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蹄声隆隆,一群骑士风迎面而来,个个鲜衣怒马,为首之人身穿紫色武将官服,此人身材魁梧,长着一张威严国字脸、威风凛凛,虽已须发俱白,身手依然十分矫健。
不是宇文述,又是谁来?
宇文述脱离队伍,策马上前,到了数十步外,一挽马缰,使胯下宝马徐行至前,凝目望着杨集,正要开口搭话,却有一骑自杨集身后率先跃出,由远及近,上前高声喊道:“舅父安好?”
说话的人是李敏,他族伯李浑的正妻正是宇文述的妹妹,所以称呼宇文述为舅父也没错。
李敏从仁寿三年至今,一直都在伊州任职,先是当长史,后来升为刺史,他在伊州做得其实蛮好的,州牧府的每道政令,都能落到实处。
杨集原本打算让他干完这一年之后,再设法把他调入州牧府当民曹,使文武双全、精通百家的王琮从政务中解放出来;李敏要是做个两到三年时间,完全有资历、有能力当民部侍郎、或者是吏部侍郎。但遗憾的是,他的岳母杨丽华是个奇葩。
从李敏上任开始至今,杨丽华就一直入宫,让父亲、弟弟把李敏调回京城,理由是女儿宇文娥英思念丈夫、外孙女李静训想爹爹。
隋朝没有质子之说,宇文娥英母女完全能去伊州跟李敏团聚。但是杨丽华又说她想女儿、外孙女,舍不得她们母女去伊州受苦,宇文娥英也说伊州战争频发,不安全,担心丈夫有个三长两短。
事实上,伊州自丝绸之路重启后,便是丝路重要枢纽之一,异常繁华;再加上它的西北是庭州、北方和东北方是大隋掌控的大湖区、西方是西州、东方的瓜州,伊州实则已经成了内地,毫无战争之说。
可是不管是杨集解释也好、还是杨广解释也罢,杨丽华母女愣是不信、不听,动不动跑到萧皇后那里哭。
哪怕杨广承诺说李敏当一届凉州民曹,就把他调入京城当侍郎,也不顶用。无奈,杨广只好按照杨丽华的要求,把李敏调回京城当卫尉少卿。
卫尉寺负责的是皇城守卫,戍卫京都,巡城军皆归其管理,等于是京城“恭”安部。而京城都是大人物,就李敏这性子、这水准,哪里当得了?不过李敏或许是因为有一个先帝、皇帝都没办法的岳母,倒是蛮自信的。
杨集好话说尽,仁至义尽,任由这奇葩一家自己折腾去。
眼见李敏如若见到至亲一般,朝着宇文述冲去,杨集暗自摇头:李敏这家伙比自己年轻时候还像娘们,因为能歌善舞、嘴巴甜,这才娶到宇文娥英。
本以为他经过这几年的历练,稍微成熟、长进一点,然而刚至大兴、看到宇文述,就把自己这个卫王、长辈、前上司丢在一旁,急匆匆的冲了出去。虽然自己不会计较这些,可李敏这么做,是件极度失礼之事。
也罢,既然你这么喜欢宇文述,那你日后任由宇文述和宇文娥英坑害好了。
却说李敏一夹马肚子,驱马上前,笑着拱手道:“怎劳舅父亲自相迎?”
“(°ー°〃)”杨集愣住了:心说你真敢想。
当面而来的宇文述也是脸色一僵,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仔细看了看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李敏好一会儿功夫,才认清了来人,皱眉问道:“树生(李敏字),这是到京了?嗯,跟卫王一块儿?”
李敏笑着又行一礼:“我接到朝廷调令,便随同卫王一道回京。”
宇文述点了点头,说道:“那先回府吧,想必乐平公主和娥英久候多时了,我这边还有些事儿。”
说罢,拨马绕过李敏,向不远处的杨集拱手一礼,朗声道:“大王还京,一路辛苦了,我在寒舍整治薄宴,为大王接风洗尘,万望大王赏脸。”
“(°ー°〃)”李敏笑容凝滞在英俊的脸上,眼睛眨了眨,无法理解。
杨集也是愣了一下,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宇文述邀请自己赴宴,他拱了拱手,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口吻说道:“许公好意,本不该拒绝!怎奈圣人让我入宫面圣,我也是没法子啊!”
