭倒是很想出言支持,不过皇帝让太子参政,并不是让他分忧,而是希望他学习处理政事经验、增长阅历,为以后接班做好充足准备。其他皇族参政,则是皇帝要培养皇族里的中坚力量,毕竟一个帝国想要长治久安,首先要有一个强势和睿智的皇族;否则便会沦落为干弱枝强、主弱臣强的窘境,而这样的王朝,又岂能长久?

听了杨秀的话,杨广既感欣慰、又有些遗憾和哀伤。

杨秀虽然能力不错,但是他人如其名,是一个比较秀气儒雅、颇有隐士和君子气质的人;如果论及能力的话,却是远远不如杨俊。在他们兄弟五人当中,除了他杨广之外,紧跟其后的便是与他关系极好、颇有杨集之风的秦王杨俊了;然而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亲王,最后却让自己的媳妇给毒死了。

仔细想一想,老三真是死得太不值得了。

其实在他们杨家,父辈中滕穆王杨瓒、开国卫昭王杨爽死得莫名其妙。前者和父亲一起喝酒玩耍,回家之后随即暴毙,人们都说他是被父亲毒死;后者死得更是令人生疑,杨爽凯旋归来,父亲和母亲高高兴兴的把他迎回大兴城,父亲让他担任门下省纳言之职,根本就不是削他之军权,而是父亲精力不济,希望弟弟坐镇门下省,让他帮助自己把好政令之关,然而这位当上纳言不到三个月,却忽然发疯而亡,事后,人们竟然说他杀戮过重,被死去的突厥人阴魂索去性命。而在同辈中,能力十分出众十分强悍的杨俊,竟然和叔父杨瓒十分类似,被毒死。

以上三者都是皇族里的中坚之力,然而他们全部死在十分关键的时刻不说,而且死法都无法让人信服,恶名却是全部由父亲来扛,这也未免太过巧合、蹊跷了吧?

念及于此,杨广忍不住看了左顾右盼的杨集一眼,一颗心忽然剧烈的震颤一下,暗自想道:“如果真是两位叔父和弟弟死于阴谋,那么下一个九成九就是这一位了。自己是不是要小心一点?是不是应该提醒这位也要小心一些?”

“圣人,兹事体大,不可擅动,事后理当做到周详计划,否则必将使军改旧事重演,若是因此而造成政局动荡、天下动荡,那便得不偿失了。”就在杨广思绪纷至沓来之际,苏威出声道:“但是删减军府之事一旦圆满完成,必然是一件名垂千古的功勋。卫王身为宰辅之首,于军方之中更是威望绝伦,更为重要的是卫王对军队改革有着十分经验,臣以为除了卫王之外,再也没有人适合领衔改革了。”

“臣附议!”

“臣附议!”

“末将附议!”

“末将附议!”

各派将官纷纷起身附议。一时间,百福殿争吵四起、热门异常。

杨广看着下方各派代表气调一致,两条剑收下的眸子闪了一闪,心头却是不由涌起一阵凛冽的颜颜冷意。

杨广政治嗅觉十分敏锐,眼看着苏威话里有话、剑指杨集之后,各大政治势力的代表却罕见的达成默契!可见他们已经在对待杨集的问题上,达到了高度的共识。

简而言之,随着杨集成为尚书令,这些政治势力代表尽皆感到一股庞大的压力,都在担心杨集入主中枢、成为事实上的百官之首,于是,各派渐渐形成一种共同的担忧。

必须压他一压!

毕竟在他们看来,杨集除了在军事上话事权极重之外,还有插手民政倾向,而他本人在中枢之中,又是检校兵部侍郎、右卫上将军;一旦他成功入主中枢,那么他和身后的卫王系、皇族势力必将大肆掠夺议事堂和三省六部、九寺、十二卫四府权力,所以就连裴矩、萧玚等与杨集关系亲近的人,在对待杨集的问题上,也都予以默认,虽然他们没有出声赞成,可是他们却也袖手旁观、默然以对。

