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守株待兔

苏威府邸位于永兴坊北曲,也是大兴城寸土寸金的宝地,只要一出北坊门,东行不远就是皇城和宫城之交的延喜门,入宫极为便利。

苏威在大隋当了几十重臣,栽培无数桃李,在官场的人脉十分雄厚,自从高颎半隐半退之后,苏威的影响力足以比肩杨素。

不过苏威让人诟病的是他在官场上左右逢源、善于见风使舵。他为官这么多年以来,每逢和皇帝意见相左,便选择退却,从来不会用激烈方式坚持自己的主张、也不会反对皇帝意见,至于当面顶撞这种事更是从未发生过。

当然了,苏威也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但他最大的问题是不会固执己见、坚持到底,一见皇帝不满、群臣反对就会默默退场,这种上不得罪君主、中不得罪同僚、下不蔑视下属的态度,使他比清高自傲的杨素还要拥有人望,由此也混得了“不倒翁”的绰号。

张瑾和李仲文自然知道苏威在大隋王朝和杨坚心目中的地位,是以他们二人首选的说项之人便是苏威,并且率先让人递了拜贴,说是晚上登门造访。

黄昏时分,苏府的书房内,苏威正和孙子苏亶聊着今天发生的大事,并借机指点孙儿为官之道。

与尚书左仆射杨素一样,身为尚书右仆射的苏威也是位高权重,后来杨坚见尚书省掌管全国军政、权力过重,他担心尚书省主官的权力无度膨胀,出现相权超越皇权之事,于是将尚书令闲置起来,可是身为首相、次相的左右仆射之职依旧不可小觑,便以尚书仆射当以求访贤才为由,命令尚书省日常琐碎之事悉由左右侍郎、各部尚书处理,有冤滥大故呈报仆射,而且他们两人时隔三天去尚书省评论大事即可,这就限制了仆射全面理政的权力。左右仆射也因此制变得相当清闲,上朝下朝时间对他们没有太大限制;今天晚上因为有张瑾和李仲文拜访,苏威便早早从皇城尚书省回到了府中。

“祖父。”苏亶见祖父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便出声问道:“你是担心张瑾和李促文给带来麻烦吗?”

“他们是求我办事,大不了不答应便是,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在想其他事情。”苏威自然知道贺若弼、独孤顺、独孤陀、元胄、元岩、宇文弼等人被捕的消息,而往来不多的张瑾和李仲文却在这关键时刻,十分隆重的递帖子拜访,心中猜到两人此行和这起大事有关。

“祖父在想什么事?”苏亶好奇的问道。

苏威沉吟半晌,反问道:“你们昨天晚上和卫王一直一起吗?”

“不是!”苏亶脸色一红,尴尬道:“乐会结束,大家就散了。”

“你可知卫王去了何处?”苏威追问。

苏亶见祖父重视此事,只好说道:“卫王找云秀心去了。”

苏威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们分开多久以后,卫王遇刺?”

苏亶目光闪烁,慌乱的掩饰道:“约有半个多时辰!”

苏威低语道:“看来真是贺若弼所为,而不是卫王在玩苦肉计。”

苏亶心头顿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在最后一个问题上对祖父撒谎了,此时顺着祖父这番想下去,觉得从时间上说,杨集根本就没有去见云秀心,而且以杨集对敌人的一惯作风,绝对干得出这种十分龌龊的苦肉计。但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有说什么。

他有些忐忑的问道:“祖父是说卫王自己布局,目的是除掉贺若弼?”

“我开始是这么想的,毕竟圣人刚刚派人申饬不久,卫王就让人给贺若弼送了一口钟,这分明就是故意激怒贺若弼。而以贺若弼报仇不隔夜的性情,大家认为他当晚刺杀卫王是很正常的事情。”苏威捊须道:“可是贺若弼再冲动、再愚蠢,也会料到一旦出手,大家首先便会猜到他,况且他的地位今非昔比,岂能像以往那么冲动?但是经你这么一说,看来卫王也是流连于青楼之中,遇刺纯属于偶然,而非自己布局!唉,这个贺若弼啊,还是以前那个贺若弼,真是无药可救了。”

苏亶吓得不敢说话了,他十分重视一同征战大半年情谊,也十分珍视生死与共的战友、兄弟,然而李大通昨晚一句“叛徒”深深的刺伤了他的心,所以他此时宁愿欺骗自己的祖父,也不当叛徒。

“祖父,我有点不太明白。”过了半晌,苏亶问道:“您让我弃武从文,我理解。可为何不是就近在关中当县令,而是跑去豫州呢?在关中,不是更容易圣人、吏部官员看到我的努力吗?”

