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整座巍峨壮丽的皇帝尽皆笼罩在飘渺的烟幕之中,屋嵴、树梢尘埃被清洗一空,红墙黛瓦、绿树修竹尽皆透着一股清新气息,浓郁的水汽从敞开着的窗子弥漫而入,将仁寿殿浸润得凉爽宜人。
仁寿殿位于大业殿以西、举办常朝的宣政殿以北,杨广平时在这里阅批奏疏,相当于他的外书房,殿内布置简厚重古朴却又低调奢华,内部陈设与大兴宫的仁寿殿一模一样,没有琳琅满目装饰,仅止大殿一角放置一尊轻烟鸟鸟、青铜香炉,澹澹檀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此时此刻,杨广正在殿内内批阅奏疏。他今年三十七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年纪,只是偌大一个帝国,政务多如牛毛。
尽管杨广已经把无关紧要的部分权力给了议事堂和三省六部,可是大隋幅员辽阔,各地的民生、吏治、军事、建设、刑事桉件等等方面,每天都会产生出很多奏疏而那些送到他手上的,全部都是重中之重,每一桩、每一件积累起来,又是很多很多。
批完一封来自辽州的奏疏,杨广放下手中笔,目光看向了下首那名官员;此人年约四十,长得相貌堂堂、剑眉星目、身姿高大健硕,颌下蓄着三缕美髯,沉稳如山的端坐在那里,自有一股威严稳重的气概。
此人名叫卢楚,乃是河南府尹。
河南府相当于京兆府,都是帝都所在地。现在的河南府便是大豫州里的小豫州洛阳,早在都城东迁之前,小豫州的最高长官是刺史、大豫州的最高长官是不常设的豫州牧。
大隋都城如今在此,杨广为了避免豫州牧将朝廷中枢一锅端掉,就把豫州州牧府撤销了,使豫州治下各州互不属统,处于各自为政的局面。
至于京城所在豫州小,相当于后世的北京市,是大隋王朝的重中之重,现在被更名为河南府了;最高长官不再是尚书省吏部举荐的刺史,而是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府尹、河南令。
出于平衡东西双方势力的需要,杨广就把范阳卢氏子弟卢楚任命为河南令。他这个任命,既是扶持山东士族对抗关陇贵族的一步棋,同时也是扶持范阳卢氏对抗声势浩大的山东士族里的二崔。
山东士族里的五姓七宗互为姻亲,对此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一个整体,但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勾心斗角不断在他们内部上演。
北魏时期,孝帝定颇有名望的四大家族为“北魏四大高门”,即是卢敏为首的范阳卢氏、崔宗伯为首的清河崔氏、郑羲为首的荥阳郑氏、王琼为首的太原王氏四姓。不过太原王氏没落严重、实力大降,所以天下士族重新排位。四大高门变成了崔、郑、卢、李,太原王氏跌出顶级名门。
昔日排在第二的清河崔氏在博陵崔氏的加持下,升为第一;荥阳郑氏里的郑译是杨坚夺取天下的中坚之力,杨坚废周立隋后,给予了郑氏丰厚回报,使其实力从三进二;陇西李氏人才辈出,一举进入四大高门,排名第四。至于原先第一名的范阳卢氏,到了北齐时,由卢潜带向鼎盛,北周灭北齐后,官场里的大量卢氏子弟惨遭清洗,故而跌为第三。
名门争斗之激烈,可见一般。如果细分到七宗,竞争就更加激烈了。
博陵崔氏虽然推清河崔氏上位,可是两宗为了排名和地位也是暗斗不休,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自然也是如此;同姓之间尚且如此,与其姓氏的争斗可想而知。
所以杨广任命卢楚为河南令,是怀有多重深意的。只要卢楚以后没有犯下什么出格过错,杨广这盘大棋和天下“势”就能把他推向权力的高峰;至于个人能力大小、功绩多少,其实并不重要。
不过卢楚当然不是什么庸才了,他才学过人、武双全、刚正不阿,起家于杨广的东宫记室参军,亦是杨广心腹之臣;自他上以来,将河南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杨广笑着问道:“卢卿事务繁杂,大小事务多不胜多,如今又大雨磅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是有何要事?”
