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自绝于天下

眼下的大兴城,以山东士族为首的士族、贵族闹腾得十分厉害,但是对于民生却没有任命影响。而这一切,是得益于开皇年间开通的广通渠。

广通渠使中原、河北、南方粮食堆满了广通仓、太仓、常平仓等关中大仓,每到欠收年景、或是人为的粮荒之年,这些官仓都发挥出了巨大了作用;每到关键时刻,都能将节节攀升的粮价压制下去,若非如此,此刻的杨坚恐怕又要因为粮荒当一次“乞食皇帝”了。

再加上杨坚因为张瑾的威胁,颁布了一连串军事任命,将雍州、关中等地的军队牢牢掌控在手,所以大兴城百姓生活没有受到困扰,至于士人们的争相呼吁、闹腾,跟他们没有屁的关系。

只是生活在大兴城的老百姓都知道读书好,他们知道读书不仅仅可以明智、知礼,还可以当官、还可以以书中知识赚钱,然而书籍贵得让他们问都不敢问,所以没的朝读书方面去想。

普通老百姓不懂大道理,可是他们知道市面上渐渐有了价格低的书籍售卖,往往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这就说明读书人都需要书、说明书籍明明满足不了读书人的需求,但是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士人们偏偏要圣人下令禁书,这些士人到底是吃饱了没事干,还是读书读傻了?

普通老百姓不懂,但是寒门士子懂。

寒士知道读书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事,所以他们历来是最渴望书籍、渴望掌握知识的群体,只要寒士求学不易,为了求学受尽世家门阀的冷眼不说,还要卑躬屈膝、欠下老大人情,而且学成之后,也有九成九以上的寒士没有入仕之门。

不过尽管如此,当大量“廉价”书籍出售,寒士这个群体还是欣喜若狂,就算这辈子当不了官,但可以学来教育子孙后代,让子孙后代走得更顺畅一些,子孙若是学有所成,以后未必当不了官啊。

然而受到毁灭性冲击士族的却利用官场上的人脉关系,威胁圣人下禁书令,好在卫王坚持、圣人反对,使士族阴谋落空;但就在寒士松了一口气之际,东市笔行忽然被一把大火烧成废墟,不仅书商损失惨重,也使寒士梦断。

寒士们想到张瑾在朝堂说的“若不禁书、贼寇将起于各州县”之论,尽皆认为这场大火就是所谓的“贼寇”所为,一方面是警示书商,让他们知道与世家门阀作对的下场,另一方面则是警告圣人,强硬的向他展示世家门阀的力量;最重要的目的,则要毁灭寒士求学之路、入仕之路、改变命运之路。使寒士世世代代低人数等。

世家门阀的强盗行为,把大兴城的寒士彻底激怒了。当天下午,数百名在大兴求学的寒士自发组织,凑钱买来布匹,制作巨大的横幅,之后展开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

数百名寒士高喊口号从国子学出发,其他寒士受到感染,也纷纷加入游行队伍,队伍从几百人变成了上千人、从上千人变成了上万人……整条朱雀横街都是一望无际的示威寒士。

“有教无类,天下大同”。

“公平求学、反对学霸”。

“誓死捍卫圣学”。

“处死‘崔亡真脏’四贼党羽”

“……”

寒士们群情激愤、放声怒吼,闷雷般的咆哮声响彻天空。

大兴震动!

回到府中的杨集听说寒士游行,心知机会难得。果断的令家丁行动起来,把早已印制就绪犯官名单派发到寒士之手。

两万份与博陵崔氏、张瑾家族有关的名单洒到抗议队伍之中,人群顿时炸开了。

正如杨集所料,崔氏、关陇张氏家大业大,如若出现那么一两个“家庭败类”,示威寒士们还可以理解,甚至会认为杨集小题大做。但是在土地兼并、盗取官仓官粮、贪污腐败、官商勾结、克扣军饷等案件中,严厉治家、享誉数百年博陵崔氏竟然出现两百二十七名犯官,关陇张氏也有一百二十五名子弟、假子犯罪。

最为关键的是这不仅只是一年之内抓到的犯官,而且还有一些犯官改了好几次名字,他们受到朝廷惩处之后,被家族带回家族“严惩”,可是过了不久,这两个家族又通过家族的人脉关系欺上瞒下,令这些犯官以另外一个名字出现在官场之上,然后这些犯官继续违法乱纪、败坏官场秩序,甚至比之前更为恶劣。

