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岁祭祀是于长江之畔,大铜山之下。
山脚下,群臣侧立。
所有人都来了。
皇帝、皇后、皇孙、天下第一、第二、第四
能来的,都来了。
毕竟是祈福的日子,当臣子的不来,可是不合适。
只不过实话实说,今年的夕岁论起来规模,比去年在尹阙时差了许多。
没有什么诸子百家斗法,也没有什么人仙献礼。
只有三丈法台,国师执礼。
而今年焚香祷告之人,也是杨侑,而非杨广。
广场之上,狐裘大人眉眼低垂,作为内臣,她理所应当的站在了朝臣与皇亲国戚中间的位置。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大隋朝的皇帝陛下与皇后。
此时此刻的杨广再也没了当初那般的风流儒雅、意气风发。
因为天冷,他身上披着一件很厚的大氅,与皇后一同坐在那把代表着权利与地位的椅子上时,竟然显得身型有些句偻。
同时,他的双眸也有些呆滞,两颊的肉也凹陷了下去。
几个月的时间似乎暴瘦了许多。
再也不复从前那股子哪怕江山遍地烽火狼烟,可依旧雄心于世,优势在我的模样。
皇帝,代表着一个朝代的精气神。
而如今旧恭敬聆听国师经之声,可实际上心里怎么想就真不得而知了。
半空之中,国师所念的,为陛下消灾增福的经已经念诵起了第九遍。
整本大套的念。
群臣们就只能在寒风之中等。
哪怕都被这江南湿冷的气候给冻僵了,也无人吭声。
终于,第九遍念诵结束。
天空之中,通天金柱再次化作了泼洒的金粉,把其中所蕴藏的福泽落在了每个人的肩头。
斗笠之下,狐裘大人悄悄的伸出了手,看着那落在自己手中便如同雪花一样消逝的金光,眉眼里满是讽刺之意。
夕岁结束了。
夕阳西下。
陛下起驾回宫。
在有几个时辰,今年也结束了。
陛下先离开,接着是同样坐在车辇之中的天下第一。
接着是皇亲国戚。
等走的差不多了之后,就轮到了狐裘大人这些内臣近臣。
她来到了自己的车马边上,早就等的急不可耐的小崔女侠立刻抖擞精神,帮她打开了车门。
接着,车马一路在残阳之中往江都城走。
全程无话。
而进入到江都城中时,狐裘大人这才挑开了窗帘,看着外面张灯结彩,一片喧闹的景象,脸上这才出现了一丝仿佛活过来一般的气息。
但马上这股气息就被一股嫣红所取代。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之后,她低头看了一眼捂着口鼻的手帕。
上面嫣红点点。
“呵。”
不知为何,她露出了一种讽刺至极的笑容来,随手把手帕丢出了车外。
马车抵达府前时,整个李府没什么过节过年的气氛,而薛如龙也正在昏暗的天空下等候。
狐裘大人下车了,他就赶紧迎了上去,低声说道:
“大人,依照大人吩咐,在军中的兄弟们传来了消息。江都守军普遍对夕岁之日心生不满,这几日的抱怨越来越多。”
“嗯正常。”
女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些尚有战斗力的老卒皆为中原、或者关中子弟,如今有着这些本该轮休的老卒带头,夕岁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与这几个月咱们刻意流入军营的遍地烽火的消息一齐,他们的心智动摇就够了。还有什么?”
“粮食要不够了。”
“”
女子的脚步忽然一顿。
“当真!?”
