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见始终打不开局面,终于开口说道:“小子,你别太狂妄了,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我知道你们小年轻脑子里想的什么,你们这一捏儿的岁数,能有什么大事?不就都是猫子狗子那屁大点的事儿吗?你老老实实地赶紧撂出来,没你的亏吃,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比你事儿大的进来的有得是,有几个能扛得住?你不交待清楚了,回得了家吗?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整天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什么人没见过?那手起刀落拎着人头过来投案的咱不是没见过,比你的事儿大不大?你这点事儿还真不算什么,你不撂也没关系,自然有人会撂。你没必要替别人扛着,哥儿们义气没有铁板一块的,你最好主动点,要让别人先撂了你,你可就被动了,我再想保你也没机会了。”
他们俩人一打一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软硬兼施,对我展开了心理攻势。对我这个吃顺不吃戗的主儿,老董的怀柔政策,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我一时间几乎被破防了,也是岁数太小,没那么多的经验,最后我一想:“算了,任凭你们怎么样,我心中自有定数。与其跟他们故作镇静泰然自若,倒不如给他们来一出装聋作哑装疯卖傻!”
甭看老董不露声色地跟你像唠家常一般闲聊,只要你是一回话,就等于钻进他的套了。言多语失,但凡有那么一两句不该说的让他抓住把柄,他就会给你来个顺藤摸瓜,在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借着你自己的话,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全套出来。他们这套活儿,我以前听二哥说过几次,眼下还是少说为妙。我往上扯了扯大衣领子,将自己的脖子裹住,一耷拉眼皮,给他们摆出一个“聋子不怕惊雷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老董继续摆事实讲道理,对我循循善诱,什么利害关系,什么法律常识,什么家庭教育,在他长篇大论的耐心说教过程中,小陆也偶尔拍桌子瞪眼,训斥我几句:“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你当人看,你偏学狗叫!”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就在这种状态之下,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老董抬腕子看了看手表,又和小陆耳语了几句,站起身来出门而去。小陆又让我抽了一次烟,然后对我说:“我们决定再给你一点儿时间,你接着上门后撅着去,好好考虑考虑你自己的问题!去去去,赶紧撅着去!”
我只得又去练了一遍标准的撅姿,屋角有点反潮,泛起一股霉味儿,过了不到几分钟,忽听屋外乱了一阵。我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似乎是派出所便衣队抓了几个团伙作案的小偷,装上车准备往分局送了。当时社会上将小偷或扒手称为“皮子”,管在火车上顺包偷包的叫“吃大轮儿的”。还有一种“绺窃”,就是在商场趁卖家不注意,或者有打托儿的转移卖家视线,然后用钓鱼竿,竿头涂抹上黏子,从柜台里往外粘钞票,这叫“钓鱼的”。那时的职业扒手,大多有着自己的职业操守,只偷窃不动手,逮着了就认头学艺不精手艺不到家,认栽认打认罚。我听说过但没见过的,是有一种女偷窃者,专门偷人插在外衣上兜的钢笔,具体手法是用自己的辫子挑钢笔。以前满街都是留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女贼也混迹其中。看见有衣服上兜插着一杆或者两杆钢笔的人,她便往前凑合,等待时机成熟,在对方身前一甩自己的辫子,即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钢笔挂在辫子上摘走,堪称传说中的神技,但市面上也绝不少有。
后来我在J县鱼山白灰厂劳教时,遇上一位老贼偷,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眼看上去老人家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说话慢条斯理有章有节,像个老教授似的,可熟知内情的都知道,此人乃是名噪一时的公交老偷——谢老三!谢老三六次出入两劳单位,拘留就更甭提了,简直不计其数,在他看来,小小的拘留无非是家常便饭。他在队里跟我闲聊时说过,他起小跟着一位据说偷遍大上海十里洋场浦江两岸的高手学艺,他师父也是因为在上海所有繁华热闹的场所偷了一个遍,在当地案底太多,反扒便衣全认得他,只要他一出现在街面上,身后必定有人跟踪观察,他的那张脸,如同全国粮票一样被人熟知,实在混不下去了,才拖家带口来到天津卫。后来在老十月电影院门前,收了谢三爷当徒弟。最开始让他从一脸盆开水里,用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往外夹肥皂片,一直练到从他师父口袋里往外掏晒干了的枯树叶子,既不能损坏干枯的树叶,也不能让师父发觉。前前后后六年时间,谢三爷终于出道了,而这门所谓的“手艺”,也陪伴了他的一生!对他而言,偷钱包成了一种“瘾头儿”,比抽大烟还厉害,见到合适的时机,自己根本管不住自己,不知不觉就下手了,为此还被人砸断过几次手指,加之上了年纪,身手一天不如一天了,可仍戒不掉偷钱包的心瘾。他这一次在J县接受劳动教育,正是因为偷了一个大娘的钱包,让人逮着一看,钱包里只有三块钱,最后判了三年,合着一块钱一年!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我胡思乱想地在门后撅着,再也没人搭理我了,似乎过了很久很久,老董才满脸阴沉地回到屋中,摘下帽子和手套,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冲小陆使了个眼色。小陆心领神会,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打开门走了。老董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招手叫我过来,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事情闹得那么大,没个交代过得去吗?我们也不逼你,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就跟我说。另外我再告诉你,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得了,也甭跟别人说——我和你父亲关系很好,我自己的亲弟弟是知青,去年还是托你父亲帮忙办的回城,你老爹对我有恩,你出了事我不能不管,更何况我们所里还和你老爹的学校有合作关系,于公于私我都得管你,你也得配合我才能把自己洗干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老董不是信口开河,我老爹曾经被借调到知青返城办公室帮忙,有那么好一阵子,我家里经常有人来找我老爹办手续。我对他说:“董伯,我谢谢您了,但是您了为什么要把我洗干净?您就是不把我洗干净了,我这浑身上下是挂满了屎还是沾满了尿了?”老董看出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彻彻底底的顽固不化,就背过身去,脸冲窗外说了一句:“我刚才上你家里去了一趟,你爸一会儿就来接你回去,你那个同学走不了,他得在所里过夜了。你回到家好好想想,明天一早八点半,准时来找我报到,给你俩办个学习班,先受受教育再说!”
