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张掖凉风习习,炎热的暑气顿时一空,此时已是月华高升,一盏盏宫灯把杨府关键之处照得形同白昼。
“大王这些方法粗暴是粗暴了一些,但胜在实用,”前堂偏室亦是烛火通明,凌敬将手中一份发展教育的文案放下,向客席上的一名青年文士问道:“思道兄以为如何?”
“大王的方法对于凉州来说是好的,但就是太散了,缺少一个完整的规划,最典型的奖惩制度,就显得比较随意、杂乱,比如说某一位大学博士若是教导出可以治理一方俊才,可以酌情提拔和奖励,与之相反,若是某位大学博士一直平庸无为,便将些人贬入州学、县学、小学,这样既能更好的推广凉州教育,也能引起博士的危机意识,让他们在教学时,更加尽心尽力。”
青年文士年约三旬,此人脸色黝黑、身材敦实,虽说不上有多么的俊朗不凡,却也是一表人才,这便是写信萧瑀请来的刘洎。
荆州(南郡)自汉以来便文峰鼎盛,西梁国都设在此处之后,众多萧氏旧臣不愿向南陈效忠,都纷纷投奔西梁,使这里成为南方士族的集中地之一,这些人对权术、兵法、治国方略略知皮毛,甚至是不懂装懂,但若论起高谈阔论的嘴炮,却是一流高手。在这其中,务实的刘洎算是一股清流,但也因此不受人待见,当他被竞争对手搞成“有才无德”,便一直饱受流言摧残,无法在荆州士林容身,所以在收到萧瑀书信之后,便毫不犹豫的收拾行装、带着家人奔甘州而来。
今天他又被萧颖派人从萧家请到了杨府,然而足足等了一个下午时间,仍旧没有见到杨集那个正主。
虽然作陪的凌敬说杨集离开凉州已近半年之久,积压下来的事情很多很多,一时半会走不开,实非故意怠慢于他;而刘洎也知道凌敬并没有骗自己,可此行对他异常重要,他能否出仕、能否重振刘家荣光,皆在杨集一念之间,在没有见到杨集、没有得到杨集表态前,心中仍旧有些忐忑不安。
凌敬点了点头,其实刘洎所说的问题,大家都知道;但是很多东西前所未有,既然没有成法可依,也只有一步一个脚印的摸索了,如此便让许多“应运而生”规章制度显得杂乱无章。他向微笑着向刘洎说道:“思道兄言之极是,但……”
“没办法,人手不够用。”门外传来了杨集清朗声音,不但打断了凌敬的话,也把凌敬的意思补了上来。
“大王说得是。”凌敬笑着说道。
刘洎—回头,只见一名头戴紫金冠、身着紫袍、腰束金玉带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相貌英俊、身材挺拔,俨如玉树临风一般,尤使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凌厉明亮的眼睛,刘洎和他对视时,竟感到—阵心悸。
刘洎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充满煞气的青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从其装束上看,便知来者是何人了,他站起身来,行礼道:“荆州刘洎拜见大王。”
“刘先生免礼!”杨集也没说什么抱歉之类的话,便直接坐到了主位之上,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足以令九成以上的人仰望,而刘洎是能够成为名相的人,定然具有很强的主观意识,若是自己惺惺作态、低三下四的向一个失意之人道歉,只怕反而让他看扁了。
杨集坐下之后,目光在刘洎身上瞟了瞟,不禁暗自点头:刘洎和萧瑀成为好朋友不是没有道理的,原来他俩都长着一套死人脸,古井无波的脸上,让人根本就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有什么想法。
“刘先生刚才说得不错,凉州的规章制度的确杂乱无章!”杨集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只是他到来之前,正好听到凌敬和刘洎的对话,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向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拘谨的刘洎说道:“自古以来,凉州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地区,以前也不是没人试过汉胡融合,但基本上都是以失败告终,反倒有不少汉人被胡化了。这便导致我们没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只能摸索着前进,但我认为此事需要的就是强权。”
“还望大王解惑!”刘洎疑惑的看向杨集。
“既然没有章法可依,我们后人就要自己去探索,如今打散安置、教化异族孩子的办法若能成功,则会向整个天下逐渐推广,将我大隋律法一步步深入异族之心,让他们依隋律而行,但眼下最重要的,却是先把律法在凉州贯彻下去,哪怕是输了,也只是凉州,还影响不到大隋整体。”
看着刘洎若有所悟的表情,杨集继续说道:“我大隋的神威早已深入人心,各族尽皆畏之如虎。我大隋官员在胡人、异族人面前,应该表现出强者的一面,同时要让他们心中明白,我们既没有偏袒汉人,也没有偏袒他们,一切都是依大隋律法办事。如此年长日久,大家都会习惯这种‘公平’。只要习惯了,别的规章制度,自然也就顺势推广出去了。难就难在,律法不健全、规章制度杂乱无章。”
说到这里,杨集深感遗憾,他虽然有着后世的灵魂,可他前世一不学法、二不犯法,只知道约束好自己就够了,于是他对法律一窍不通。
如果他现在从事律法工作,或许能够利用前世的常识来抠字眼、钻《开皇律》的漏洞,然后衍生出一些规章制度,但他是凉州土皇帝,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除了要做好本分工作之外,还要算计别人、防止别人算计,哪有时间和精力抠律法的漏洞?
