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去敦煌审理张定煌一案的萧瑀开门已有三天了,他并没有在县衙之内办公,而是在县衙门前搭建起了一个大大的棚子,以示与县衙不同。
门楣上那写得大大的“为民申冤”四个字极为醒目,只是在这三天之内,整个刑曹驻地始终门可罗雀,始终无人问津。但是萧瑀不介意、不着急。
因为张定煌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要想拿下他简单得很,可难就难在把所有罪犯一网打尽、难就难在官府建立公信力。
对于杨集的想法和打算,萧瑀心中一清二楚,无非就是以张定煌为契机,对瓜州八大姓、敦煌六大家族下手,而方式方法就是先分化百姓和这些地方豪强的关系,使地方豪强变成无源之水,在挑起和激发两者矛盾的同时,建立杨集和官府在敦煌的信誉。
套用杨集的话来说,那就是建立官府公信力,使百姓相信官府,在遇到麻烦和困难之时,率先想到的就是到官府鸣冤,而不是忍气吞声、而不是找地方‘士绅’帮忙。
对此,萧瑀是高举双手赞成的。
以往,官员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当官,首先做的事情就是会见当地豪强,率先与各个豪强打好关系,他们觉得只有得到地方豪强的支持,才能坐到这个位子、才能做出一番政绩,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官府和地方豪强共治地方的规则。
在这种规则之下,很多地方官府沦为了辅佐的豪强治理地方的地位,每当当地出现纠纷之时,只要地方豪强所做之事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名声和官位,官员们便任由他们拿着自己的名头去行事,直到各大豪强出现纠纷时,才出来和稀泥。
地方豪强如果满足了,便会在某个官员离任前饯行一番、欢送一下,还要发动当地百姓相送,甭管这名官员是不是真的受到万民爱戴,但是万民伞、德政牌、脱靴礼之类的把戏必不可少。而官员也因此得到了好名声。但是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虽然他们不敢说什么,可是他们对于官员和地方豪强干的什么破事,都是心知肚明。
这么一来,官员和地方豪强现实了双赢,官员不仅得到了钱财,还得到自己想要晋升的名声、口碑;豪强们则是在这名官位任职此期间,田地变多变好了、奴隶变多了、势力也变大了。但官府的名声也因此臭名远扬,百姓从此不再相信官府、不再相信朝廷,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是换成哪个人来当官,都是官府和豪强联手盘剥他们。
萧瑀当了这么多年的刑曹,对这一切知之甚说、对这一切深恶痛绝,故而当杨集决定打破这个恶劣的规则、提出重竖官府权威、提出重建官府公信力时,他不仅赞同,还很乐意去当杨集的马前卒。
若是此事真的成了,不管瓜州以后由谁治理,但民心基础却是有了,然后杨集在甘州颁布的一切政令就能更好更快的实施。
以萧瑀对杨集的了解,恐怕这个过程很快就会被礼曹宣传署以各种方式,传遍凉州。
如果搞完瓜州,又去搞其他地方,萧瑀估计凉州上下的大小豪强还得向杨集服软,放弃一切特权、一切不法所得,成为遵纪守法的好子民。
这里跟其他大小州不同,其他大小州的官员本身不仅是世家门阀、地方豪强中的一员,而且是皇帝和世家共治天下、官府和地方豪强共汉地方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就算看得出世家门阀、地方豪强的危害,但身在世家门阀这个庞大的体系之中,他们面对一些事情时,只能用妥协的方式来逐渐化解。
但杨集身为皇族中的一员,相当于世家门阀这个体系之外的一员,他的出身注定了他以皇朝利益为重,他不需要遵行世家门阀圈子里的那种腐朽的潜规则,他要做的是,以强大的力量、强势的手段打破这些规则,然后在此基础之上,建立属于杨集确立的规则,也就是杨集时常所的法治、依法治国,而这,也是任何一个皇帝希望看到的结果,同时也是杨广相信杨集、支持杨集,授予杨集生杀大权的根本原因。
初来凉州之时,萧瑀原本觉得杨集要想打破陈旧腐朽的规则是无稽之谈、痴人说梦;然而这几年来,凉州在杨集这套制度下,甭管是汉人,还是普通的胡人、羌人、粟特人,尽皆成了杨集各种新制的忠实拥护者。
这样的结果不但令萧瑀目瞪口呆,也是他愿意当马前卒、越干越上劲、越干越兴奋的根本原因。
正统儒士最大的追求是什么?