但是这些人又不能、不愿、不敢与杨集直接发生冲突,唯一的选项也只剩下捧杀了。而此时此刻,他们看似好心、看似对杨集有信心,实则是希望杨集扛下删减军府这个涉及数百万人利益的大事;最后要是闹出什么大问题,那么杨集自然像当初的宇文述一样,要站出来背黑锅。

事情要是闹到那一步,杨集就会从俯瞰众生的“军神”神坛上跌下来,继而在天下造成一种“彼年少识浅、不通军政大事”的印象,彻底将杨集限制在带兵打仗的将帅、只堪为地方“小官”的角色之上。

这种共识,没有人会叙说、也不用说出来,但是在几个政治派系之间却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面对这纷纷扰扰的一切,杨集只是冷眼以对,他算是看明白苏威这头老狐狸的险恶用心了,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臣子,看待问题的时候,与杨广这个当皇帝的,自然有所不同。

他觉得这头老狐狸完全就是摸准了他的脾性和心思,知道他杨集已在凉州呆了五年之久,如今既然成功歼灭了吐谷浑,也就没有理由继续赖在凉州不走了;接下来,他杨集必将遵照自己所提出来的“五年换届、不升则调”的政策,主动请辞。

然而以他杨集现在的身份地位、国家无战事的局势来说,一旦他离开凉州,杨广肯定不是把他调往另外某个州,而是让他正式担任尚书令和检校兵部侍郎、右卫上将军等职。在这个前提之下,对他信重无比的杨广不但不会让他坐冷板凳、当吃干饭的散官,甚至会有九成的可能把尚书令实化。

尚书令要是再一次化虚为实,苏威这个尚书省左仆射的权力少说也要下降一半左右;如果再把杨广对杨集的信任、对苏威圆滑的不满来算,那么苏威权力下降的程度就更多了。

鉴于自身权力所面临的危机,苏威因此故意以删减军府、大隋军事来羁绊他,免得他日后插手左仆射主管的权力极重的吏、民、礼三部。

至于军事之权,那是属于尚书省右仆射高颎的,哪怕他杨集以后尽数接手、完全架空了高颎,与他苏威又有何干?

其他人也觉得他杨集是个巨大的威胁,所以或赞成、或无言默认。

而史上的杨恭仁、萧瑀、卫玄、卢楚、王仁恭、薛世雄、李景、杨义臣、张须陀、阴世师、尧君素、王威、高君雅、皇甫绾、王辩、郭绚等等刚正不阿的忠臣良将,就是因为遭到这些人的联手排斥排挤、上进馋言,所以他们始终无法入主中枢、无法执掌大权,最终要么战死、要么郁郁而终、要么顺应大势降贼……

如今的大隋繁荣昌盛、蒸蒸日上,这些可恶的政客竟然对他来这一套,简直是可恶之尤!

哼,你们不是不希望老子当尚书令吗?

老子不仅要当这个尚书令,连带检校兵部侍郎、右卫上将军也要干上了;就算不能气死、玩死你们这些王八蛋,也要让你们不好过。

虽然自己目前只是一个孤家寡人、皇族也是势单力孤,但是还有一个同样是人见人厌的亲家公宇文述、还有一个出身就因为振兴家族而愁成阿婆脸的表兄李渊,除了他俩之外,还有戴罪的虞世基和王世充、还要不知在何处唉声叹气的萧铣和李密。

这些人个个能力出众、个个都是政斗中的高高手,要是把他们集中起来,再加上现有的卫王系和皇族、帝党,那便形成一个十分可怕的战斗团队;只要大家在杨广麾下群策群力,如果还干不过你们这些王八蛋,那才叫有鬼了。

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带着一帮反王,干掉眼前这些王八蛋和他们背后的家族、派系,杨集真是越想越是兴奋。

“圣人,卫王足智多谋,又有整顿凉州军、整顿豳州军等京兵的经验,以老臣之见,卫王着实是主管删减军府的不一人选。”高颎虽也是一足智多谋、老奸巨滑的人,可是他的私心杂念远远不如苏威,听了苏威的话,再加上他也觉得杨集是不二人选,于是也出声表示支持。

“正如苏公、高公和诸公所言!”杨集肃然道:“我的确是个英俊潇洒、温文尔雅、用情专一、武艺高强、足智多谋、智勇双全、兼通军政、身经百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军神战神杀神,但我这个比较低调,一般都是不会认的。不过大家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我显然就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天才,若我继续低调,那便显得虚伪了。”

“噗”杨秀不适应这种说话方式,一下没忍住,一口茶水全喷在桌案之上,他一脸歉意的解释道:“不好意思,实在是太意外了。”接着,又向杨集说道:“别的还好,但是卫王阁下,你都三妻多妾了,这也叫用情专一?你这是什么用情专一?”