苏威说道:“如果一年前,我会设法将你安排在关中,但现在不会了。”

“这是为什么?”苏亶不解的问。

苏威瞥了孙儿一眼,淡淡的说道:“圣人要迁都了,关中没什么好待的了。”

“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迁什么都?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了?”苏亶又连忙补充道:“我绝对没有置疑祖父的意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苏威倒是没有生气,摇了摇头道:“那是你的位置太低,你当王府谘议参军事时,只会遵照卫王的意志行事;你即将去当阳城县县令,你的目光看到的顶多只是州刺史。你的地位决定你不会考虑整个大隋天下,更不会把以前发生的事拿来印证现在的事情。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圣人要迁都吗?”

苏亶呆愣愣的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苏威呵呵一笑,说道:“北周时期的朝廷与突厥毫无二致,每一个军主就是一个部落酋长,而八柱主十二大将军就是大大小小的可汗,军、政、财、法尽皆掌握在手,就算朝廷要调动他们,也得看皇帝有没有命得动他们的实力和威望,就算有实力和威望,也得看他们乐不乐意。这种胡人遗留下来的陋习,直到开皇六年才结束,圣人当年废除了源自北魏以来的家兵制,开始直辖各兵镇府兵,命令所有门阀世家的家将、家臣、家兵改回汉姓,想斩断关陇贵族们赖以存在的军事基础。但关陇贵族哪可能这么轻易丢掉自己的根基?他们表面上对圣人顺从,可实际上,仍旧以族中子弟、门生故吏、义子假子把军权牢牢控制在手中,以往的家兵摇身一变,成了家丁、家奴、杂役、随从,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家家户户以另外一种方式将家兵延续了下来,若是将关陇贵族各家放在京城中的私军汇聚起来,少说也是一支人数几万的精锐之师,这对于圣人、皇族来说,绝对是一个致命的威胁。对于现在这种变种的家兵形式,圣人心中不舒坦,只能活在黑暗中的关陇贵族更不舒坦,于是两者便相互算计、相互对峙、渐行渐远,终于演变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苏威叹了一口气,叹息道:“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圣人想打破关中本位的惯例,将帝都迁往洛阳,跳出关陇贵族牢牢把控的关中。而且从政治上说,天下分裂已有数百年之久,南北人心的隔阂不是短短几十年办到的,如果迁都洛阳的话,朝廷可以居天下之心御天下,既然西制关陇、东瞰中原,也可北望河北、南顾南陈。这是其一。”

“其二、关中人口众多,但可耕关中平原土地少,粮食无法供起一个大一统王朝都城之所需,如果从外地大量输送粮食的话,不仅增加运粮成本,更要命的是一旦天下有变,极有可能被敌人掐住粮食这一关。先秦时期的关中人口不像现在那般稠密,而关中平原沃野千里,加上有崤函之固、四塞之险,是以秦汉皆因关中成就帝业,不过现在人口激增、耕地骤减,关中再也无法发挥出先秦时期的作用了。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大兴城就已经不适合作为帝都了,因为随着战争结束、人口暴增、往来商旅不断,吃饭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虽说广通渠的开通让河北、山东之粮补给京城,但是这些粮食到了这里以后,价钱已经翻了好几番,令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将国都迁到洛阳,那么不事生产的数目庞大的军队、达官显贵、商人旅客、奴仆婢女也会跟着去,必将大大的减轻粮食压力。而洛阳靠近几大产粮重地,则没有这么多的顾虑。”

苏亶皱眉道:“但是洛阳也有便利所带来的弊端啊,朝廷强则四面出击、御极天下;要是弱了,则各路诸侯从四方来犯,而有崤函之固、四塞之险的关中,怎么说也能像董卓那么,关起门来坐观山东群雄争斗。”