不外乎一个“名”字!
名动天下、青史留名啊!
萧瑀也不例外,只要他能够辅助杨集打破持续千余年旧规则、建立全新的社会秩序。他百年以后,也将是一个名留史册的伟大变革家
这可是一个文人毕生最高成就呢!
容不得萧瑀这名正统儒士不动心。
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一项艰巨、艰难的工程,个中有着太多的凶险、诱惑;光靠他们这点人的力量,很难将历史遗留下来的恶习扶正、很难将广大的官员拘束在正轨之上。所以他和州牧府刑曹需要更多知法而清正廉洁的官员,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靠他一个人在支撑。
老实说,他一个人面对着整个凉州官僚体系,着实是有心无力、力不从心。
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得力干将。
想了想,萧瑀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提笔在信笺写了起来,可是当他刚写到“思道贤弟……”四个字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抬起头来一看,便见到一名士兵带着一名壮汉走了进来。
“参见法曹!”士兵行礼道。
“何事?”
“禀法曹!”士兵说道:“此人名叫魏二狗,他已经在门外徘徊了很久,卑职等人询问得知,他是来这里申冤的。”
萧瑀闻言,目光从士兵身上移到那名壮汉身上,和颜悦色的说道:“你有何冤情,尽管道来,我能为你做主。”
“是!”魏二狗见萧瑀文质彬彬,神态和蔼,心生好感,忐忑之情也淡了不少,一听萧瑀问案,便将自己的冤情说了出来。
魏二狗乃是瓜州索氏佃户。
索氏家主索登是张定煌的大舅子,在瓜州极有势力,玉门关以北的大泽湖西部皆是其产业。
瓜州大泽湖由祁连山冰雪融水汇集而成的疏勒河水系汇集形成,这也是河西走廊特殊的地形造成的,南面祁连山脉常年被冰雪覆盖,夏天冰雪溶化后大量的融水汇集成数百、上千条大小河流向北方,滋养了肥沃的土地,最终造就了河西走廊的富庶。
当河水继续汇聚北流,到达低洼处时便形成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湖泊,像凉州的休屠泽和野猪泽、甘州北部居延泽等湖,都是河西走廊上著名的湖泊,四周牧草丰美,草原辽阔,一直是隋朝最大养马场,也支撑着隋隋朝骑兵的强大。
大泽湖位于玉门关西北百余里之外,在隋朝时期面积巨大,不亚于弱水汇聚而的居延泽,水波波光浩淼、壮阔如海,四周牧草丰美,分布着大片草场和一望无际森林、良田。
这得天独厚的宝地,原先是当地百姓、牧民栖息之所,但随着世态变迁,慢慢被强大的人兼并,到如今,已经被瓜州八大家族瓜分一空,再加上这里又是瓜州丝绸之路北上伊州的主干线之一,故而使畜牧业、农业、‘服务业’发达的大泽湖湖区成了八大家族得以兴盛和辉煌的根基。
魏二狗背靠八大豪强之一的索氏,本身也有自己的田产,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他的案子是四年前发生的,当时他还比较年轻,眼看他到了年龄,家里便帮他订了一门好亲事,而对象是被杨坚发配到敦煌的南朝贵族之女。
由于这个贵族连同其部族远徙至敦煌充边以后,争不住六大家族,便没落了下去,他们为了和开战在,不得不融入当地,与身份卑微却有靠山的魏二狗结亲。魏二狗的妻子知情达理、长得极美,小两口婚后过得相当不错,只可惜新婚娇妻前大泽湖探望丈夫之时,却被家主索登撞见了。
索登见魏氏年轻貌美、端庄娴慧,便生了歹心,让人将魏氏拖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的事情有些老套,魏氏不堪受辱、自尽身亡。
