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闻言,自然一笑:
“所以你就听信了?”
萧何肃容垂首,沉默以对。
冯去疾这个人,稍微抓住点机会,便大做文章,趁机笼络满朝文武的心。
他想要恢复自己昔日在秦国朝中的地位。
所以他借着欢迎萧何回到咸阳的名头,给群臣下拜帖,以此彰显他丞相的威风。
这件事,扶苏还非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他刚把蒙毅拔擢为司寇,而且大理寺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再受丞相辖制。
军权司法权,这两样都是扶苏的利剑,他必须要牢牢攥在手里。
“平身吧。”
萧何站直了,身处在这富丽堂皇的咸阳宫,暖气熏得他身上发热。
“知道丞相为什么要宴请你吗?”
“向百官示威。”
扶苏讶异。
“你怎知丞相是为了这个?丞相已经是百官之首了,他何须借着请你的名声去向百官示威呢?”
萧何知道,皇帝这是要考他。
想起来,这从前他让东宫经常失面子,哪怕是现在,他萧何都一直在给皇帝陛下丢脸。
但是皇帝陛下从来不曾怪罪于他,而且还是以一种非常开明耐心的态度,尽力提拔他。
萧何一脸沉静。
“因为陛下冒着朝中诸臣的不满,将臣这个布衣提拔为陈郡郡守。而陈郡,是为要地。但是陛下却将这个要职给了臣,朝中诸臣不满,但是却又不敢违逆陛下。”
“丞相宴请臣,此举一是想为臣引荐咸阳权贵,以向皇帝陛下示意,陛下说什么,丞相都愿意听。而丞相宴请百官,上至大柱国,下至诸位大夫,五大夫,文臣武将,无不在列,乃是想要借此次为臣接风之宴,彰显丞相之威。”
二世听着,闭上了双目。
“宴会上,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这就让萧何听了,脸色发白了。
没给丞相面子的人,大有人在。
其中蒙氏兄弟并未来,但是给萧何送了贺礼。至于王戊,他自然不会来,因为他知道丞相的心思,想借着他王戊御史大夫的名头耍威风,他冯去疾还差的远呢。
不仅如此,心中不满皇帝举措的人,尤其是几位公卿,也没有前来。他们嫌弃萧何功劳不够大,再者,萧何喜好的是道家之学,这可不得了。
不是法家之徒,法家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和他交游。至于儒家,大名鼎鼎的二位大儒自然没有去,这种场合,不适合他们的身份。
一场宴会,已经将朝中的局势给铺开了,也将人心人性给揭露无疑。
这些事,萧何未必看的清楚,他只知道,当日丞相的宴会十分寂寥,这使得一向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很为窘迫。
待殿中沉默了许久,扶苏的肩膀上又落了许多看不见的灰尘,他这才抬起眼眸。
二世很生气的说:
“朕的这个丞相,他想要恢复昔日一人令咸阳城皆动的威风,那么萧何,你以为他可以做这样的事吗?”
“全凭陛下心意。”
扶苏听了,自然仰面哈哈大笑一番。
这个时候,谒者令回来了,他附在扶苏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陛下,丞相病了,卧床不起。”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萧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萧何惊诧,怎么就会突然病了呢?
这丞相真的是……
他得回去之后就去看望丞相才是。
扶苏听了,也微微错愕。
“竟然病的这么快吗?看来丞相还能赶得上好起来,上三日后的大朝会。”
萧何听了,自然脸上一阵抽搐。
殿中其他人自然也和萧何一样,想笑不敢笑。
“朕这个丞相啊,这一路上风风雨雨,一步一步走过来,朝中所有的事务他机会都处理过来了,作为朕最得力的助手,他若是病倒了,半个朕也病倒了。”
“陈园,命中车府令给朕备好车马,朕这便去看望丞相。”
“唯。”
谒者令又匆匆离去,殿中又只剩下扶苏和萧何两个人。
“朕看你言谈举止,想必这些时日,丞相教会了你许多事。”
萧何拜曰:
“臣是该多谢谢丞相。”
“如此甚好,那你日后便多和丞相走动。”扶苏说着,食指微微动了动,“朕会为你们两家指婚?”
