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改涉及反腐反贪、淘汰老弱、安置老弱、裁军四大板块,其中又有许许多多细节要处理,可谓是牵一发动全身。”杨集沉默了一下,又向杨素苦笑道:“裁军四十万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这比扩军四十万还难。”
“确实如此。”杨素笑了笑,他端起几案上的茶盏,拿起盖子拨弄着茶沫,等茶稍凉,浅浅的饮了一口,放下茶盏,便大致介绍章程:“军改虽是今日下旨,可事前,圣人已令我和兵部协商,决定趁京兵整军裁掉四十万的定额;京中十四营,兵马多达七十万,每年空耗大量钱粮,但许多军队却不堪大任,我们之意是将十四营裁成十二营、每营暂定两万五,之后根据作战需要、任务轻重重新分配,卫王意下如何?”
杨集沉吟半晌,道:“越公,京兵除了拱卫京师、震慑宵小之外,还有驰援边军的使命,兵马若是少了,京师安危如何保障?”
杨素之意是天下既定,而北方强敌突厥一分为二,东西两部战乱不休、自顾不暇,大隋一些军队和大营也该撤了,这样不仅减轻财政压力,朝廷还多出“四十万”农民创造税赋。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京兵保持三十万精锐也不是不行,若是加上十二卫直属军队,朝廷掌控的军队足有四十多万人左右,这样一支军队,足以应对一切变故了。
设想是很好,但问题在于,精简下来的军队如果战力仍旧不行,那么最终还要回到扩军的老路上。
“现在能用的军队,连三十万都没有,如果走精兵、强兵之路,将数额控制在三十万,应无大碍。”杨素笑了笑:“此乃圣人与我商议出来的结果,不过具体章程还没有做出来,有些地方还是可以改的嘛!你以为如何?”
杨集说道:“兵在精不在多,朝廷走精兵路线,自无不可,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看这次整军的结果,否则贸然行事,反而削弱我大隋军力、战力,有悖强干弱枝之理。我以为迁都以后,大兴和关中至少要留十万精锐,而洛阳又是四战之地,所以京兵总数至少应有四十万人,非此,不足以策应四方,也不足以应对北方异族极有可能发生动荡……”
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停顿了一下,当他将杨素所说的话、自己给杨广的建议一结合,顿时了然的说道:“迁都之后,若是感到兵力不足,其实可以从豫州、并州、冀州、青州募兵。”
如今的大隋,在强盛中蒸蒸日上,早已过了先军政治的关键时期,但关中也要保持相对数量的精兵,以防生变。
一旦京兵降至三十万,并且留十万在关中,“洛阳关防体系”的兵力就只有二十万了,不足以保障新都安全、不足以应对骤然发生的战争。
但若借机吸纳北齐故地青壮为兵,迁都洛阳战略目的就会变成实质化,不但笼络了齐地百姓、增加了机动兵力,还取到稀释关陇贵族的作用。
“英雄所见略同!”杨素哈哈大笑道:“依我设想,一旦京兵稽查空额、清除毒瘤完毕,便裁汰老弱,将兵力维持在合理之数。兵力若是不足,再从洛阳周边各州补充。”
杨集闻言,面色凝重的说道:“若是如此,那就更加不能激进了。难道越公就不担心两头落空么?”
杨素凝眉问道:“卫王此言何意?”
