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龙城!
杨集赤着上身,坐在临时住所后宅的一张马扎,而上半身则是支在一张桌子之上;他这一次其实一仗未打、一人没砍,但这么来回奔波下来,竟然感冒了,现在不仅头脑昏昏沉沉的,而且浑身酸痛,提不起劲来。
柳如眉和张出尘一左一右坐在后面两侧,她们各拿一个大碗,用碗边沾了沾气味刺鼻的桐油,“哗哗”的在杨集背上刮痧,仅只十几下子,背上就被刮出两条紫黑色的“线”。
“如眉姐,公子上痧好严重啊!”张出尘等女和柳如眉私交极好,她们私底下都称柳如眉为姐姐;张出尘看着杨集背上两条紫黑色的线,尽管知道不应该,可是刮出这个样子,她心底深处,竟然有一种怪异的成就感。
实际上,不止张出尘这么想,便是柳如眉也是如此。她知道痧气重,是杨集体内湿毒过盛,但这么刮着,如果一点不红,那么作为“工作者”的人,确实没有什么存在感。【注】
杨集没有理会她们,而是翻看一份军情,这是他部署在辽东城的细作用老鹰发来的,这些细作早去年就在辽东构建情报机构了,与朝廷的细作不同,这是独属于他的机构。
看着译出来的文字,杨集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他万万没想到渊子游除了文武双全、军政兼通,还有这么优秀的演技。
不过仔细朝中那些个大佬,复又释然了。
只因这年头的大官,每一个都是演技精湛的人物,而他杨集,好像也是。
“公子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呢?”看着老神在在的杨集,侧前方的慕容弦月好奇的问道。
杨集抬眼看了慕容弦月一眼,诧异反问:“我为何在着急?”
“‘联军’杀得渊太祚全军覆没,还把辽东北部杀得鸡犬不留,占据了‘南夫余城—金山城—银城—多伐岳’北部以后,又急匆匆的献土降隋。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个中关要。”慕容弦月笑嘻嘻的说道:“而渊子游作为高句丽的宰相,又怎能不知?既然他知道,自然会趁我们立足未稳,夺回失地。若不然,又如何向高元交待?”
杨集闻言,笑着说道:“可他渊子游,就是一‘傻子’。”
慕容弦月愕然:“怎么会?”
“你自己看吧!”杨集将军情往她面前一推。
其实杨集在前期,处处受制于人,大有把握不住之感,但是渊子游攻打粟末靺鞨是一步臭棋,使他打赢此战之后,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而所有的难题和压力,则是全部转移到渊子游身上了。
可以说,他和渊子游都在赌,只不过先发制人的渊子游,不但给了杨集后发先至的破局之机,而且也想不到他杨集这么大胆、这么放得开。
不过渊子游掩耳盗铃、怀揣明白装糊涂这一手,玩得也蛮精彩的,如果他把真相说出来,高句丽君臣受制于民意,说不定得要硬起头皮向大隋开战。
而现在,仇恨都转到不复存在的粟末靺鞨身上;至于“联军”中的伯咄靺鞨、安车骨靺鞨、南北室韦,由于被大隋新的地盘隔着,高句丽哪怕想打也非常困难。当然了,他们也可翻越长白山天池、顺着粟末水(松花江)南源头下山,然后在他们的盟国白山靺鞨集结。只是原属于粟末靺鞨的粟末水流域中北部,尽皆大隋所有,而白山靺鞨面对强势进入东北的大隋,未必敢借道给高句丽。
接下来,只要大隋按兵不动,默默地消化所得地盘,那么的高句丽两大派便会相互扯皮、相互推诿,妥协出一相结果后,便是两国之间的外交博弈了。
慕容弦月接过军情一看,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瞪得大大的,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她惊讶的说道:“渊子游居然真的是傻子?”
“渊子游可不傻呢,这是极高明的‘掩耳盗铃’!”杨集笑了笑,将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听完杨集的表述,慕容弦月这才恍然大悟,她想了一想,双眼忽然一亮:“公子,既然不打了,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公子,李子雄总管送来急报!”杨集尚未说什么,鲜于芳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看到杨集有些不便,就把急报拆开,把信笺一一铺在桌子上。
杨集看了一遍,笑容更盛。
渊子游竟然急切要求会面,这情况与之前反着来了,要知道,杨集在年前可是主动发出邀请的,可是渊子游却推三阻四、语焉不详,转而让他儿子渊太祚去打粟末靺鞨。可如今惨败了,终于知道着急了。
想着军情上说的渊子游的操作,杨集向鲜于芳说道:“知道乙支文德埋在哪里吗?”