萧何听了,自然惊愕。
“陛下,臣出生庶民,身份微贱,岂能与丞相互为姻亲?”
扶苏听了,只是笑笑:
“出生?”
“还记得朕当初与你在会稽说过的话吗?”
“陛下所言,臣都一字一句记在心里。陛下想要让臣为天下庶人都做个表率。”
扶苏一脸欣喜:
“你没忘,朕自然也没忘。朕的这位丞相,倒也并非出生豪族,只是靠父兄的功勋才有了机会进入朝中为事,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没有先帝,就没有他如今的冯去疾。”
“先帝有冯去疾这样的丞相,朕希望,丞相百年之后,顶替丞相在朕身边的人,是出身泗水郡刀笔吏的萧何。”
扶苏语气极轻,萧何听了,却已然下跪在地。
他不敢奢望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当他见识了秦国的武将和诸臣之后,都是豺狼虎豹之众。
他们中是有些人不如庶民,但是大部分人都极具实力。
“臣何德何能,蒙陛下如此抬爱?”
“朕说过,你萧何,注定是为天下庶人做出榜样的人。我秦国商鞅变法的实质便是,庶民可以通过努力晋升。而调动庶民的努力上进之心,便是我秦国一直保持强盛的原因。如今朕要将我秦国的这一传统,通过你告诉天下人。”
社会要保持活力。
“凡是愿意为帝国效力的人,都会得到晋升和提拔,不仅仅可以为一方县吏,而且可以为一方郡守!更可以成为朕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萧何,能不能给天下庶人做这样的榜样,可不仅仅在于朕,还在于你。”
“陈郡位置特殊,如果你能将陈郡治理妥善,那么便是给百官上了一课。”
“你此次来了咸阳,便是朕要给天下人看看朕言出必行,也是朕要给朝中诸臣看看,朕想要的郡守是什么样的。”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皇帝说了一席话,萧何听了,自然直流眼泪。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居然会被秦二世看中,一路路提拔他到今日。
这赏识提拔之恩完全可以与父母的生养之恩平齐了!
“臣闻陛下之言,今日心胸豁然开朗。陛下胸怀天下,臣相信,不日陛下所期待的盛世便会到来。”
“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萧何,这两者,你都具备。所以朕才如此器重你。你切莫妄自菲薄,朕说你当的这郡守,你便是当的。”
萧何拜谢:
“臣谢陛下赏识之恩。此番回陈郡,一定不负陛下重托。”
“朕还要探望丞相,今日就不留你了。”
“臣告退。”
扶苏看着萧何走了,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他知道,庶民阶层的力量已经壮大起来了,所以他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天下人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有晋升的资格。
秦国因为军功爵制而强大的道理就在这里,庶民可以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极大的缓和了国内矛盾不说,而且还将底层最广大劳动群体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于是便呈现出一副秦国全国上下都乐于耕战的局面。
因为前方有利可图。
人民群众始终是改造历史创造历史的根本力量。
马克思主义永不过时。
但是一低头,扶苏又看到了案上方才章邯呈上来的奏折。
章邯每次来都是找二世要钱。
这逼得扶苏必须尽快去完成两件事。
这第一,就是朝中机构的设立,要建立起完备的行政机构。
这第二,则是要整饬经济。
建立完备的行政机构,为的就是给治理经济的事情准备组织。
至于这人选,说真的,扶苏放眼朝野,还真没有几个人能胜任这件事,除了——冯去疾。
冯去疾管过府库,也跟着隗状做过一些管理经济的事情。
不要小看丞相,能做到嬴政的丞相位置的人,冯去疾可是货真价实满身才干。