杨集答道:“军改乃是势在必行之事,然而利益受损的人必定生怨;只不过京兵的的确确存在大问题,所以朝廷进行查之、改之、处之,尽皆合情合理,令其无言以对、无从生变。但若这边尚未整顿好,朝廷就在其他地方募兵,我担心这些利益受损的人以地域之见来闹事。”
杨素闻言,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越公,我赞同卫王的观点。”段文振向杨素拱了拱手,肃然道:“京兵以雍州人为主,而雍州人和东魏、北齐打了这么久的仗,双方结下了深刻的仇恨。天下好不容易承平几十年,可是年前那场内战,使雍州人和并州人之间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此刻双方正处于一个异常关键的时期。要是这边尚未整顿好,又去那边募兵,被裁掉的人,真有可能挑起地域之争,一旦这种对峙的思想席卷全军,后果难以预料。”
杨集想了想,劝道:“越公,募山东青壮为兵,体现了朝廷一视同仁的思想,于国有利,但却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不得其利、反受其害,我认为还是先把京兵整顿好,再去募山东青壮为兵。”
谁都知道精兵简政好,但也要根据内部环境、战略环境来拟定。
后世大国的百万大裁军也是在国际形势大变之后。
如今迁都在即,关中人人心各异,想法千奇百怪,而朝廷对京兵的整改,加剧了关中人的人心的浮动。如果他是杨广或杨素,他会以律法来整顿京兵,让人无话可说,同时令并、幽、冀、青、豫默默征兵,默默训练。
这样一裁一补、一进一出,使朝廷的战斗力不至于下降,同时也照顾了关中人的情绪。
到时候,无论是有外敌来犯,还是关中这里出现大动荡,都有一支强而有力的军队来镇压局势。
而“京兵”整饬好了,全军上下保持了绝对忠诚,再将训练妥当的并、幽、冀、青、豫等州军队纳入其中,或许开始之时稍有不适,但绝对不会出现大乱子。
“卫王所言极是,募兵之事暂且不急。”杨素赞赏的看了杨集一眼,笑着说道:“当然了,也能同时在山东大地募兵,但不能以京兵的名义募集,是不是这样?”
“还是越公厉害,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您。”一听杨素这么说,杨集便放心了。
杨素作为尚书令、从龙之臣、军神,完全能够影响杨广的想法,如果加上自己、杨雄、萧玚、段文振的意见,定能引起杨广的重视,从而打消急功近利之心。
杨素闻言一笑,他沉吟半晌,说道:“卫王,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我整顿一营?”
“哪一营?”杨集给杨广抓了壮丁后,便意识到自己逃不掉了,更何况军改与大隋利益息息相关,他又怎能置身事外。
杨素注视着杨集,一字一顿的说道:“豳州军!”
杨集闻言,目光幽幽。
京兵最初没有七十万,虽然开始也有十四营,但却分布在大兴城四周,开皇二年因突厥大举入侵,凉州、雍州北部遭到突厥兵洗劫一空,杨坚命杨爽为行军元帅,率步骑兵七万迎战,但杨爽到达既定位置之时,突厥兵已经带着抢到的财富和人口跑得无影无踪了。
杨坚在无功而返的杨爽建议下,一方面努力扩军,一方面将十四营安置在雍州各个战略要冲,以便及时应对来犯之敌,所以这十四营并集中在大兴城四周,而是分布在雍州(大州)各个州。
杨素所说的豳州军位于泾水以西,雍州、豳州、泾州、岐州交界处——豳州新平县;由于自北西向的马岭水、自西北向东南的泾州、自西向东的纳河和黑河达溪河尽皆汇聚于此,且河滩都是让骑兵畅行,所以新平是关中北上雍北、西进凉州、背靠雍州(小)的战略要地,杨坚当初创立十四营的时候,第一个创立的就是豳州军所在的豳州大营。而此营的创始人和驻军、便是杨爽和他带去拦截突厥兵的七万人。
至于军营驻地,则是大名鼎鼎的浅水原之战的浅水原,而账目上的兵力至今还是七万人,比起处于雍州境内的上宜军、醴泉军多了一半以上。
其内部是否腐败,现在还不好说,可这支军队,在杨谅之乱时,竟然一人未出。直至杨素火烧高壁岭的消息传回关中,这支军队方才姗姗来迟。
仅仅凭这点,杨广就要重点整改此军。
但是,豳州军似乎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
“如何?”杨素坐正身子,双手交叉抱胸,似笑非笑的看着杨集,缓缓的说道:“豳州军乃是卫昭王一手打造,其中不少士兵,随着卫昭王立过功,但他们如今处境不好,饱受贪赃枉法之辈欺凌。”
“此军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卫王你来处理比较好。”