其实家主夺奴隶、佃户妻女享用的事情在这个年代十分常见,但有胡汉血统的魏二狗不但是个男人,也有一身本事,得知爱妻受辱身亡之后,就愤怒去找索登讨个公道。
可他非但公道没找到,反而被打断了一只手臂、一条腿,而且索登愤怒家主尊严受到了严重挑衅,让时任玉门县丞的妹婿张定煌将魏二狗三族数十口统统抓进了监狱,不久便传来死讯,更过分的是,还将这桩轰动一时的灭族惨案定为讨逆案、将魏二狗家和他的岳父家打为敦煌马贼,然后张定煌通过前任刺史、总管贺若怀廓运作,使奏件到达朝廷之时,这桩案件就变成玉门县丞张定煌文武双全、精忠报国,率领两百县兵歼灭了一支人数近千、穷凶极恶的马贼的英雄故事。
张定煌之所以成为瓜州长史,这桩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可谓是立了大功。
魏二狗身为受害人,不仅讨不到公道,还被灭族、被打为马贼,心中异常怨恨、异常不甘,但却无可奈何,他养好伤后,就伺机报复,准备和张定煌这个刽子手同归于尽,只可惜这个年代的升斗小民想要报复前呼后拥的一方大员,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势孤力穷、苦无报仇机会,心中异常痛苦绝望,好几次都一死了之,可是想到数十名无辜惨死的亲人需要自己申冤、需要自己刷清罪名,便背负着仇恨和痛苦活着。
杨集反贪反腐政策的轰轰烈烈进行、执掌凉州刑曹的萧瑀到来,便魏二狗看到了一线希望,因此便想来试一试,若是能够报仇自然最好,就算不能结果也不会更坏。
听完魏二狗的表述,萧瑀靠在椅子上闭目思考。
萧瑀生于皇家、长于世家、为官凉州,听过见过太多类似魏二狗这种悲惨之事了。
这种案子多数时候连立案的机会都没有,众多可怜受害人,到死都只能背着各种恶名而死,可是如今的凉州不同了,萧瑀很清楚杨集要什么、也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所以这个案子,令他多了一把锋芒毕露刀子。
良久,萧瑀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顿的向魏二狗说道:“在我凉州,如果某个人无事生非、诬告官员,可是重罪呢!这些,你知道吗?”
“草民知道!恳请法曹为草民做主。”魏二狗这些年如同久病成医的病人一般,他为了复仇,非但学起了律法,还很关注凉州的政令,这也是他敢露面申冤的主要原因。
“很好!”萧瑀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扭头向那名士兵说道:“你去州府将王刺史给我请。”
“喏!”士兵拱手一礼,大步离开。
“你来的,真不是时候!”萧瑀微笑着向一脸茫然的魏二狗说道。
魏二狗茫然的看向萧瑀,不解的问道:“法曹,是何意思?”
“你这起案子干系重大,单凭我一人之力,是管不了的;还需要王辩刺史、军队配合!”萧瑀摇头叹道:“而瓜州驻军好像都去鄯善了,如果没有大量军队,我们都需要等。”
“啊~?”魏二狗懵了,他知道军队以打仗为主,没有这个权力问地方政事,更不能插手驻地政务、案件,可萧瑀竟然说自己这案子竟然需要军队配合,而且还要大量军队。
自己的惨案,竟然严重到了需要大量军队的地步?着想是出乎意料。
“耐心等着吧,官府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萧瑀安慰了魏二狗一句,便不说话了。
拿下张定煌容易,难就难在如何将他身后的张、索等八大姓氏一网打尽。
瓜州处于山高皇帝远、胡汉混杂、民风彪悍的边陲要地,所以根深蒂固的八大家族与游牧民族大同小异,他们不仅有自己的牧场、草场、养马场,还有大量充当家丁、牧民的私人武装,再加上之前马贼出没,所以这些常年作战的私人武装,战斗力比关陇贵族的私军还要强悍。
既然八大家族有此实力,又有逃向突厥的地理优势,涉案的张氏、索氏又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呢?
