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的书房之中,跪坐着三人,除了主人李渊以外,还有两名中年人,其中一人是李渊的亲舅独孤整。
独孤信有七子三女,正妻如罗氏生下长子独孤罗以后,便早早病逝;继室郭氏生有独孤善、独孤穆、独孤藏、独孤顺、独孤陀、独孤整、北周明敬皇后、李渊之母独孤般若。小妾崔氏只生一个独孤伽罗。所以从亲疏、血缘关系上说,李渊跟独孤顺等兄弟更近,而杨勇和杨广等兄弟则要远了一些。
时至今天,独孤信的子女只剩二子一女,儿子是独孤顺、独孤整,女儿是之母独孤般若,而在兄弟姐妹之中,独孤整是最小的一个,今年只有四十八岁。
另外一名中年人是来自窦氏的窦威,此人是李渊之妻——窦氏的堂叔,也是李渊的长辈。
窦氏家族也是历史悠久世家门阀,早在汉朝文景时期便进入最辉煌时期,其中有窦宪勒石燕然,他兄弟窦笃为卫尉,窦景、窦瑰都任侍中、奉车、驸马都尉,其余窦氏家庭子弟都在亲要之地,权威一时无双,为免惹来皇帝置疑,兄弟四人自污避祸,但因为当时没有人的权势、财富比他们多,于是兄弟四人只要自己大修宅第、争竞豪奢、穷极工巧,给人营造出一种兄弟不睦的假象。
传承至今,窦氏家族虽然不是八柱国十二将军之一,在废周立隋的政变中分不到像样的红利,但是当天下稳定下来以后,其漫长的历史传承、数目庞大的人才,便发挥出了巨大的优势,当传承日短、人丁不兴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等关陇贵族陷入人才瓶颈而停滞不前之际,窦氏却如涓涓细流一般的发展着,在公平竞争的时局之下,哪怕独孤派、元派联手打压也压制不了,终于使窦氏成为关陇贵族最重要家族之一。
窦氏家族是真真正正的军武世家,族中子弟也以勇猛知兵著称于世,在窦氏面前,关陇贵族只能算是军武世家中的后起之秀。不过今年只有四十六岁的窦威却是个喜文厌武的另类,他文采秀美、学识渊博,后来被蜀王杨秀征辟为记室,因杨秀多行不法,便称病离职,如今杨秀已经被废为庶人,王府属官大都获罪,只有窦威得以幸免。
但是窦威也没有得到使用,至今仍旧是白身一个,一直帮助兄长窦谊打理家族之事。
这一点,他倒是与只有爵位、勋、散官的独孤整类似,不过他背后是庞大的窦氏家族,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当他是平民百姓来欺负?
由于他在三个多月前,以低廉的价格从独孤家手中买来了日进斗金海盐生意,所以窦谊被勒令自尽以后,成了家主的“热门”人选之一。
三人寒暄几句,李渊待两位长辈放下茶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两位长辈连袂来访,不知所为何事?若是有事,只需派个人来通知晚辈一声,晚辈定然会在第一时间上门聆听教诲,何须劳烦两位长辈?”
独孤整一听李渊询问,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叔德可知我们今天来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李渊知道独孤整和窦威是在考量自己,若是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恐怕就没有下文了,便认真的说道:“晚辈揣测这应该与贺若弼一案的后续之事有关,独孤家和窦家大概是想栽培晚辈,为关陇贵族的传承效力吧?”
之前在关陇贵族之中流传一个传言,说是关陇三派有意合而为一,如果合而为一,肯定要找一个利益代表,代表大家去和皇帝争取权力。
这种这做法,李渊并不陌生,因为这与武川军头和关陇豪杰联合支持宇文泰、关陇贵族联合支持杨坚如出一辙,而这几天时间之内,关陇贵族出了许多事,三大派系死了四个核心人物、还有几十人受到牵连,当时李渊便猜到关陇贵族合作之事已经不远了,而独孤整、窦威撇开元家来找自己,恐怕是在选择利益代表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而自己身为独孤家外甥、窦家女婿、本身实力又弱,无疑是两家利益代表的最佳人选。
这间屋子内没有不可信任的人,因此李渊开诚布公、毫无掩饰。
独孤整欣然一笑,微微点头道:“叔德是聪明人,那我也不打马虎眼了。只要叔德愿意,我们两派便会提供一切力量助你在朝堂之上立足,最迟五年,就能让你成为尚书省一部侍郎;再用五年晋升为一部尚书,又五年,成为尚书省仆射或内史令、门下纳言,你意下如何?”
