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茫的旷野外,隐约着叠嶂的群山。忽然,马蹄声和铠甲声击碎了早晨旷野的宁静,一辆轩车首先从山林窜出,在路上狂奔。随即,后边紧随着一个轺车和三十个黑甲精骑一路疾驰,形成一个由车和精骑组成的车马出行图。汗马狂奔,车如电掣,秦穆公坐的轩车与后边百里奚的轺车一前一后,正在赶往会盟地河阳,参加列国会盟。
河阳到了。这河阳原来是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距离洛邑还有一定距离。会盟坛设在郊外,远远望去,其耸立于一个庞大广场中央,显得突兀苍凉。沿着会盟坛一层层台阶往下看去,轺车云集,人流不断。各诸侯的车中,秦穆公的轩车特别大,油漆特别亮,很是显眼。秦穆公下车,步行趋前,百里奚紧随。闻知秦穆公前来,晋文公赶紧走下会盟坛,笑着上前,满面春风地对秦穆公一揖道说:“哎呀,德高望重的秦伯光临河阳,令会盟增色不少哇!”秦穆公说:“晋侯,别来无恙啊?!”
重耳说:“还行。重耳我等秦伯多时啦!”
秦穆公还礼说:“嗯。晋侯约天下诸侯会盟,乃当今大事,任好我自当前来。该不是嫌任好来迟吧?”
重耳说:“哪里!秦伯前来,会盟就必将成功。何来早晚之分。快请!”秦穆公和百里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秦穆公面露笑容。
百里奚说:“晋侯面子太大了,居然请来了周天子啊!”
重耳说:“周天子是狩猎顺道来此。”
秦穆公说:“晋侯平定周王室之乱,可谓功高盖世。秦国理当响应晋侯的会盟之约不是?!”
重耳说:“秦伯太客气啦!记得当初秦伯嘱托重耳,要重耳辅佐周天子。重耳夙兴夜寐,小敢稍有懈怠。请!”
秦穆公说:“嗯,楚国乃当今祸患!晋侯号令天下诸侯,抵御楚国,是顺应天下心愿之举。只有楚国休战,才能使天下安定。”
百里奚说:“为天下计,秦晋两国必须戮力抗楚。”
重耳说:“正是。”
“嘟!”号角齐鸣,鼓声乍起。众人环视中,周天子在花枝招展的宫女服侍下朝会盟坛走去,后边紧随的是重耳、秦穆公和百里奚。顺着台阶往坛上望去,只见旌旗猎猎,身着周礼服的乐师正使劲吹打着手中的鼓乐号角。长号嘶鸣,大地为之颤动,大风起处,会盟坛上蔡侯、郑伯、卫子、莒等列国诸侯肃然站立,会盟正式开始。周襄王站立一边,晋文公仰面直视上苍,高高举起一把象征王权的雕龙宝剑。一壮士立刻牵牛上坛,一个娴熟动作,将巨牛轰然撂倒在地,屠夫挽起袖子,手持屠刀“扑哧”宰杀了巨牛。牛在倒地的瞬间,一摊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口中冒着白气,两眼还睁着。太史用一把精致的利刃割下牛的左耳,以盘盛之,郑重地递给重耳,坛下立刻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在宏大的场面上,响起晋公文宣读盟约雄浑的声音说:“天下诸侯齐心协力,共御狄戎,攘除蛮夷……”
是夜,会盟结束后,晋文公大宴诸侯。会盟宴会厅是一个搭起的长棚,外边是两个高高耸起的阙,门外旁边站立一对手执长戟的兵士,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最忙碌的要数那些宫女和宫人,一个个穿梭其中,手脚并用,匆匆往里面送水……抬酒……
琴瑟声声,歌舞翩翩,一行美女身着华丽服饰从旁边款款而出,来到棚子中央,开始歌舞。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着蜂腰肥腚的舞女,边欣赏歌舞,边享用佳肴美食。按照周的礼仪,长棚内,会盟的诸侯分两排坐在摆满酒肉佳肴的筵席上。周襄王居中,下边依次首位是晋文公。在排列诸侯位置时候,秦穆公也处在上宾的显赫位置。
自春秋初年到春秋末的数百年间,各诸侯国共举行会盟达一百八十七次。晋文公将这次会盟作为自己称霸天下的重要标志,精心准备,可谓费尽心机。为了能让列国诸侯到来,他搬来了周襄王。
重耳举樽,抖动白须说:“诸位伯侯大夫!周天子在此,我重耳有几句话要讲。”
众人说:“嗯,有理。我们愿洗耳恭听。”
重耳说:“当今天下,楚国乃我们中原之国的大敌。谁跟楚国走得近,那就是晋国的敌国。是晋国的敌国,也就是列位伯侯的敌国。即便是周王室的同姓,也不例外。”
众人说:“嗯,好!”曹国国君乃周的同姓,素与楚国有瓜葛。闻言,曹国国君一愣,呆呆地看着案几上的酒樽。宴会场上,一片寂静。忽然,重耳一声断喝,震得满堂人呆住了说:“将卫侯拿下!”