自古宴无好宴,谁他娘的去仇人家里吃饭?就算有,那也不是他杨集。
管他的,先把杨广甩出来再说。
宇文述听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头恼火不胜:这小儿好生狡猾,竟拿入宫面圣来堵自己!
他目中冷芒涌动,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好教大王得知,我已经官复原职,如今奉圣人之命整顿右卫,怎奈经验不足,不知从何开始。而大王不仅是右卫上将军,还将凉州军淘汰老弱、募流民和匪类为卒,使凉州军战力倍增,请望大王以国事为重,悉心指点一二。”
语气虽好,可词锋之中却是绵里藏针,先是以右卫上将军来压杨集、接着又是国事。
而目的,自然想激怒杨集。
杨集哈哈一笑,大模大样的说道:“许公真是找对人了,本王虽然年少,可毕竟是小军神嘛,多少还是比腐朽的人懂得多一点。只不过此事委实难以三言两语说清,而且本王也不喜欢、不习惯在见不得人的黑暗中谈公务,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在阳光下说。”
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圣人正在宫中等着本王,难道许公希望圣人等候本王不成?”
宇文述听着杨集明嘲暗讽的话,心头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而起。
但是……
他什么都往圣人身上推,自己还真没办法破解。
见宇文述脸色难看,一旁的李敏出言打了个圆场,笑着说道:“舅父,大王行程安排很周密,早在几天前就说到京之后,先入宫面圣,舅父晚些时候再摆宴一叙,也不打紧。”
“……”宇文述闻言,恨不得把李敏给掐死,看了看驻足观望的众多行人、“托儿”,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了。
杨集不给宇文述说话的机会,很正式的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圣人正等着本王呐,许公好意心领,本王改天设宴谢罪,恕罪恕罪、告辞、告辞!”
杨集知道宇文述不会好心宴请自己,虽然弄不清他打算搞什么鬼,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听着、自己又这么有礼貌,就不信他狗日的能借机作怪、借机发挥。
接着看了一旁的柳絮,故意朗声说道:“柳丫头,阿娘知道我今天回京,专门在街边等我,若是让她老人家等久了,着实是不孝,咱们还是快点走吧!”
这年代度讲究孝道,讲究兄友弟恭、尊老爱幼,长辈揍你的时候,不仅不能还手,连躲避都不行,否则就是大不孝,所以杨集明明跑得了,但老娘揍他的时候,只能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挨打。
一个人要是因为品行恶劣、品行不端,被逐出家族、寨子、乡村,必将受到万人唾骂,别说为官了,就算是当地经商,也受人耻笑、无人购买他的货物。
反之,只要是耄耋老人,哪怕不是自己的亲人长辈,在社会上也会受人尊敬,休要说是普通老百姓了,便是身为九五至尊的杨广,也不会在老人面前端起皇帝的架子。
所以这番话,让驻足的路人们频频点头:杨集面见皇帝,是人臣之忠、见母亲是人子之孝。
杨集不去赴宴才是对的。
若是还没到家,就跑去别人家里赴宴,那就是不忠不孝。
倒是宇文述,明明知道人家今天刚到,而且天色已晚,偏偏要拉着人家去大吃大喝,实在是太不懂礼仪了。
虽然没有人敢说什么,可大家心中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心中有数。
就在这时,前方又驰来十余骑,这些骑士在明德门大街中间的御道上快马扬鞭,如一阵风席卷而来。
当先一人外披玄色大氅,内着织绣精美、繁复的宦者服饰,正是长秋监杨安。左右两侧那两名禁卫双腿控马,双手各自捧着一个圆形明黄布兜。
十余骑策马近前,伴随着一声声马嘶,顿停于前。杨安看了侧道的杨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倏尔笑容一敛,从左边禁卫手中接过布兜、从中取出一道明黄色卷轴,单手高高举起:“卫王杨集接皇令。”
虽然这是杨广这个皇帝的旨意,但隋朝的圣旨并不叫‘圣旨’,帝王颁布的命令一般叫‘命’、‘令’、‘政’几种,内容也没有既定的格式、模板。圣旨不仅写法随意,就连颁旨之人也比较随意;接旨之人,更不用准备香案、瓜果什么的。
从宋朝开始,才被称之为‘圣旨’,至于动用家族上下、左邻右里前来下跪接旨这种事,也是从送朝开始,之前的王朝,其实都不存在。
杨安说完,目光忽然一凝,死死的停在了调转马头的宇文述身上,心中暗自纳闷:这两个老冤家,怎么搞到一起了?看样子,似是宇文述在拦截卫王呢。我的老天,卫王竟然没有揍他?真是意外。
杨集听了杨安的话,深感惊奇:这几天,杨老二每天清早就派人催更,让他在车上、船上写《三国演义》;到了傍晚,杨二嫂的人又来了,然后向她妹子催稿,弄成他们两口子一个头两个大。
杨二夫妇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两边的沟通,这几天也从不间断,但是杨广书信之中,却没说颁什么皇命啊?