独孤整和窦威只道李渊会惊喜若狂,却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半点激动之色,只是在那里皱眉苦思,两人相顾一眼,独孤整又说道:“叔德,圣人已经和我们关陇贵族形同陌路、渐行渐远,为此,执行了许多剪除我们实力的政令,甚至不惜废除我们支持的杨勇太子,换上作用强硬的杨广,杨广一旦登基,必然将打压关陇贵族的政策进行到底,在新朝,我们关陇贵族的官员很难在朝堂之上立足,地方官员也很难入主中枢,单凭你一人之力,想要恢复李家往日荣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错。”窦威补充道:“官越往上越难晋升,越往上职位越少,以你现在的职务,前面每一级都有很多人在和你竞争,而且个个背景深厚、人脉强大,再加上皇帝的刻意打压,不要说你平平无奇了,便是立了贪天之功,也很难前进一步。如果你愿意担起这幅担子,我们可以利用手中的人力、财富助你立功,可以利用遍布天下的喉舌为你张目,当你有足够的功绩、足够的名声,皇帝想不用你都难,而你到了那一步,想要恢复李氏家族往日荣耀,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儿,你就算不在意自己的仕途,总不能坐视李氏一代代的衰败下去吧?”
两人这番话听得李渊怦然心动,他作为李家之主,不仅知道知道皇帝和关陇贵族的微妙关系,更知道关陇贵族所拥有的财富,这其中又有独孤家、元家、窦家为最。
元家本身是北魏和西魏皇族,所拥有的财富自不必说,而窦家是传承久远的家族,自西汉以来便与皇族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累世之财又能少到哪儿?
至于独孤家号称大隋首富,完全就是则是后来居上的架势,独孤信早在隋朝建立之前,就通过外戚、八柱国两重身份,敛聚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也正是独孤家在财力上的鼎力支持,杨坚才能迅速集结军队击败反对他的尉迟迥,才能迅速组建数十万军队反击突厥汗国。
虽然独孤家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作为,可这一方面是独孤皇后为免外戚专权、两家反目成仇,而刻意打压的结果;另一方面是独孤家自身进行战略转变,他们在看到窦家骇人的潜力之后,便决定效仿汉朝窦宪,以避开政治风景,准备先沉下来一段漫长的时间。可是谁又敢小觑没有多少实权的独孤家?大家还不是照样排队巴结独孤家?
所以窦威说两家可以用财富和人脉助他立功,李渊心动了,因为钱财这东西,比人更能办事,当使用的钱财到一定程度时,许多反对者的态度也会软成一团泥巴。但是李渊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即盗”,独孤家和窦家支持力有多大,条件也有多大,而他未必给得起。毕竟现在的大隋是前所未有的盛世,怎么看都是一个拥有数百年寿命的王朝,搞不好又是一个强大而漫长大汉王朝,根本就没有当宇文泰、杨坚的土壤。如果两家让他当宇文泰第三、杨坚第二,那李家必死无疑。
独孤整见李渊目光闪烁,但却没仍旧没有表态,稍微一想便知道李渊的犹豫所在,轻笑道:“叔德是担心我们会让你违心之事吧?”
“确实有这么一点担心。”李渊缓缓的点了点头,在两人提及这个话题之时,便是将他视为李家之主,而非外甥、侄女婿,既然是对等的谈判,李渊自然不再掩饰心中的忧虑。
“叔德大可放心。”独孤整笑着说道:“其实这与你的个人志向并不冲突。一个寒士力求闻达,入仕之所求无非是个人前程,继而提携家人后辈;此外,是一抒胸中报负、名传千古。然而要做到这一切,他就要拜举荐人、结交同僚、联合志同道合之士,从而形成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大家族’。世家门阀的目的和作法也是如此,只不过世家门阀提携和帮助的对象是自身家族子弟、姻亲子弟,而不是志同道合的同僚,因此被寒士敌视、仇视。”
“但是这并不能说世家门阀自私自利,只顾提携自己人。而是世家门阀子弟自小就衣食无忧的享受名师教育,他们的学识、见识远比寒士高,所以世家门阀向朝廷推荐本族良才美资,不仅符合自身利益,也是朝廷、百姓所需的官员。而事实上,如果世家门阀某个子弟是庸才,就算朝廷想用,我们自己都不答应,这是因为庸才一旦坐上官位,对朝廷、对百姓、对世家门阀的名声都不好,重则会因为这颗老鼠屎,导致整个家族这锅汤都坏掉,所以世家门阀推荐的都是真正的人才,免得害人害己。”
“世家门阀眼光和气度不会那么短浅,不管是想把某个子弟的前程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还是让世家传承千秋万代。其前提条件都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所以世家门阀之所求,与一国前程、皇帝所期、百姓利益其实是相通的。只不过能力不同,期盼的东西也有所不同,但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独孤家在大隋王朝的地位仅次于皇族,如果皇帝换了一个姓,我们非但地位不保,甚至还会受到牵连而亡,所以独孤家并不反对圣人,只不过有人利令智昏(独孤陀),做出了不利于大隋的事,但这是他个人的事,与家族无关,这也是只有他那一支受罚的原因所在。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们两家让你做作奸犯科之事。”
李渊沉吟不语,天下有杨坚这个强势皇帝,又有更强势的太子杨广虎视眈眈,使那些侍郎尚书在位时算不上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不在其位时,处境比普通官员都凄惨。而从太子监国这段时间上看,他一旦上位,定然会沿着杨坚的路线去走,而不是向关陇贵族、朝中大臣妥协。鉴于此,所以伴君如伴虎的侍郎、尚书之位对李渊吸引力不大,他更在意实实在在的权势和利益。
像独孤家,哪怕是在官场默默无闻,但却能操控无数官员的生死荣辱,那是何等的权力?一个没有实权的虚名除了满足虚荣心之外,还有何用?