鲜于芳愣了,半天都答不上来。
“我倒是知道!乙支文德给朱粲将军一刀枭首,而首级好像被裴将军打爆了。”柳如眉介绍完毕,不解的问道:“公子问这作甚?”
一听这话,杨集也想起来了,当时他觉得乙支文德是个极具威胁的人物,就让朱粲一刀宰了,而后,裴行俨一锤子爆了乙支文德首级,现在想想,真不应该爆了首级。
他苦笑道:“渊子游非常需要乙支文德的尸首,如果卖给他,定能大赚一笔,可现在……唉,不提也罢。”
柳如眉沉吟半晌,说道:“公子,檀允不是还在吗?只要他从旁指点,我就可以画出一个六七分像的假头!”
“假头瞒得了外人,瞒不了他的家人,与其让人看穿,倒不如把尸体卖出去。”杨集笑着说道:“其实尸体也是可以的,毕竟还有檀允他们作证。”
檀允等活口都被他收买了,防止他们不听话,成为谍中谍,杨集灌了他们毒药,等他们痛得快死了,才解毒;毒自然是解了,但却说每半个月需要吃一次解药,不然生生痛死。
为了让他们彻底相信,又在半个月后,于食物中投了一次,然后又解了。
较之放回去的檀军和另外一人,留在黄龙城的檀允等人更惨一些,他们几乎每个半个月都被毒一次。
这下子,不信都难。
“公子决定放人了?”柳如眉笑问道。
“檀允他们不是神,什么越狱逃生之说,全都不靠谱,还是赎买正常些!”杨集笑了笑,续道:“眼下是放他们回去的最佳时机,要是错过这次,日后就算我们放回去,他们也会受人怀疑,这便失去了利用价值。”
“也行!”柳如眉点了点头,向鲜于芳说道:“鲜于,让玄武卫把乙支文德挖出来备用。”
鲜于芳没有动脑子,顺口就问:“会不会烂了?”
柳如眉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烂倒不至于,不过应该冻成石头了。”
“说得也是!”鲜于芳省悟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
“去吧。”柳如眉想了想,又叮嘱道:“让檀允他们也去认尸,免得出错。”
“喏。”鲜于芳应声而去。
柳如眉一边刮痧,一边担心的问道:“公子身子不太舒服,刚刚刮过痧,又不能见风,公子要去见渊子游么?”
“无妨,刮了痧,感觉舒服多了!不能见风就坐马车去。而且我也不希望风云再起,最好还是南下东山县,去见一见渊子游为宜。”在杨集看来,就是寒邪入体的小感冒而已,只要刮过痧、练练武,出几身大汗就好了。
可是柳如眉、张出尘她们却有些紧张过度了,回来这几天,她们天天弄药膳、天天弄什么十全大补汤,补得他满面红光隐隐、脑门闪闪发亮,下头硬梆梆。
痧也刮好了,柳如眉用一块干布擦去杨集背上的油,待杨集起身,张出尘连忙取来衣服,帮杨集穿上,生怕他又受风寒。
这个时候毛孔张开,若是受了风寒,可不是开玩笑。
忙碌完毕,张出尘、慕容弦月便收了刮痧工具,推门离开。
等她们离开,柳如眉坐到杨集身体,颇有一些欲言又止的架势。
“何事?”杨集拿起茶杯,准备斟茶。
柳如眉见状,一把把茶壶夺了过去,嗔道:“刚刮痧,半个时辰内,是不能喝水的!”
杨集只好把茶杯放了回去,柔声说道:“你说吧,何事?”
自他出仕以来,柳如眉便不离不弃、步步跟随,哪怕再苦再累,她也没有一句怨言,甚至不想让他有牵挂上阵,所以即便有了身孕也瞒着,而且以怕冷为由,避开了这场战斗,直到杨集回到黄龙城,她才道明了真相。
这份润物细无声的情谊、温柔、贴心,也是杨集最为看重的!
柳如眉坐到丈夫对面,说道:“裴相国的族弟裴世清来过黄龙城。”
“人呢?”杨集怕感冒传染给她,也没有让她坐到身边。
“走了!”柳如眉悠悠一叹,看着丈夫说道:“不过我代公子见了他一面,听他的意思,似是希望公子向圣人推荐他。”
杨集问道:“他现在是什么职务?”