古人淳朴,在这个讲究诚信的年代里,若是“失信于人,失信于天下”的恶名一旦坐实,比之举族衰弱也强不了多少。故而再刻薄贪婪的家族也要经营出一幅伪善面目。便是被贬斥得一文不值的商人也讲究诚信经营;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之事固然有,但大家都知道口碑的重要性,稍微有点远见的商人都不会这么做。

博陵崔氏这种传承数百年的家族,在人们的印象中,“博陵崔氏”四个字就是响当当招牌,他们为了家庭的名望长盛不衰,不仅不容许外人玷污,更不允许自己人给家族抹黑,但是这一次的犯官名单、以及屡屡犯法的人,彻底颠覆了寒士的认知,又因为崔仲方是禁书令的提倡者之一,寒士们对于博陵崔氏恶感更胜一筹。

两者一结合,使博陵崔氏的高雅、高贵等美好“人设”轰然坍塌,寒士们纷纷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受到了羞辱,他们以前有多么崇拜、现在就有多恨。

至于关陇张氏,因为崛起时间不长,又是军武之家,走的路线与诗书传家的博陵崔氏不同,虽然家族名望也受到了犯官名单的冲击,但受损的程度远不如崔氏。

崔仲方府门外,大批寒士堵在了大门口,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层层围得水泄不通,寒士们大喊口号。

“崔氏治家不严,何以治天下?”

“崔氏容许犯官,罪恶深重。”

“崔仲方包庇族人、罪不可赦,岂能为大隋官?”

守在门口的侍卫、家丁紧张的咽着口水,很想将他们驱散,但这么多寒士和百姓,他们岂敢动手?

不久后,大批军队出现,史祥神色严肃的出现在了示威寒士面前。

军队的到来,令喧哗的场面肃然一静,自发的让出一条路,史祥策马来到崔家大门之前,拱手道:“各位学子、各位乡亲,圣人和朝廷已知此事,你们先散了吧,休要继续在此扰民了。若是崔侍郎包庇罪犯之名属实,朝廷绝不姑息,请大家放心。”

“圣人万岁!”

“大隋万岁!”

寒士大声欢呼,他们十分相信朝廷的执法力度,不仅是名单上把犯官屡屡上任定义为崔氏利用人脉关系欺上瞒下、瞒天过海,还因为朝廷确实把犯官依法罢职、依法惩处了,所以人们认为核心问题是崔氏治家不严、包庇犯罪。

史祥步入崔府,只见崔仲方脸色苍白的坐在大厅主位之上,众多崔氏子弟神色恐慌的站在两旁。

史祥向崔仲方拱手一礼,说道:“崔侍郎,末将奉命而来,请您跟我们入宫一趟。”

“好,好,好!”崔仲方颤颤身躯的站了起来,脸色都扭曲了,他宁可被当场斩杀,也不希望在无数寒士和百姓辱骂声中被逮捕。这不仅是对他本人的污辱,也令博陵崔氏包庇犯罪之名坐实,日后哪怕无罪释放,人们也只相信眼前这一幕。

人们日后只会认为崔仲方要是没罪,朝廷也不会会动用军队将他带走,之所以平安无事,不过是博陵崔氏再一次动用关系网络、再一次欺上瞒下。

但知道是一回事,可是崔仲方却不能不配合、不敢不配合,于是在无数寒士、百姓的注视下,坐着马车去了皇城。

与此同时,太学博士郑善愿、太学博士王隆的府门前,也是乱糟糟一片;他们二人是执掌太学的人,理应一视同仁、有教无类,但讽刺的是,圣人杨坚明明向全国读书人敞开国子学了,可他们二人不但禁止旁听寒士进入国子学藏书馆、逐日削减旁听名额,还把刘焯、刘炫等有教无类的大儒排挤干净,到了如今,更是强烈要求圣人下令禁书。

这种品德败坏的人,有什么资格掌管一国之教育、有什么资格为天下师?

寒士们以前敢怒不敢言,但如今有了由头,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喷涌而出。

当两人也被从府中带走,寒士们大声欢呼,当着两人的面,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两人见到曾经对自己尊敬不已寒士如此痛恨、如此疯狂,也终于意识到寒士、百姓对于知识的渴望,也终于见识到了寒士怒火喷发的威力,经过今天一事,他们定然从高高的神坛跌落尘埃,被寒士批得体无完肤,将会沦为禁锢思想、毁灭圣贤书籍的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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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高颎站在齐国公府一处高楼之上,他负手而立,目光闪闪的远眺沸沸扬扬的朱雀大街。

“阿耶,孩儿来了。”高颎的第三子高表仁来了父亲身前,恭恭敬敬的将手中的犯官名单递给了父亲。

高颎看了一下名单,忍不住低声说道:“这家伙真是一个狠人啊!”