薛如龙点点头:
“中原之地的秋收皆在荥阳,如今荥阳被破,北地粮草俨然吃紧。而江南义仓又被杜伏威所占。在加上萧铣反隋,如今六大粮仓之中,含嘉仓、回洛仓、黎阳仓、永丰仓、常平仓悉数被占,只剩下了一个河阳仓还在苦苦支撑。前段时日属下已经派人前去查验,整个河阳仓库存不足三分之一。目前来看最多,再支撑四个月,粮食便尽了。”
如果是几个月前,薛如龙恐怕不会解释这么多。
但从大人到了江都开始,陆陆续续的就已经把百骑司所有的事情让他亲自处理。
薛如龙不敢继续往下想为什么大人要这么做。
也不愿想。
可却也明白,自己必须要担起责任来。
所以,这几个月来的情报,他在得到了消息查看完后,都会把动机、目的、结果说出来,由狐裘大人来判断薛如龙这么做是否合理。
从而纠正。
而自从那龙树神窨的第五片叶子掉下来后,大人已经不再过问任何百骑司之事。
薛如龙哪怕和她说,她也只是给出对方这么做的动机。
但却不再发表任何决策性意见。
所以,听到了薛如龙的话后,女子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好,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么?孙道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孙道长在宫中一切安好,只是日夜照顾陛下,依旧无法回来。”
“李淳风呢?”
“同样陪在孙道长身边。”
“张道玄可曾与他接触过?”
“并无。”
“嗯。”
女子应了一声,自顾自的朝着后院走去。
而薛如龙却忽然抿起了嘴。
想了想,叫住了那愈发显得孤独虚弱的身影,说道:
“大人。”
“怎么?”
看着扭过头来的女子,薛如龙张了张嘴这才说道:
“今夜夕岁可可要摆上一桌酒宴?今天回来轮值的几个弟兄都很担忧大人。”
“担忧我什么?”
女子平声发问完,却并不等薛如龙回答,只是摆摆手:
“同袍之间的事情,便由你来操办吧。记得给我送壶酒便是。”
说完,朝着后院一步步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夕岁之夜。
后院门口,小崔女侠手里提着一坛酒,试探性的在拱门外,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看到院中摆放在那封着道长的龙树神窨前,一袭白衣的女子背对着她,与那还剩下了7片叶子的封印面对面坐着,身影散发着阵阵寂寞萧索之意。
形单影只。
见此情景,小崔女侠顿时有些纠结
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进去
可就在这时,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想进来,便进来吧。那边的宴席你参与不进去也是正常。”
“”
听到这话,小崔女侠有些尴尬,但还是提着酒壶走进了庭院。
从孙道长和淳风离开后,李侍郎就禁止任何人在进入这处后院。连薛如龙也不例外而小崔女侠作为暂时的“编外”人员,要不是人家亲自开口发话,她真不太敢
毕竟,这几个月自从主动开始帮李侍郎后,她
也成长了许多。
在见识到了太多东西后,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仗剑天涯的单纯少女。
性子虽然未变。
可终究,人是要长大的。
而迈步进来后,走到桌前时,她才看清楚
在这夕岁热闹之际,李侍郎的桌前,只有一壶酒,与一碟子在江南并不多见的炒豆子。
江南人富户先不提,穷人左酒多以鱼干或者是春夏晾晒的笋丝为食。
豆子真的挺少见的。
想了想,她坐在了狐裘大人对面后,才说道:
“薛将军那边都挺担心侍郎大人的,而且我一介女子在那,他们也放不开就叨扰侍郎大人了。”
“嗯。”
未带斗笠,那副平静应声的面容下,是连小崔女侠有时都会嫉妒的容颜。
而对着这张脸失神一下后,忽然,她就听见了一声:
“倒酒。”
“呃是。”
反应过来的小崔女侠赶紧捧起了酒坛,用炁控制着酒水形成了一道纤细的丝线,倒进了李侍郎面前的陶碗中。
接着又给自己倒酒时,就听见了一声如同戏谑之言的话语:
“这满天下,能让崔氏嫡系血脉斟酒的,恐怕也就那寥寥数人吧?你说巧不巧,这院中,除了你自己,我与他竟然都享受过。”
“”
小崔女侠愣了愣,下意识的看向了那只剩下七片树叶的棺木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了想,只能端起了陶碗:
“敬侍郎大人。”
“嗯。”
女子应了一声,目光终于挪到了小崔女侠的脸上。
端起了碗,和她碰了一碗后,就率先把酒水用一种很豪爽的态度一饮而尽。
小崔女侠挺惊讶她的豪爽。
毕竟这可是剑南烧春。
很烈的
但也赶紧仰头。
随即目光下意识的落在了那七片落叶之上。
然后
忽然,她发现了不对劲。
一片青翠的落叶,就在她仰头的一瞬间,悄无声息的从枝头飘落
“噗”
一口酒本能的喷了出来!