苏威摇了摇头道:“从防御方面上说,洛阳并不大兴差,它地处黄河南岸,跨伊、洛、涧几条河流,北倚邙山,南对伊阙、东据虎牢、西有崤坂。只要经营好古之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就能完美的守卫着洛阳安全。另外伊洛平原地力肥沃,周围水陆便利,可以很好地解决京师的供应问题。当然最为主要的还是定都洛阳的话,符合当前的局势,可以让皇帝稳坐中央、遥控天下,集中全部精力巩固皇权、革旧图新、维护大隋王朝的统治,而不用时时担心被‘自己人’从内部发动兵变,只要胜利度过这个关键时期,国都在哪里其实都一样。”

“祖父指的‘自己人’是关陇贵族?”苏亶问道。

“正是关陇贵族。”苏威点了点头:“光武刘秀统一天下之时,也曾考虑过西汉长安城为国都,可当时天下人心尚未稳定,且他依靠南阳豪强、河北豪强得天下,两大势力之间又以姻亲等方式相连,若是迁都长安城,定然引起这些人的不满。所以最后放弃了迁都长安的念头,老老实实的在洛阳生根发芽。历史证明刘秀选择洛阳是是明智的,它对维护东汉统一、地方稳定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圣人和关陇贵族的关系与刘秀类似,是以明明想迁都洛阳,但却受制于关陇贵族,最终只好营造大兴城。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但是圣人、太子和关陇贵族关系越来越恶劣,圣人在世还好,若是不在了,被寄予重望的太子未必可以震得住这些人,所以圣人在世之时迁都洛阳,其实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不怕关陇贵族据关中自立?”苏亶说到这里,又自问自答道:“我明白了,圣人让能打仗卫王坐镇凉州,就是想让他从西边盯死关中。”

苏威笑着说道:“卫王攻略西域才是重点,而威慑关中只是次要任务。毕竟大隋王朝国泰民安,普通老百姓吃得好、穿得暖,又怎么可能愿意造反?而没有老百姓的支持,单靠矛盾重重、人心不一的关陇贵族的话,是不可能成功的。”

苏亶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祖父是让我先去豫州做出一番成绩,若是做得可以,便能在洛阳附近当个刺史之类的,是不是这样?”

苏威欣慰一笑:“正是如此,要是迁都洛阳,豫州就是现在的关中,豫州各州刺史之位都是炙手可热的职位,一般人根本抢不到,我的意思是让你尽快成长起来,然后在迁都之前,抢占一个豫州刺史。”

苏亶无话可说了,倒不是他对这个官职有不同的想法;他奇怪的是迁都明显是祖父一家之言,也许是从关陇贵族各家家主被抓一案猜测出来,不能全信。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对朝堂了解不多,没有反驳的理由。

这时,房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禀报:“启禀阿郎,赵国公和张将军来了。”

“我知道了。”苏威是关陇士族,和军武起家的关陇贵族不同,但是怎么说都是同僚,面子上的功夫得做到位,听说李仲文和张瑾来了,便亲自出迎。

李仲文、张瑾见到苏威亲自出迎,连忙行礼道:“冒昧登门,打扰苏相了。”

“这是什么话?怎么能叫拜拜呢?”苏威还了一礼,笑眯眯的说道:“平时请二位都请不到,今天好不容易上门一趟,不将二位灌醉,我今天便不让你们走。”

三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苏威一摆手:“请!”

“苏相请。”

……

进了苏府,三人在外书房落坐,下人给他们端上几碟小菜、几壶放在木桶中冰镇的葡萄酒,苏威令下下退来,亲自取出一壶,将壶盖掀开,顿时微带甘甜的酒香四溢,苏威把醇香的葡萄酒注满三杯,举杯笑道:“方才只是玩笑话,不过你们二们难得来一次,确实要陪我喝几杯。我先敬二位,请。”

“苏相客气了,我先干为敬。”

地位最低的张瑾一饮而尽,然后拎过酒壶,给苏威和李仲文满上,三人喝了几杯酒、又寒暄几句,便把话题引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上来。

苏威向李仲文问道:“赵国公,我听说贺若弼刺杀卫王,之后很多人都被抓捕了,这究竟是何缘故?”

李仲文苦笑道:“就在昨天,贺若弼被圣人申饬,然后卫王又送他一口钟,苏相知道此事吧?”