当然了,皇帝虽然压制侍郎、尚书、仆射严重,但这些职务相对于持上去的位置,终究比不上尚书左仆射杨素这么风光。
杨素虽然是弘农杨氏的子弟,可他借用的家族之力并不多,完全是靠自身能力进入杨坚的视线,他今天的地位,完全是凭借能力打出的,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哪怕是弘农杨氏的家主也制约不了他;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乖乖当他杨素傀儡、传声筒,连本家之主尚且如此,其他势力又岂能令杨素俯首帖耳?
而李渊蹉跎这么多年,不但没有在战场之上立功,而且为政至今,政绩也是平平无奇、一事无成,在朝堂之上没有一点基础、没有一点好口碑。他要是依靠独孤家和窦家扶持而入主朝堂,那就成为两家拿捏的傀儡。以后在步步前进的过程中,必然会有许许多多的把柄落在两家之手,官做得越大、受两家控制的力度也越大。这显然就是两家准备立他为两家利益代表的根本原因所在。
只不过当李渊想到“两家”之时,心头为之一动,脑海之中又有了新的想法。
独孤家、窦家之前斗得头破血流、相互打压,现在他们走到一起,显然是因为皇权太过强势,才促使两家走到了一起,但这因利而合的合伙,并不代表两家就能彻底放下之前的恩恩怨怨。在未来的合作之中,肯定也会因为利益纠葛问题,而出现无数个矛盾。
如果自己登上高位,完全可以在两家之间左右逢源,借两家之力来壮大李家,等李家的实力到了足以和独孤家、窦家平起平坐的地位,那么把柄也就不是把柄了,毕竟这把柄是双方铸成的,既是自己见不得人的东西,同时也是独孤家、窦家见不人的东西,若是将之搬出,那便是损人不利己、两败俱伤的结果,非智者所为。
况且事情还远不到那一步,两家以后的态度若是有所改变,难道自己不可以改变?
窦威见李渊苦苦思索,老半天没有作答,心中有点不耐烦了,眉头一挑道:“如此厚禄还嫌不够么?”
“如此丰厚条件,是人都拒绝不了,晚辈也拒绝不了。”李渊摇了摇头,沉声问道:“敢问两位长辈,晚辈需要做些什么?”
独孤整、窦威相顾一笑,他们就知道李渊只要有一点野望,就拒绝不了两家的扶持。
独孤整说道:“如今正处于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再加上发生了许多对关陇贵族不利之事,所以现阶段不宜大动干戈。你还是继续在地方上为官,一方面铲除对我们不利的贪官污吏,建立清誉和名望,以获得朝野上下的赞誉;另一方面是在关乎国计民生大政方面,与朝廷政令同进退。这样就能使你得到圣人、太子信重,为我们背后发力创造条件。而我们则利用两家的人力、财力,把你为政之地繁荣起来,最终把你塑造成清官良吏、实干大员的形象。”
李渊听到这里,表情也渐渐敛为凝重了,他肃然的说道:“既然于国于民于己皆有利,那晚辈更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关陇三派首领已经达成了合而为之一的共识,但是在代表人选方面出现了分歧,元家希望是元寿。”独孤整微微一笑,泰然的说道:“而元寿是元家的人,如果他成为关陇贵族的‘首领’,定然会偏向元家,处事之时肯定会有失偏颇,这不但不符合大家利益,而且有可能让好不容易有共识的关陇贵族再次支离破碎,所以这个‘首领’绝对不能是三家子弟。我们两家将你推举出去,定然获得广泛支持。”
李渊闻言苦笑,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李家太过弱小,且自己是独孤家外甥、窦家女婿,符合两家利益,所以自己这个利益代表,显然是两家妥协的东西。不过这么一来,倒是让李渊心中的顾虑少了许多,毕竟三家、三派各有利益诉求,而这便是他大可作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