所以包括律法在内的很多事情,杨集只能交给下属来做,自己顶多就是灵机一动的提出一个模糊概念,等他们做出来了,再过目。
“刘洎受教!”刘洎闻言,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难怪凌敬今天下午给他看的东西那么乱,原来一切都是他们根据凉州的实情弄出来的。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杨集虽然“气场”强大、名声很臭,可本人竟是如此谦和,着实出人意料,看来传言真的不能信啊!
“凉州比照尚书省,设有吏、户、礼、兵、刑(原法曹)、工六曹,此外还有监督六曹和地方官员施政的御曹,但是我觉得还不够,打算在现有的基础上,增加法曹。这个法曹和以前的不同,它的使命是完善律法、订制律法。我给你检校法曹的职位,等你做出一番成绩,再向朝廷推荐,你看可好?”
刘洎被“检校法曹”这个巨大的馅饼砸懵了,他想不到一来就让杨集任用了,而且还是“检校法曹”,这个检校法曹品级可不低,若是他干好了,随时都有去掉“检校”二字、转正为正宗法曹的可能。
“谢大王!刘洎决不辜负大王厚爱!”想着自己被如此器重,刘洎一改胸中的苦闷,顿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连那死人脸都仿佛泛着光一般。
“好好干,我希望你用自己的能力、成绩坐稳这个职务,并且成为正式的法曹。”杨集笑着勉励了一句,法曹等于是凉州的立法部门,没有一丝半毫权力,但是这个没有实权的部门却十分重要,杨集虽然早就想创立了,只不过一直缺少一个人来牵头,于是杨集便打算让刘洎来试试。
如果刘洎带好法曹自然最好,如果他玩不出什么名堂,搞出来的东西没用,杨集大可弃之不用,这对凉州也没有半点影响,顶多就是开些俸禄罢了。
“卑职定不负大王重望!”刘洎重重的说道。他性格刚硬、为人耿直,也因此很不合群,除了极个别朋友之外,很少有人认同他的为人和观点,所以他虽然身怀雄才,却一直碌碌无为,反而被荆州那些只会空谈、清谈的士子讽刺得无法在士林中立足,胸中苦闷自不用说。杨集年纪轻轻,就获得如此成就,本就让他心服口服,如今又待他如此,心中异常感动。
杨集点了点头,又比较遗憾的向刘洎说道:“本来我打算在凉州大学开设法学院,以刘先生之才,可为法学院祭酒,然而凉州的燃眉之急不是培育法学人才,而是治理地方、规范百姓行为习惯的健全的律法……看来这个法学院,怕是要缓上几年时间了。”
凉州最大的弱点就没有人才,在并州拥有大量空缺位子可以争取的情况下,哪怕杨集在凉州放宽限制,世家子弟也不会来。而寒门士子,除了个极个别特别热爱法学的人以外,大多数是学为官之道、孔孟之道。
这样的人哪怕来了凉州,也只能为官,而撑不起培育法学人才的法学院,若是强行为之,非但没有效果,反而贻笑大方。所以杨集也只有“搁浅”了。
刘洎拱手道:“大王,若是您要成立法学院、却又没有适合的人选,我倒有一个比较不错的人选。”
杨集双眼一亮,连忙问道:“谁?”
“洺州邯郸县令岑之象。”刘洎沉声介绍道:“岑之象在律法方面,有极深的造诣,而且他为官多年,有着很强的的组织能力,当这传道授业的法学院祭酒、绝对绰绰有余。”
“洺州邯郸县令岑之象是吧?我记住了,至于能否前来凉州任职,却非我能决定。”杨集看了刘洎一眼,笑着说道:“你最好也写封信给他,让他有个准备。若他真有这个才学,我便让他当上这个学法院祭酒博士。”
岑之象现在是县长,自己却要他来当凉州大学法学院院长,如果按照前世的标准,这个人定然会欣喜若狂;但大隋的邯郸县属于人口众多的上县,县令的品级是从六品上,而凉州大学法学院院长只有俸禄没有品级;从功利的角度上说,此人只要不傻,就不会来,便是换成自己,也是如此。
但强权之下无人权,只要杨广、或是吏部尚书牛弘同意了,岑之象不敢不来。所以这个小县令,杨集吃定了。
至于岑之象是否有才学,杨集倒是没怎么担心。因为这个年代的被推荐者如果不合格、或是后来变成贪官污吏,推荐人也被追究责任,而刘洎只是一个失意的书生,他既不会、也不敢夸大岑之象的才能。
除非,他不想混了。
“多谢大王信任!”刘洎拱手道谢,僵硬的脸也挤出了几分笑意,只是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让人尴尬难受。
“明天可以上任吗?”杨集知道凉州的规章制度杂乱,很多重要的制度,都是想到就设立起来,久而久之,就变得越来越多了,虽然他也想规范起来,可缺少这方面的人手,而萧瑀等人比他都忙,哪有人来做啊?