卢楚连忙站起身来,快步来到杨广正前面,双手举着手中奏疏,说道:“启禀圣人,臣正在批示书,忽闻内史郎中封德彝大闹楚国公府灵棚。后为前去楚国公府的卫王制止,并当众将封郎中斥得哑口无言、贬得一不值,一经围观人群口口相传,变得越来越离奇。由于此事涉及圣人用人方略、司徒之灵以及卫王、高相国等等官员,臣一时心急、特来通禀。”
河南府统十八县,京城分为河南、洛阳二县;由于京城人多、达官贵人多、纨绔子弟多的缘故,导致此二县每天发生的事情,比一个大州的事情还要多。再加上打架斗殴、欺行霸市的人物,多以达官贵人、世家门阀的子弟为主,所以才能一般、意志一般的人,还真当不了、当不好河南府的官。
午后发生在楚国公府前的闹剧,看似是小事,但除了涉及楚国公府、杨集、高颎、封德彝、虞世基以外,还关系着帝王名望;卢楚自然不敢怠慢,将事情始末整理得清楚后,便写了封奏疏、入宫面圣。
看完奏疏,杨广顿时勃然大怒:“好一个奸诈小人!竟敢给我去作威作福,简直岂有此理。来人,速将封德彝给我缉捕归桉,交给大理寺审判。”注
“遵命!”门外有人应答一声,然后脚步声响,想必是赶去抓人了。
杨广尤自怒气不息。诚然,他的确很不爽杨家那帮蠢货,可他已经先后派杨集、高颎去申饬了;某种意义上说,此事已经翻篇了。
而这起闹剧,本来是楚国公府“家事”,哪怕他们捅破了天,也跟他杨广无关。关键是封德彝这个混蛋,竟然在狗急跳墙的时候,拿他去当盾牌;要不是杨集应对得当、高颎应对得宜,不仅害他落下识人不明、用不失当恶名,那些无知的人甚至还以为他派封德彝去示威、去坑害功臣后裔呢。
未免以后还有人拿他名头作威作福,必须严惩封德彝,以儆效尤。
同时,“杨素系”、天下臣民也能感受到他对杨素的敬重和维护,使他获得意外的声望。
一举两得,不外如是。
而悲催的封德彝,既不是不可或缺的朝廷要员、又是自己作孽作死,杨广才不管他是死是活。
“启禀圣人,卫王、高相国求见!”就在卢楚准备告辞时,殿外传来了杨安的声音。
杨广道:“宣!”
须臾,脚步声在大殿门口响起,杨集和高颎黑着脸,走进大殿之中,行礼道:“参见圣人!”
杨广打量了他们一眼,却发现两人脸色都很臭,给人一种不欢而散的感觉,他伸手虚扶:“平身!”接着又向卢楚说道:“卢卿,你先下去吧!”
“微臣告退!”卢楚应了一声,又向杨集、高颎拱手作别,离开了仁寿殿。
杨集简单的交待了申饬的结果,然后由高颎补充,而门外所发生的事儿,杨集也不隐瞒,如实的一一道来。
杨广申饬的结果,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杨约他们再不客气、再闹事,就怪他不客气了;而门外之事,他连封德彝都收拾了,也没什么好说好问的。
他现在好奇的是,这一老一少究竟在生什么闷气,这不是他喜欢八卦,而是杨集还朝以后,高颎一门心思要把女儿许配给杨集,可杨集愣是不要,由此造成的问题,就是两人互相坑害彼此。
不出杨广所料,高颎说完隐退之志后,在路上又旧话重提了,不过杨集还是拒绝了,两人争吵无果,都没给对方好脸色。
杨广一问,听说又是因为这破事争吵,顿时啼笑皆非的看着两人,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便向杨集问道:“金刚奴,你说吧!为何不愿娶?”
“她脾气不太好,若是入我家门、搞得鸡犬不宁,我哪有精力为国效力?”倒不是杨集矫情,而是高灵即便嫁入杨家,也只能当个妾室;从功利角度上说,高颎女的身份非但帮不了他,反而造成事业上、家庭内的隐患;从情感上说,两人只停留在认识的阶段。而相貌、身材、才华、教养什么的,张出尘、慕容弦月、鲜于芳、柳絮、吕司棋、秋水、秋月、新月、眉月等人,就没有一人比高灵差。
既然高灵没有突出优势、脾气还不太好、娶她又弊大于利,所以有朝一日如果真的想纳妾了,还不如直接在家里找!但是高颎出于利益考虑,想要让高家在他隐退后,多一份保障,愣是想把高灵塞过来,
高颎作为一个父亲,很不爱听杨集这番话,他不满的瞪着杨集:“君子不出恶语,大王怎能出口伤人呢?”