如果瓜州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坐镇,自己就贸然动手,恐怕不仅搞不死张氏、索氏,反而被他们攻克瓜州各城。所以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绝不能单凭一腔热血就动手。
但就算是有军队在,说不定还是会掀起一场小规模的战争。自己必须未雨绸缪,做到打一仗的准备。而自己之所长不是行军作战,更无法评估八大家族的军事实力,还是先和文武双全、能征善战、熟知本地的王辩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为好。
就在魏二狗懵懵懂懂的被带下去保护不久,在州府办公的王辩便已匆匆忙忙赶来。
王辩原先是东宫八率一名中郎将,由于杨集推荐、杨广助力,杨坚便把他提为瓜州刺史,当杨广登基为帝以后,昔日同心同德的太子党分崩离析,开始争斗了起来,而王辩这个帝党,也被划入了卫王系。
由于王辩是靠杨集上位的,而且杨集所做之事不但符合皇帝心意不说,还利国利民,再加上杨集是他的上司,于是王辩便默认了这个划分。
萧瑀此行,也没有隐瞒王辩。他自然知道萧瑀是来做什么的。
听了萧瑀的表述及顾虑,王辩不由得笑着说道:“萧刑曹所虑极是,但瓜州八大姓氏的军事实力,早已今非昔比、不同往日了,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并非难事,用不着担心战争暴发。”
萧瑀又惊又喜,好奇的问道:“却是为何?还请王刺史告之。”
王辩说道:“八大家族之所以变得如此有钱有势,主要他们先祖多数是前凉和西凉的军政要员,此二朝灭亡以后,他们便利用先祖留下来的军队兼并其他中小家族。如此持续到开皇初期还没改,之后再利用马贼和沙盗的名义打劫过往商贾、袭击城镇、打击对手,最终达到了聚敛财富、私养军队的目的。直到州牧上任、麦总管到来,他们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萧瑀脸上便露出了然和释然的笑容,瓜州军最初只有五千人,可是杨集当上凉州大总管之初,便给了瓜州总管麦铁杖五万的名额,而麦铁杖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便将军队扩成五万。构成这支军队的人,固然有敦煌六大家族被迫放良的奴隶,但更多却是源自境内的马贼和沙盗。
既然八大家族以马贼和沙盗为名,行不法之事,想必被麦铁杖吃了不少。
只是他以前只知瓜州剿匪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却没想到,麦铁杖清剿的便是八大家族化作马贼和沙盗的私军,所以才有了之前的担心。
现在一经提醒,顿时忧心尽去。
“看来萧刑曹也想到了。”王辩见到萧瑀露出会心的笑容,笑容可掬的说道:“不错,麦总管仅只一年时间,便将境内马贼和沙盗一扫而空,而八大家族的,早已凶名在外,当麦总管猛烈清剿之时,他们根本不敢将之召回,为了本族不受牵连,只好万般无奈的放弃了‘马贼和沙盗’。之后,又有各种政令紧逼,他们自然步步后退,放弃了不少非法掠夺而来的产业。”
王辩看了萧瑀一眼,继续笑着说道:“八大家族原本定居于玉门县,可旁边就是州牧府所在的甘州,他们生怕遭到清洗,尽皆撤到了敦煌这个丝绸之路枢纽。”
“很好!”萧瑀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向王辩拱手道:“王刺史,我要公审此案。请你带兵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另外将张定煌请来。”
“义不容辞!”王辩肃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