“可我是凉州牧,我的职责是当好凉州牧。”杨集看着怂恿自己扛下重任的杨素,心中暗自好笑,此时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杨素那张笑眯眯的脸,跟教唆小兔子开门的大灰狼十分相似。
“你不是有个右卫上将军吗?而且圣人还赐予你天下剑承影,你有什么好怕的?”杨素说着还撇了撇嘴,有些不屑的说道:“若你答应了,我便向圣人推荐你去豳州。若不答应,就当我没说。”
杨集看了杨素一眼,沉声说道:“虽然明知是激将法,但我还是接了。”
杨素满意的点着头:“这才是气吞万里、豪气干云的卫王,果然有担当。”
“……”杨集闻言苦笑:“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请讲!”杨素大方的摆了摆手。
“第一、我可以交出一份令越公和朝廷满意的答卷,但是我要非常大的自主权,在整军过程中,不希望有人在旁边指手划脚。”说到这里,杨集又解释道:“当然了,我会一直和圣人、越公、萧尚书、段侍郎保持联络,你们有什么好意见,可以写信与我沟通。至于宇文述,别让我在豳州军看到他。”
杨素知道杨集这个凉州牧,不但野惯了,而且有自己独特的方式方法,受不得其他人在旁边指手划脚、说三道四,这一点倒是与他十分相似。不过他现在也没办法给杨集一个明确的答复,沉默半晌,便问道:“第二呢?”
杨集说道:“第二、我需要兵部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豳州军名册,越详细越好。”
“我说了不算,得看圣人是怎么考虑的,只要圣人答应了,一切都好说。”杨素站了起来,向下首几人说道:“咱们商量得差不多了,一起去和圣人沟通沟通,如果圣人没有什么意见,那么兵部便着手拟定军改的执行策略。”
说完,便率先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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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朝是从乱世中走来的统一的王朝,繁华的表面之下,潜藏着各种牛鬼蛇神,乱得一塌糊涂,杨坚在世之时,未免遭到用心不纯的人架空,同时也是便于了解天下最真实的声音,故而很多事情都在亲力亲为,只要这般一来,便使帝王异常劳累。到了杨广这里,他虽然把一部分权力移交给三省、议事堂,可作为皇帝,每天仍然有堆积如山的奏疏需要批阅,有的时候一直要忙碌到深夜。
时近中午,杨广和往常一样,在千秋殿紧张有序的批阅奏疏,好在他正值有为之年,精力和体力极好,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劳累。
在内侍的提醒下,杨广知道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批完手头奏疏,便在内侍端上的金盆洗了一把脸,拿着毛巾擦了擦脸,便打算去偏殿用膳、顺便小憩一阵。
正当他稳步之时,却有一名内侍步履匆匆的来到门外,禀报道:“启禀圣人,卫王、安德王、越公、萧尚书、段侍郎在殿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杨广转过头来,重新坐回主位之后,默默的等候着。
一个多时辰前,杨昭已经回来向他禀报,他对于发生在兵部官邸的斗殴知之甚详,不过他并不打算向杨集问责,一是元寿挑衅在先,杨集是被迫还击,属于“正当防卫”,没有半点错误;二是杨广这个当皇帝的,心中也有亲疏之分,虽说元寿也勉强是“从龙之臣”,可是在杨广心中的地位,显然远远不如杨集。
既然自家兄弟不吃亏,而元寿又没有愚蠢的骂杨集祖宗、跑来告状,杨广也乐得装傻。
不过他不打算这么轻松的饶恕杨集:一是杨集有那么好的治贪办法,却不早点告诉他,害得他天天累得半死,贪官却越查越多、越反越多。
二是杨集搞出来的《三国演义》,搅得他和皇后天天失眠,失眠的后果是两口子嗯嗯哼哼一番,皇后倒是无所谓,她第二天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可自己每天却要早早上朝,接着是批阅一整天,长此以往,如何得了?所以有几天晚上,他跑去陈氏姐妹、王氏那里避难,可结果,这几位更狠,非要跟他生出个孩子来。
思绪万端之中,杨集、杨素等五人步入殿中,他们一字排开,向上首的杨广拱手道:“臣参见圣人。”
“免礼!免礼!”杨广手掌微微一抬,吩咐内侍搬过绣墩,热情洋溢的问道:“坐下再说。对了,你们可曾饭否?”