毫无疑问,他杨集是当朝第一红人、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但是他出仕至今,从未向杨广推荐过任何一个人,便是他的手下得以晋升,也是用实打实的功劳去换的,他只不过如实上报罢了。但是他有一点却是相国们也不具备的,那就是可以直接和皇帝对话,由他表功的人、几乎没有一人不被提拔,正是因此,所以人们以为他是“金口玉言”,一推一个准。
杨集有此特殊“属性”,导致与他交恶的世家门阀也眼馋得紧。这些大家族连改朝换代这样的风浪都经历过不少,虽说栽在杨集这个小辈手里时,一开始颇为恼火,但是他们最重实利,一旦发现事实不可更改,而且杨集勾结皇帝掐住他们七寸,他们马上就调整心态,希望和杨集改善关系。所以他在京城的时候,拜访他的人几乎是络绎不绝。毕竟官场大清洗、军队大清洗,空出来的肥差很令人向往,若是杨集帮他们在皇帝耳边说上一两句话,即便不能平步青云,但也少奋斗很多年。
不过裴世清虽然年轻,却是和裴矩同辈的人,他现在竟然舍近求远,这倒是让杨集意外了。
柳如眉说道:“据情报上说,裴世清是从九品上的文林郎。”
从九品上文林郎可不是什么芝麻官,而是和中州三把手、主管州兵的司马同一级别,只是在实权方面,却是没法比。
听了柳如眉的话,杨集这才恍然。
记得仁寿三年六月,他和新婚娇妻萧颖去裴府做客,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裴世清,当时,裴世清刚刚当上文林郎,正处于意气风发时刻;然而几年时间过去了,他还是文林郎。若是没有台后的寒门官员,这当然说得过去,可裴世清不仅是裴氏子弟,而且还有一个相国堂兄,这就显得不正常了。
从这一点来判断,裴矩好像对裴世清的晋升不太上心,所以他才跑到辽州来找侄女婿。
“此事,我知道了。稍后,我写封信给裴公,征求他的意见。”杨集也不是不懂变通,不过他一切都会以己为重,哪怕以后向杨广举荐人才,也不会把一些问题官员也推荐上去。那些问题官员虽然给举荐人壮大了声势,但终究是一把把双刃剑,他们未必可以伤人,但伤己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
比如说宇文述,他为了敛财,就把一些酒囊饭包推荐上去,这些人入仕以后,就算没有疯狂鱼肉乡里、盘剥百姓,却也不是有能耐的人,在武举舞弊案发的时候,朝中高官趁机痛打落水狗,把宇文述派系那些庸碌无为、贪婪无厌都搞了下去,当他们的罪行一一暴露,这又进一步伤到宇文述。
反观牛弘,就聪明多了,他作为两朝吏部尚书,举荐的人才多不胜数,可他举荐的原则是不问门第,首重德行、才能为次,时至今日,他从未遭到反噬过,也是他不想拉帮结派,若是真的拉个派系,被他举荐的人定然纷纷响应,短时间内就能组成一个大派系。
对于以上这一邪,杨集引以为戒;这一正,杨集引以为师。而这个裴世清,连裴矩都不管,他可不想惹来一身臊。当然了,也许裴矩是另有安排,所以还是先行沟通为妙。
“公子,汤来了!”这时,张出尘推开房门,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盘子里放一个大瓷盅、一只碗。
等她放到桌子上,杨集瞧了一眼,只见Ru白色的汤汁上面漂着一些切得薄薄的肉片,肉香里掺杂着中药的味道,他忍不住眉头一皱:“这又是什么?”
张出尘神秘兮兮的说道:“九阳英雄汤,是老朱提供的配方。”
杨集惊呆了:“什么玩意儿?”
“什么叫什么玩意啊?”张出尘白了杨集一眼,介绍道:“这里面除了人参、枸杞、红枣,还有老虎、熊、鹿、豹子、狐狸、野牛、野马、羚羊、驴子那什么鞭……听老朱说,这九阳英雄汤乃是至刚至阳的大补之物,有助于集中精力。”介绍完毕,她摸了摸瓷盅边缘,说道:“已经不烫了,公子,喝了它。”
“我不喝!”杨集黑着脸说道:“因为这里还缺一样。”
张出尘说道:“还缺什么?”
“朱鞭!”杨集恨恨的说道。
“猪鞭?我记住了。下回打头野猪,再补上。”张出尘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她继续说道:“公子先就将着喝吧!”
柳如眉听着两人的对话,差点笑死。她是听出来了,杨集郁闷之下所说的‘朱’,绝非是张出尘说的‘猪’。
“公子,该喝汤了!”张出尘倒了一碗,端到了杨集面前。
杨集:“……”
你是被小潘附身了,还是怎么的?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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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我帮家人刮痧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如果一点不红,就不想刮下去了,如果红得严重,越刮越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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