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东侧五百米处,一座黄色宫墙围起一座工坊,那工坊前前后后都栽着柳木,绿荫浓绿。
官坊内,前为房舍,供大人来取器物休息整顿之用;后则为数十座石室,其内尖声不断。
石室内,红光一片,铁器互相碰撞时不时发出尖锐的声音,更有熔炉里的铁汁沸气腾腾,里面红色浆液汩汩流动,冒着沸泡,而后铁匠们小心翼翼地熔炉里的铁汁用泥墙堆起个高台,而后又用砖瓦将其导入模具。
接着,一个斧子的头就成了。只待冷榷后再次细微打磨锻形,而后再在槽孔中插上备好的木棍。
铁匠们佝偻着身子的竭力捶打着一块块未成形的铁器,一侧又有几个铁匠手下的小徒佝偻着身子拿着量器在岩浆里添加一些白色灰末。
腾火、鼓风、熔铁汁、导铁汁、冷榷、再次锻形,这一系列工序一道接着一道,既是流水线工程,效率自然也高。
扶苏虽然为护卫们拦着,只能远在站在一侧看,但在这几近封闭的空间,又是热浪扑面,扶苏早已汗流浃背,将玄色外袍解下。
看了看匠人们是如何铸铁的,扶苏又转了出去。
外面,也还是噪声一片,扶苏却觉得这要比郑卫之音悦耳多了。
自从秦国版图日渐扩大,越发向东扩张,这官坊其实便早已半熄火了。
只因自咸阳打造好的兵器再配发运送过去,未免又要耗费人力和时日,所以秦国便在已经打下的韩国地盘——如今的颍川郡直接用起了韩国的铁矿、官坊,专门打造兵器。
如此一来,咸阳城的官坊不再大批量的锻造兵器,而是适量的制造铁质农具。
“公子,里面简陋不堪,还请公子来筑台上一坐。公子要的耧车很快便好了。”铁官丞悉心道。
扶苏身在这官坊的高台之上,环视四周的铁农具,铁锹头数量之多,堆积成山,让他咋舌。
他不是一次两次怀疑他来错了地方了,他来是要命人给他依样画葫芦打造耧车。可是没想到,这里的铁丞长告诉她,官坊早已不再打造木具、所幸这里毕竟是咸阳官坊,还留有不少手艺极高的木匠。
当然,这些工匠里,不乏有以鲁为姓的。
另外,铁制农具已有推广,倒也符合史实。
可是上了高台,盘腿坐在席上,扶苏向下看着黑烟滚滚,尖锐刺耳之声一片,扶苏忽的皱眉,“本殿日前曾在咸阳城郊一个坝上目睹百姓劳作,可是为何他们用的却是木耒木耜?”
铁官丞面色一滞,公子怎么会问这种事情,庶民如何配拿官坊中铸出的铁农具?
面对少年公子的‘无知’之问,铁官丞只得拧眉如实作答,“回公子,锻造这些铁质农具,可用得是全秦国最好的工匠,取的是最好的铁矿,成本极高……”
“饶是如此。”扶苏将右手负在身后,神色冷峻,剑眉扬起。
铁官丞见公子面色不佳,自然不敢再往下说。
其实扶苏也听明白了,这些铁农具是给那些有爵位之人供应的。
毕竟,炼铁本就不是易事。他们好不容易打造出些铁器,自然是为地位更高的人提供,庶民是拿不到这些的。
池武虽然被‘刑满释放’,可是他今日自打跟着公子进了这官坊,又见公子屈尊和一些匠人说话,自然一直僵着脸,他没弄明白,为什么公子忽的会来这个地方。
甚至于,公子的行为,早已不像个公子的做派!
匠人们从事的都是贱业。即便咸阳城官坊中的匠人们大多手艺高超是被征召才入了咸阳官坊的,可是贱业终究是贱业。
这要是让淳于大人知道,岂不是又要和公子闹难堪。
甚至,大王也绝对不喜公子的做法。
唯有申聿,他相信,公子此举绝对另有目的。
扶苏坐在席上,身前一个木案,案上空空如也。
他手指轻轻在木案上敲击着,铁官丞陪在一边,脸上一片心虚,这里是官坊后面,正是铸器炼铁的地方,就是连少府大人都不会进入,怎么今日忽的来了公子。
扶苏其实也知道,他们对他堂堂一个公子亲自来这种地方,很是不解,甚至觉得他在做一件错误的事。
但是,他确实是要将古人们视之为‘奇技淫巧’的技术大力发展起来,更甚至于,另辟蹊径、剑走偏锋,从另一条路上先缓解秦国的问题。
这些时日来,扶苏多多少少已经摸全了嬴政的性格。
嬴政想要做的是天下的主人,他只需要确保这天下是他的,而对于这天下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他并不在意。
年少时的经历,又让嬴政性格微微扭曲,他控制欲极强,不能对他说一个不字。
所以,劝谏秦王,改变秦王的性格来扭转秦国的局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威胁秦国的致命双刃剑,又是军功爵制。
秦国自商鞅变法起,就已经逐渐变成了一架畸形战车,而这架战车在嬴政的手里,更是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能,看似碾压六国成摧枯拉朽之势,其实却战车早已散了架,只等始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而后就是秦国分崩离析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