“未曾!”杨集直通通的说了一句,随口道:“圣人,我们忙了一个早上,你得管饭。是了,越公最喜欢吃红烧牛肉、回锅肉,这个必须有。”
这不是正式的场合,杨集说话相当随意,以杨素之名,报出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菜。
这两道菜,也是他带入宫延的。
回锅肉主材自然是猪肉。
猪肉在大隋贵族家庭十分普遍,只因此物早在周朝就列为八珍之一,即便是谨守古汉遗风的士族也不避讳、嫌弃猪肉;到了东汉,中原便出现骟猪技术了,所以猪肉并不像后世人所想的那么难吃,而宫延更没有禁止这东西。
之所以没能广推天下,主要还是受限于养殖技术,与后世人所谓的贵族不食猪肉没有半根毛关系。
杨素闻言,瞠目结舌:“……”
饶是他见多识广,可也不知什么叫红烧羊肉、回锅肉,更谈不上喜欢吃了。
“哈哈!管、管、管!必须得管。”杨广岂能不知杨集借杨素之名,报喜欢之喜好,他畅快一笑:“正好我也没吃,等会我们一起,人多吃才有意思。”说着,便吩咐内侍备上饭食,还专门帮杨集点了几个菜。
杨素等人听得暗自咋舌不止,真不知这位卫王有何魅力,竟尔让一代帝王如此这般的关怀?
更让人无语的是,杨集似乎并不领情,当内侍将绣墩搬上,便拽歪歪的坐了下来。
倒是内侍们习以为常了,他们都是在杨广当太子时便跟着了。他们跟了杨广这么久,对这位“主上”非常了解,同时也知道杨集在圣人心目中和所有人都不同,比如说一个最简单、最简单的语气,就能体现出来,圣人让别人进来的时候,往往是很正式的说“宣”、“宣他觐见”……
唯独卫王到来之时,语气变得十分随意,正是明白这重要的一点,内侍们对杨集向来殷勤客气。
萧玚本想斥责杨集一句,说他不懂礼貌,可是再一看姐夫、妹夫其乐融融的样子,又想着自己是杨家女婿、半个杨家人,便不说话了,闷闷的坐了下来。
“饭食呢,肯定是要等一等!!”杨广安抚了杨集一句,直接便向杨素说道:“越公,听太子说,你们对军改有了比较详细的章程了?”
杨素可不是杨集,闻言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答道:“详细说不上,不过卫王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意见,老臣对于接下来的军改更有信心了。”
杨广摆了摆手,示意杨素坐下来说话,这时,就有内侍奉上香茗,杨广让他们退下,代表正式叙话正式开始。
“圣人!”杨素行了一礼,复又坐下,说道:“军改之事,老臣已经有了比较周详的方案,不过……”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有了卫王掺合以后,它就全变样了。”
“哈哈!”杨广闻言,差点笑死,他边笑边幸灾乐祸的向杨素说道:“越公有所不知,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挑刺,打小就是这番模样,不瞒你说,我饱受他的毒害,都习惯了。有何不周之处,我代他向致歉。”
杨集闻言无语,他想不到自己在杨广心目中,竟是个喷子。
“不敢!”杨素连道不敢。
“好了!”杨广回过气来,说道:“你们五人连袂而来,想必对军改,有一个比较妥善的方法了?”
“正是!”杨素拱手道:“刚才还和卫王议过此事,卫王对于京兵颇有耳目一新的见解,虽有一些章法让人暂时消化不了,可是细细想来,倒也颇有章法。”
“……”杨集看了看杨素,心说,您刚才可不说这么说的。
杨素对于杨集的注视,却是置若罔闻,将他们之前在兵部的商议内容转述了一遍。
杨广眉头凝了凝,最终又看了看杨集,心头虽隐隐约约觉得这家伙要去豳州搞事,但细思却不得,倒也不再多问,转而认同了他们商量出来的结果,让杨集负责对豳州军的整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