毕竟,五十年的朝中历练摆在那里。
这也是朝中老臣对一些年轻的臣子不放在眼中的缘故。
容不得二世再多想,他急匆匆便出宫驾马车前往相府了。
他得动作快点,否则他有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穷死的皇帝。
……
……
……
冯府。
冯长安陪在他祖父身边,那可是一脸担忧。
毕竟冯去疾年纪大了,若是稍有不慎,便是归天了,也属自然。
而冯去疾,目下,他正躺在塌上。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先帝的种种好,赏罚分明,还有从前的丞相,他是那么的威风凛凛,备受皇帝信任的同时,还得到朝中诸臣的敬仰和佩服。
就是王翦蒙武见到王绾,都要屈膝表示尊敬。
但是现在呢,冯去疾只觉得皇帝侮辱了帝国的丞相之位。
这丞相之位,是当初皇帝陛下诏令群臣宣示过的,丞相乃百官之首。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但是现在呢,他都冒着得罪朝臣的风险了,结果非但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重视和礼遇,还得罪了朝中不少大臣。
现在好了,朝中群臣不理会他这个丞相也就罢了,更让冯去疾感到可恶的是,皇帝陛下居然又把蒙毅封了司寇,还让其单独设立大理寺。
大理寺不属于丞相之下,也就是说,蒙毅也和他平起平坐了。
冯去疾自然心有不满。
这蒙氏已经有一个蒙恬坐在他上头了,怎么还来了一个蒙毅。
这百官不服,宾客不至已经让丞相丢了面子,再加上蒙毅的事情,自然教冯去疾认清了现实,他原本的担心全部变成了真的。
没有实权,那他还当什么丞相啊。
冯去疾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身体发冷,什么医家来了都不好使,什么药吃了都不管用,冯去疾只是一个劲的喘着气。
这就让冯长安看着非常揪心,他想要去家书一封给他父亲,但是却被他父祖父阻止。
冯去疾坚信,他没这么容易死。
但是在冯长安眼中,他祖父如今更像是吸了这口气,再也不能吸下一口气了。
“大子,皇帝陛下驾临了,还请大子快快前去接驾。”
冯长安听了,当即觉得有希望了。
“祖父——”
冯去疾听了,当即眼中便有了光了,他险些直接挺身坐起来。随后,冯去疾便当着冯长安的面,把眼睛闭上了,这可把冯长安给急坏了。
“祖父!祖父!陛下来了!”
冯长安担心他祖父已经死了,所以非常紧张,于是便在冯去疾的耳边大呼小叫,试图把离开冯去疾身体的魂魄给叫回来。
这是李斯曾和他祖父谈论楚地文化时说起的。
楚人有招魂之仪式。
冯长安不出去,无人接驾,倒是让扶苏感到诧异。
扶苏进了府宅,在几个下人的引导下往冯去疾的住所处走。
路上扶苏自然发问:
“难道丞相家如今没有什么人了吗?”
冯家下人道:
“陛下,老侯爷双耳失聪,整日卧榻,丞相如今病重,只有大子照顾。将军征战在外,郡守还在郢都。”
冯家——
是个大族啊。
“朕倒是忘记了,冯相一家都在为朕效忠。尤其是冯毋择老将军,其战功赫赫,倒与王贲将军……”
说到这,二世自然停住了。
他建了凌烟阁,为的是肯定先帝手下的文臣武将的能力,但是那些如今还在世的武将们,却鲜少有人被他探望过。
王贲——
朕得去看看他。
他这样提拔蒙氏,给了一个武将世家前所未有的荣誉,朝中旁人心中嫉妒也属自然,但是王家,功劳最高,最后却落个门庭清冷。
冬天还在,皇帝自然要去给他们送些慰问。
等到了室内,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中药的味道。
冯长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这般复杂的心思,他一面希望皇帝来,让他祖父病愈,他祖父这确实是心病;但是他一面又希望皇帝今日不要来,因为他祖父只是听到一句皇帝来了,便不省人事,怎么都叫不醒。
这自然是因为,他祖父演技拙劣,所以他只能陪着演,索性不出去接驾了。
毕竟,冯氏一族上上下下都在为扶苏效力,冯家需要二世给他们一个解释。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