这种公布政敌家族犯官名单的办法,不是没有人想过,但是身在官场上,自有一套适用于官场上的规矩,任何人想要破坏规矩,都会受到众人一致的抵触。他这种做法是取得了成效,但是却十分让人恐惧,大家和这种没有底限的狠人同殿为臣,根本没有任何安全感。

高表仁冷哼哼的说道:“忠于王事当行王道,这种诡诈之道实在不是臣子所为。这样的人若是入了朝堂,这朝堂之上,群臣还有活路吗?”

高颎也以为杨集只是说说而已,谁想这小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狠、更要坚决,笑着说道:“圣人和太子高兴就够了,我们这些人又能做什么?此事过后,博陵崔氏就惨了。”他嘿嘿一笑,又向儿子问道:“朱雀大街上的寒士们怎么样了?”

“太子已经出面安抚,并表示将会追究犯官之责,朝廷将会代表寒士、代表天下万民向博陵崔氏、关陇张氏问责,并且再次强调朝廷不会下禁书令。寒士们得到承诺,已经陆陆续续散去了。”高表仁看了父亲一眼,继续说道:“崔仲方、王隆、郑善愿、张瑾等倡议禁书的官员一一被朝廷带走。”

“他们活该。”高颎沉默片刻,抬了抬眼皮道:“此乃是天大的好事,圣人有心传播圣学,乃有利于天下的好事。”

高表仁不解的问道:“阿耶,此事大利于天下,却无士族无益,圣人不怕士族寒心吗?”

“寒心?当初尉迟迥造反,山东士族纷纷支持的时候,可有想过圣人是否会寒心?”高颎哂笑一声:“这天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当官的人。这天下没有了士族,照样可以风平浪静的运行下去。如果世家门阀、士族胆敢让子弟们辞职,圣人就会让次官、预备官员、寒士一层一层的顶上去,这些人凭空获得高位,能不对圣人感恩戴德?至于辞职的人,日后想要重新回归官场,恐怕就难了。”

“寒士如此有恃无恐、扰知全城秩序,难道他们就不怕圣人问责?”

“哈!问责?”高颎摇头失笑:“圣人巴不得天下寒士再这么来几次,一旦七宗五姓等名门高姓从高高的云端跌入尘埃,那么他们日后屁都不是。朝廷以后想做怎么收拾他们都行。”

“阿耶,那我们渤海高氏应该怎么办?”听了这话,高表仁有些着急了起来。

“我们早就在北周时期,就被渤海高氏踢出族籍了,我们早就和渤海高氏没有瓜葛了,他们之所以又要将我们纳入族谱,无非是看中我这把老骨人的权力、声望而已,可是我被罢官之时,有人出来吱过一声吗?并没有。”高颎叹息一声,又说道:“我们今天的一切,是我用命、用头脑挣来的,与渤海没有半点关系。你们兄弟千万别把两者混为一谈了,要是强行与他们搭上关系,要是他们搞出什么事来,最先倒霉是我们父子。若是涉及到什么大事,咱们吃不完兜着走。”

“另外,我上呈的输籍法、貌检法诚然让大朝财政大大增加,但是大量户籍的增长,是以世家门阀佃户和利益为代价的。也因此,我们家早就自绝于世家门阀了,你现在若是眼巴巴的求上门去,人家也不认。若是我们倒霉,他们只会狠狠的踩上几脚。所以我只能跟着朝廷走、只能跟着圣人的国策走。你们要把我们定义为新兴的贵族,日后交友,尽量与寒士中的人杰为主。”

“喏。”

“你立刻去找弘德(高颎次子),让他把我们八成田地按照朝廷均田方式,分给家丁、家奴,之后造册送给太子。”

“阿耶这是要把家奴放良?”高表仁震惊道。

“不错,正是放良。”高颎肃然点头,向儿子说道:“这股风潮是一个时代来临,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而且谁也阻挡不了。我这么做,是再一次自绝于天下世家。”

高表仁皱眉道:“阿耶,如果我们这么做了,岂不是与杨集一样了么?”

“正是一样!”高颎笑着说道:“你试想一下,若是自绝于天下世家的高家人在京城过得不好,天下世家会怎么看圣人?普天下臣民怎么看圣人?总之呢,圣人需要我们做表率,决不会亏待我们父子,官职比之现在只高不低、赏赐俸禄比之现在只多不少,关键是高家有了皇族庇护,以后的日子更安全。”

“孩儿明白了。”高表仁肃然行礼,步履匆匆的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