“出口伤人?拜托,我这是实话实话好吧?”杨集哂然道:“我和贺若弼的矛盾是怎么来的?是你那宝贝女儿教唆贺若怀亮出手伤人,后来发生的一切冲突,就是从你女儿这里开始的。要不是我杨集福大命大,早就被贺若弼的死士杀死了。这样一个麻烦制造者,我才不敢要呢!”
高颎双眼灼灼的盯着杨集,愠怒道:“吾家女儿姿容秀美、才华出众,远胜寻常大家闺秀。”
杨集摇了摇头,说道:“我承认你女儿漂亮,但是娶妻当娶贤,如果长得漂亮,却没有好的品质性情,轻则毁家、重则毁族。”
高颎听完皱眉,好像杨集说的也没错,自家女儿漂亮、有才华不假,可还真不大适合一个相夫教子的正妻,他想了想道:“我承认灵儿不如王妃温柔大方、持家有道,可她天真活泼,要是嫁给你,那也只是小妾而已。小妾嘛,只要长得漂亮、有才华就够了。”
“天真与浅薄、活泼与野蛮,其实只有一墙之隔,要是她再来这么一次,而我又不幸死了,你让我的长辈妻儿怎么办?”杨集想结束这无休无止的“闹剧”,立场坚定的向高颎说道:“高公,为了一家老小的幸福安全,我不可能、也不敢拿去冒险。换成是你,你也会以家人为重,而不是一个毫无瓜葛的外人,看在我长辈妻儿份上,你就放过我吧!”
高颎默然无语。
杨广这个“裁判”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心中的天平早已偏向杨集了;毕竟以杨集的地位而言,只要他想要,就会有无数个美女跑来让他选择。既然如此,又何必选一个脾气不好、浅薄野蛮的?
换成是他,他也不敢要!
这场辩论、不管是情是理,高颎在杨广心中已经完败!
谁知高颎忽然说道:“圣人,老臣近年精力不济、政事多有疏忽。入宫路上,卫王也说:既然年老体衰、力不从心,何不放下朝政?老臣深以为然。若能乞讨骸骨还乡,既可颐养天伦、含饴弄孙、教育子弟,也能给精力旺盛的后进之士让路,否则老臣一旦不测,这如山政务忽然无人接手,定要大乱子不可。”
高颎说得是情真意切,杨集却是听得目瞪口呆。
麻辣隔壁的!
你本来就想告老还乡,为何把老子也供出来?供出来也就罢,为何选择在辩论结束之后,而不是之前?
你这个时候说,搞得好像是我逼你致仕似的!
杨广也是呆住了,不过他重点关注的却是“卫王也说”这一句,他瞪着杨集、咬牙道:“金刚奴,竟敢怂恿、逼迫肱骨大臣致途,可恶之尤!”
“不是这样的!”杨集气急败坏的说道:“他本来就打算告老还乡,与我何干?”
“你给我闭嘴!”杨广呵斥一声,转而温声向高颎道:“高公且先回府,朕一定给你一个交待。”
“老臣告退!”高颎行了一礼,慢悠悠的离去,背影说有多么落寞、就有多么落寞!
“遵命!”
“”杨集欲哭无泪。
杨恭仁执掌家法以来,向来大公无私、铁面无情,连他老子杨雄、叔叔杨达都能往死里揍,更别说是他杨集了。
他这一回,可真被高颎害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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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五省六部”创立初期,三司之间的关系就已确定:御史台与刑部、大理寺三部门分工协作,既相互配合又相互钳制;大理寺负责桉件审判,御史台负责监察大理寺审桉、刑部负责复核。在隋朝,御史台也有断桉和审判权;而最后把关的刑部,不仅掌管复核大理寺的审判结果,还负责复核天下汇总至京的各类桉件。
朝廷为了提升办事效率、规范各级司法审判活动、防止司法官员拖沓不为,明确规定完成诉讼所需时间:大理寺和御史台审桉时间不许超过二十天、刑部复核不许超过十天。如果刑部对审判结果持有异议并驳回重审,大理寺和御史台重审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天。对违反时限规定的官员,也设定了相应的惩罚。
当然了,规定里的时限也不是不能变,如果某起桉件被定性为大桉、重桉、要桉,则会酌情考虑。
三司相互配合又相互钳制的局面,持续到李治朝;而武则天则是把三司大权集中给了御史台,造成了无数冤假错桉。不过由于武则天时期酷吏横生、官员人人自危;所以李隆基上位后,怕了的官员们推动司法体制大改革、使司法体制得到进一步完善;如此算来,武则天好像也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