“蜀王兄这就有所不知了;据小弟所知,我朝许多达官贵人、世家门阀子弟都喜欢养一些俊俏的‘书童’,而在座诸公之中,就有一些人放着正道不走,却喜欢走那歪门邪道。”杨集很有理由的说道:“但是小弟我就比较单纯了,我只喜欢女人,难道这还不叫用情专一?”

杨秀无言以对,而诸公中的一些人却是老脸通红,走歪门邪道和被走歪门邪道完全就是一种高雅的风尚,你咋能这么说呢?

哼,真是俗人一个。

完全不懂个中美妙。

“都说我闭嘴。”杨广黑着脸,对杨集怒斥道:“信不信我找些又矮又肥的‘书童’给你?”

“算了、算了!”对于十分特殊的“书童”,哪怕长得再好看,杨集也是逊谢不敏、退避三舍,更别说是又矮又肥的‘书童’了。

杨广冷冷的说道:“既然不喜欢歪门邪道,那就给老,给我说正事!”

歪门邪道这种歪门邪道,杨广也是异常的厌恶,然而他的厌恶,却是其他人的喜好,虽然他是皇帝,但是他也管不到人家闺房中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严厉的约束皇族这帮兄弟子侄,不要让他们放着正道不走,却改走什么歪门邪道。

当然,他同样管不到人家的闺房之中,不过却能用苛刻、严酷的家法来防微杜渐。

“喏!”杨集一正神色,说道:“我相信我有能力、有实力、有本事做好这件事,但是我做不到。”

“你的理由呢?又是什么?”杨广的语气虽是有些咄咄逼人、盛气凌人,但是他心中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真担心这个年轻气盛的堂弟受人一激,于是就傻乎乎的、没头没脑的撞上牵涉极大的军府。

杨集虽然在打诨插科,可他从来不会拿国事开玩笑,说完了自己的理由:“理由有四:首先是自我出仕至今,一直在凉州为官,我对中枢、对天下军府一无所知,甚至就连大隋有多少个军府、各州各有多少个,十二卫分别掌控多少、掌控哪些军府,我同样是一无所知,这样,又让我如何着手?若是贸然下手,岂不是瞎扯吗?其次、当下,北方旱灾蝗灾十分严重,我认为朝廷此时的首要任务是把以工代赈、安定民心、恢复生产,而不是改制。第三、圣人北巡在即,在北巡途中,什么突发事件都有可能发生,此时的大隋腹地需要安定。第四、我杨集好歹也是尚书令、亲王,要是连删减军府这种‘小事’者要我去操心,那么尚书左右仆射、六部尚书六部侍郎、十二卫四府东宫六率还有个卵用?”

“我觉得删减军府的方案最好还是由兵部、军机处、十二卫牵头,再由东宫从旁协助。等他们做出方案以后,再逐层商议。同时,我认为这也是对大隋军事体系的一次大考,如果他们做得不够好、不到位,那么他们就是失职。”

“要是他们做出来的删减军府的方案合情合理,那么接下来的实际操作,我这个尚书令、检校兵部侍郎、右卫上将军,责无旁贷。”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杨广深深的看了杨集一眼,又看了看神色各异的“诸公”,断然喝道:“准奏!”

说着,又对兵部侍郎段文振道:“段卿,此事就由兵部来牵头,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最完善的方案!”

段文振不仅是军人出身,而且也是一个十分有追求、有报负的人,他对于杨集所说的这些话,深以为然;要是主管军事的兵部事事都需要上面的人来操心,那么还要兵部有个卵用啊。此时他听了杨广的命令,立刻神情振奋的起身,肃然抱拳道:“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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