小崔女侠立刻慌了。
一个健步捡起了即将飘洒落地的叶片:
“道道长!?”
捏着叶片的她神色慌张。
就就算道长不想让我喝酒,可也不至于这般惩罚自己吧?
你
你怎么能这样啊!
捏着叶片,感受着从叶片上传来那种支离破碎的脉络,她慌张的看向了狐裘大人。
“不不是我我道长你别生气呀!”
“”
从头到尾不知为何都异常平静的狐裘大人却没说话。
只是目光落在那片落叶上看了看后,一指酒碗:
“倒酒。”
“”
很快,又是一碗酒倒满。
而不等小崔女侠放下酒坛,她又端起了酒碗,一饮而尽。
把碗往前面一推:
“倒酒。”
“”
连续三碗。
小崔女侠甚至闻到了那一口喷薄而出的酒气。
而再次倒满后,终于,李侍郎停饮。
捏了两颗盘子之中的炒豆,丢到了嘴里。
咯吱作响之中,她忽然来了一句:
“也挺好,是吧。”
“什什么?”
“这样也挺好。”
面对小崔女侠的不解,难道的,女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
这人,是疯了么?
感受着那言语里透露出来的喜悦,崔采薇竟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接着就听到了对方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他这般心肠,怎么能忍心看到这世道变成这样?”
“”
“所以也挺好,对吧?”
“哪哪里好?”
“”
听到这话,女子沉默了一息,忽然问道:
“你可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江南。”
“因为河东之事忙完了?”
“不。”
女子摇头:
“他说,他是为了来帮我。”
“”
小崔女侠本能的看向了女子。
想要看到她的表情。
可等待着她的却只是一望无际的平静。
“他说他来帮我,来保护我呵。”
平静的眼眸里,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所以,咱们相遇那天,可能如果不是他,死的那个人就会是我。”
“”
“你说他的目的是不是达到了?”
“”
“他说来保护我,所以,他替我应了这一劫。”
“”
“而现在,还剩下六片叶子。也挺好对吧?”
已经分辨不清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疯言疯语的小崔女侠本能的问道:
“可道长万一”
“他已经尽到了责任,不是么?”
笑意不在。
双眸重新转为平静的女子说出了冷血而无情的话语。
“既然来保护我,那替我挡了这一劫,目的,便达到了,不是么?”
“你怎么能这样!”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小崔女侠的脸上立刻流露出了一股愤怒:
“他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的!你现在却说这是目的!?”
这是何等冷血之人,才能说出这般的言语!?
她的良心
被狗吃了吗!
可面对她的质问,女子却依旧平静。
仿佛没听到一般。
而这股沉默,也化作了小崔女侠无法接受的理由。
落座还不到片刻。
她直接转身,离开了庭院。
原来
这么多天,我帮助的,竟是如此冷血之人!
我。
与道长。
都看错了人!
而庭院之中,对于小崔女侠的离开,女子却没任何表示。
没有什么不满,也没有什么其他情绪。
只是,她再次端起了酒碗。
把碗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哈”
再次呼出了一口酒气后,愈发苍白的手指捏起了一颗豆子。
可还没拿到嘴里,这颗豆子便已经化作了齑粉。
如同细沙一般,从指间熘走了。
“也挺好,对吧?”
看着那叶片凋零的棺木,她的声音若不可闻。
“那便,不要再醒来,不要再睁眼看到这污浊的世道了吧。”
“欠你的,你记好了。”
“下辈子,找到我。”
“我用一生来还。”
月色如钩。
形单影只孤坐棺前的女子恢复了沉默。
只是那一弯浅月的月光照耀下。
有如同丝线一般的晶莹滴嗒掉落。
再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