本来,杨集意属之人是参军录事杜如晦,可这是一个知识面极广的宰相之才,若是让他专注于律法、制度,或许会耽误了他,所以最好还是让他继续当自己的“秘书”。而刘洎虽然也是宰相之才,可他擅长和专注的领域,恰好律法这一块,可见他比杜如晦更适合做这种繁杂之事。
刘洎见杨集这么着急,不由得愣了一愣,但他还是说道:“卑职随时可以上任。”
杨集看出他的疑惑,苦笑道:“人们常说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话没有错,然而凉州从来不缺规矩,但就是太乱了,因为没有规范起来,所以已经出现了很多问题,时不我待啊!”
刘洎闻言,心中产生了浓烈的责任感,想着自己还要花费大量时间来熟悉和梳理凉州的规章制度,立马表态道:“那卑职明日就上任。”
“好!”杨集正要向他介绍法曹职责,魏征便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一脸严峻表情的向杨集行了一礼:“参见大王!”
“玄成不必多礼。”杨集问道:“玄成行色匆匆,可有要事?”
宋正本、魏征和凌敬是杨集在凉州的“秘书”,每个人职责不一样,宋正本和魏征主管政务,而凌敬主管兵事,在杨集出征的期间,宋正本和魏征便在张掖帮杨集处理一些职权范围内的小事,若是他们做不了主,便把解决方案拿去州牧府,和凉州行政堂“九大首领商议”。
公私双方这样一结合,既能使事务得到及时处理,也能避免杨集被州牧府官员、王府“秘书处”架空。
“大王,近来羌人、粟特人、胡人等少数民族多有动荡,他们多次和商人在集市发生冲突械斗。”现在很多“异族”都是一等人,他们和隋人的权力和义务一样,若是再用“异族、外族、撩人”等侮辱性质的称呼来称他们,既不合适,也不利团结、汉化,所以杨集要求地方官员以“少数民族”来称呼境内相貌不同的人群,所以魏征才说“少数民族”。
“然后呢?”杨集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魏征拱手道:“昨天有一伙羌人带着山货来张掖贩卖,却被关中来的商人欺骗,以低了市价八成的价钱卖了出去,他们在集市知道情况后,便去找那些商人理论,希望那些商人补上差价。然而商人一钱都不给,于是便起了冲突,最后都被这伙羌人给杀了。此事不好解决,想请大王定夺。”
杨集也感到有些头疼,他为了避免这种冲突,还专门在各个集市设立市官,让凉州大学的学子节假日去帮忙引导,然而不少商人为了获得更多利润,将少数民族百姓带来集市的皮毛、稀有物品的价格压得极低,然后再运往他处高价贩售。
这年头的少数民族可不像后世的少数民族那么温顺,你适当占一点便宜,他们也就认了,但这支来自关中的商人,实在过分了。
他们理论不过口齿伶俐的商人,甚至还有可能遭到语言上的歧视和侮辱,当然拔刀砍人了。
但是对于商人而言,压价是他们正常行为、日常操作,好像也没有什么错。
刘洎见杨集皱眉不语,想了一想,便拱手道:“大王,此事其实不难判,杀人就应当偿命。但起因是由商贩而起,商贩一方也有责任,不过如今大王大力归化胡人,若是依法来办,怕是会引起胡人不满。”
“我要归化各族是不假,但我绝对不会为了这个,而放过这些杀人犯。既然大家的权力和义务一样,那么应该承担的责任自然也一样。”杨集想了想,便向魏征说道:“不过这些羌人固然有错,但起因却出在商人身上,必须对羌人做出相应的赔偿,至于怎么判,就让刑曹按律法来办。”
“喏!”魏征应声而退。
“你也听到了。”杨集看了刘洎一眼,说道:“其实这种事情在凉州时有发生,只不过闹出人命还是首次,但如果没有从根源上解决,日后还会发生。你明天根据市场的价格,将各种物资的物价规范起来,让买卖双方都有一个尺度可以衡量,之后,再下发给各州各县。”
“卑职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