苏威点了点头:“我听说是贺若弼前天晚上准备凯旋而卫王,可卫王走西坊门,巧合的避过一劫,这些刺客后来在青楼喝酒,喝多了便大声喧哗,被告到了右武侯府,这些刺客尽皆伏诛,之后就是赵国公所说之事了。”

“本来只是卫王和贺若怀亮的私人恩怨,可是贺若弼一心维护自己的儿子,不仅欺负年少的卫王,还告到圣人面前,使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弄得他们贺若家死的死、被发配的被发配。”李仲文停顿了一下,又恨恨的说道:“所以现在这桩刺杀案,其实是卫王和贺若怀亮私怨的延续,完全是贺若弼咎由自取,他一心报仇,这才几次三番要去刺杀卫王,最终演变到了今天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苏威眉头一皱:“就算如此,被捕的应该也只是贺若弼一家人,为何把这么多人扯进去,而且还是图谋造反?”

“贺若弼遭到罢黜以后,到处求人;若是求大家主持公道,为他复出造势也就罢了,可是他偏偏要求大家出亲兵去行刺卫王,这谁愿意啊?他因为得不到大家帮助,是以怀恨在心,现在一见自己完了,便像条疯狗一般到处乱咬人,想到谁就说谁图谋造反。”

李仲文叹息了一声,又无可奈何的说道:“他都说大家要造反了,圣人能不重视吗?于是令十二卫敲开了各府大门,这一查便查获许多武器装备。苏相也知道军武世家的子弟多在军中任职,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大家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要上战场,而上战场意识着少不了亲兵,所以为了能够随时可以出征,军武世家的武器装备难免多了些,而这又超出了朝廷的规定,大家现在是有苦说不口啊。”

其实这也是世家门阀不愿意分家的原因之一,只因朝廷官制限制了各级官职、爵位、勋、散官的亲兵配额数目,每一个王公大臣能带的亲兵都条理分明,但是把家族成员的大小职务拼凑起来,那就是一支强而有力的武装力量了,而且还能冠冕堂皇的带出去。如果分家了,那么数量稀少的亲兵还能干什么?

“贺若弼是咎由自取,朝廷怎么处罚他都不为过。可是他现在竟然把这么多无辜的人都牵扯进去了。我们作为同僚,理应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苏相您说呢?”李仲文说道。

“那么赵国公以为我能做些什么呢?”苏威明白李仲文和张瑾来意了,就是想让自己替独孤顺、独孤陀元胄、元岩、窦谊、宇文弼他们说情,但苏威不知道他们只是找自己一人,还是找一堆人。

前者还好,若是搞出什么百官联名上书,那就有点逼宫的意味了。

“其实大家并不反对义仓改制,只是觉得收粮新法和大隋五千多万人息息相关,应当慎重一些,如果圣人考虑周全,大家自然不会反对此项善政;还请苏相替我将这个意思转达给圣人。”

李仲文看了苏威一眼,又说道:“另外,太子在扬州经营了十年,安定了民心不附、反抗不断的南方,使大隋王朝真正走向统一,他的功绩有目共睹;太子监国以来,把朝廷大大小小军政要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实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如果看来,还是圣人高瞻远瞩,却是我等短视了。”

“赵国公所言极是,我们身为大隋臣子,确实不能使忠良蒙冤!不知赵国公希望我何时去找圣人?”苏威当初在换太子事件上虽然保持中立,不过后来便顺势支持了杨坚、认可了杨广,所以他算是中途加入太子派的人;而这些关陇贵族一直在为杨勇的复出努力,既然他们现在屈服了,那对太子、对大隋、对自己都有利,自己做这个中间人又有何妨?

李仲文闻言大喜,拱手道:“此事已经让京城几十万百姓人心惶惶,要是拖到明白,事态定然愈演愈烈,我等希望苏相今晚就入宫面圣,替大家说句公道话。”

“赵国公所言极是,此事确实拖不得。”苏威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那我就去准备准备。”

“多谢苏相。”李仲文激动的起身行礼。

“无妨无妨。”苏威笑了笑,心中却是感叹不已,心说圣人果然不愧是圣人,只是借题发挥的把这桩刺杀案件放大,然后只是简简单单的在宫中守株待兔,就能让关陇贵族乖乖的屈服了,而且还把太子的地位也稳固了下来。

这份本事实在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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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今天又老了一岁,浑浑噩噩就步入了三十九,真是一言难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