真是怪了哉了。
不过圣命都来了,不能不接。
心念电闪之间,连忙翻身下马,走入中间御道,朱粲、郝瑗、柳絮和亲兵,也翻身下马,步入御道,站到杨集身后。
宇文述同样是面色变幻,忽然被一旁头戴面巾的宇文智及扯了扯衣襟,随即反应过来,也是滚鞍下马。
虽然圣命是给杨集的,但近前之人没有巍然不动、高坐马上的道理。
就连两边的路人都躬身以待了,他宇文述自然不能特立独行。
待众人准备就绪,杨安“刷”地展开皇命,抑扬顿挫的诵读起来:“制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凉州牧、右卫上将军、卫王杨集精忠报国、刚毅果敢、文武双全、将帅之英、功勋卓著,实为朝廷砥柱、大隋之干城……赐天子剑一柄,处置机务、节制诸军,钦此。”
此言一出,满街俱寂。
便是杨集也呆住了,搞了老半天,就给一把剑?不过想到杨广向来大方,心中又开始期待起来。
“卫王,还不谢恩?”杨安其实也蛮意外的,他都到了朱雀门,圣人却又将叫了回去,然后刷刷的写了这道皇命。
“圣人隆恩,臣杨集铭感五内,谢圣人。”杨集谢恩,上前接旨。
宇文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两只捏得指节发白的拳头咔咔作响,心中又恨又妒,先帝在世之时有收集到了九柄神剑,之后以天子剑之名赐给了弟弟杨爽,儿子杨勇、杨广、杨俊、杨秀、杨谅,自己留下三柄,后来杨集出仕之时,杨坚生怕杨集震不住高颎,便把七星龙渊剑赐给了杨集,剩余两柄,致死都没有送出去。
杨广登基后,仿效父亲设立天子剑,可至今,一把都没有赏赐出去,没想到,第一把就赐给了杨集。
宇文述妒忌惨了。
这边,杨集将“皇命”交给一旁的郝瑗,从杨安手中接过天子剑,细看一眼,不由呆了一下,竟是伯父赐予杨广的“天子剑”——承影。
这把剑,他认识,还多次要杨广转送给自己,原因是这把剑漂亮,可杨广始终不答应。
想不到,杨广今天竟然给了自己意外的惊喜。
承影是上古名剑,象征精致优雅!
整把剑造型曲线流畅,连任何一个微小的弧度,都充满无上美感。
不是常见宝剑那种样式,但绝对不是怪异。任何人看到这柄,都会惊叹这是一把艺术品,而不是一把杀人利器。
美轮美奂!
啧啧啧!
大伯赐予自己七星龙渊剑震老高,老兄赐予承影,震的又是谁呢?
蓦然!
杨集想到杨安念着的“处置机务、节制诸军”并没有具体到哪里的机务、哪里的军,立马扭头看向了宇文述。
迎着杨集的目光,宇文述毛骨悚然,感觉有坏事发生。
杨安势火不对,连忙下了马,笑着近前道:“卫王接旨后,请随我入宫面圣人,圣人还在宫中等着呢。”
说完,才看向一旁的宇文述:“许公怎么也在?”
宇文述笑了笑道:“长秋监,听闻卫王回京,就出来迎迎,打算为卫王接风洗尘,趁机讨教军改之策,不想遇到长秋监在此传旨。”
杨安说道:“圣人口谕,卫王要即刻随我入宫面圣,接风洗尘之事,待面圣之后再说吧。”
宇文述点了点头,笑道:“长秋监所言甚是。”
杨集收起了收拾宇文述之心,说道:“长秋监,阿娘还在前面等着,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杨安笑道:“自然可以,不过尽量紧急时间,免得圣人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