此时我才真真正正的傻眼了,虽说我老爹几乎已经管不了我了,也几乎放弃了对我的管教,但让派出所民警找到家里去,毕竟还是头一次。等会儿我老爹来了,我该怎么对付?小石榴又该怎么办?绝对不能让小石榴在派出所过夜,他走不了,我也不能回去!我的脑子完全乱了,千头万绪搅合在一起,如同一大堆乱了套的毛线。这时屋门一开,老董和我老爹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我偷眼一看我老爹,好么,那把脸儿啊,真正是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面沉似水,脸色铁青,双眉紧锁,嘴角紧绷,还好并没有当场发作。老董让我老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一五一十地把整个过程,给我老爹介绍了一个清清楚楚,然后喊来小陆,吩咐他带我去另一间屋子,好像老董有什么秘密的话要和我老爹说。
小陆将我带到隔壁,我进去一看,这屋有一张审讯用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台灯,足有二百瓦的电灯泡子亮得刺眼。小石榴正撅在角落中,用脑袋顶着墙罚站。小陆叫小石榴过来,让他和我并肩站在墙边。等小陆关上门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小石榴两个人。我和他一齐扭头看向对方,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三傻子把咱给撂出来了!”我问小石榴:“都问你什么了?”小石榴小声说:“问了老么多了,我一句没撂,你呢?”我说:“我估计他们问我的问题,跟问你的差不多,千万咬住了牙口,不撂还有得一闯,一旦给他们撂了,咱可彻底完了!”小石榴紧着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又跟他说:“我老爹让他们叫来了,有可能让我老爹先带我回家,你却要留下过夜,明天还得给咱俩办学习班,一会儿要是让我回家,咱就一块儿撞头,必须同进同退!”小石榴想了一想说:“如果有机会,你麻利儿的赶紧走,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回去之后,上我家去一趟,跟我家里打个招呼就行了。”我骂道:“你玩勺子去!我走了一会儿他们接着收拾你怎么办?咱要走一块儿走,要留就一块儿留!”小石榴一脸不在乎:“他们真要收拾我,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说:“至少我也得给他们搅和搅和,值夜班的没几个人,咱俩谁挨收拾都一起闹,他们人手就不够了!”我和小石榴这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争论着,不知不觉声调渐高。小陆一开门探进头来喊了一句:“不许交头接耳谈论案情!”
随着小陆的一声训斥,小石榴小声嘟囔了一句:“傻叉!”便低下头不再吭声了。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老董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我和小石榴叫到了跟前。他的脸色没有之前那么严肃了,口气也有所缓和:“考虑到整个事件还不清楚,你们俩又是小毛孩子,都还在上学,所以我们会和学校联系,决定对你们的处分,并暂时放你们回家,但是从明天起,必须按时来派出所报道,参加给你们俩办的学习班,认真完成学习任务,不准对付。小石榴你也可以回家,墨斗他父亲已经签字画押了,担保你出去之后不会逃走。你可得对得起他老爹啊,你小子要是跑了,可就把墨老师撂里头了!行了,去旁边那屋找小陆办下手续,走吧!”
我和小石榴到值班室签完字,提了一天的心,吊了一天的胆,总算是放下了,以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至少眼下能回家了。老董看在我老爹的面子上,一直把我们送到派出所大门口,再次叮嘱我和小石榴:“你们俩现在已经是有案底的人了,可别再惹祸了,以免搞个积少成多、零存整取!”老董说话的声调并不高,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却如同铁锤钉钉子一般,一个字一个字钉在我心里了。年纪轻轻,哪儿也没到哪儿,却早早地背了案底,我还有洗清自己身上污点的机会吗?
昏黄的路灯下,老爹在前,我和小石榴在后面跟着,“咵嚓咵嚓”地踩着积雪往前走,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那种感觉无比压抑,我想我爹的心情比我还要糟。尽管空气寒冷阴湿,但却格外的清新,我贪婪地狠吸了几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犹如暗夜中响了一颗炸雷,可算有点儿动静了,沉闷得我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