两个手执长戟的兵士从门外冲进来,架起卫侯,往外拖。
卫侯大叫说:“你大胆,为何对寡人菲礼!”
重耳没有理会,只是对众人一揖说:“诸位不要惊慌,卫侯因为勾结楚国,重耳才按照盟约对其拘禁。请诸位国君伯侯继续用酒。来,干!”
秦穆公首先起身,举樽一笑说:“干!”
卫侯早年对重耳不礼遇,加上暗结楚国,被重耳乘会盟之机加以拘禁,此后,重耳又用毒酒鸩杀了卫侯。
会盟结束后,秦穆公、蔡侯、郑伯等列国诸侯都纷纷从里边出来。晋文公重耳目送走诸侯各国的公侯。突然,重耳好像想到了什么,快步赶上前,对秦穆公拱手说:“秦伯留步,可否请秦伯后堂叙话。”
秦穆公一愣说:“嗯。”秦穆公看了下百里奚,然后说道说:“好吧!”
官人引导下,重耳、秦穆公和百里奚走向幽静的后庭。三人在一个亭子下的案几边席地而坐。三个宫女赶紧上茶侍候。
重耳说:“秦伯此来,成就重耳今日之盛。秦伯之德重耳铭记在心!平心而论,勤王之功,乃是秦伯让于重耳的。”
秦穆公说:“晋侯功盖当代,何出此言!”
重耳说:“重耳的意思是,列国今日来会盟,但明日楚国来犯,能与周天子分忧的,依然只有秦国。”
秦穆公说:“秦晋之好任好时刻牢记的。有何见教,请讲当面。”
重耳说:“重耳想,自今日之后,秦晋两国亲则同亲,仇则同仇。天下何人可敌?!”
秦穆公说:“嗯,有理!那我们就盟誓,亲则同亲,仇则同仇!”
重耳说:“好!”
正说话间,外边传唤说:“赵衰大夫到!”
只见赵衰神色凝重,行色匆匆来到重耳面前说:“国君。”
重耳一惊道:“何事?”
赵衰走近重耳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重耳仔细揣度着,忽然又对赵衰问道说:“如何不与秦伯和百里奚大夫见礼?”
赵衰说:“噢,恕罪!赵衰这厢有礼了。”
秦穆公和百里奚举手还礼。
重耳说:“秦伯又非外人,但说无妨!”
赵衰说:“国君,宋国告急,楚国大军正朝宋国迸发,不日就可能包围宋国。”晋文公说:“啊!”
秦穆公说:“宋国可是晋国在中原的盟国!很显然,楚国是冲着这次会盟来的。”
晋文公说:“赶紧调集军队。”
赵衰说:“可一时还难以调集足够的军队。”
百里奚说:“即便调集有足够的军队,也未必是上策。”
晋文公说:“大夫意思是?”
百里奚说:“解人之纠,而并非要自己也动手。”
晋文公说:“嗯,有道理!赵衰,命军队做好准备。不日,寡人将亲率大军征讨曹国和卫国。”
赵衰说:“卫侯已经被我拿下,押送到京城了。”
晋文公说:“好!”
秦穆公说:“今日听说曹国国君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楚王?”
重耳说:“是的。所以,重耳就要先将他拿下。”
赵衰说:“楚国此次出兵不仅围攻宋国,衰还听说,楚国的大军已经将秦国的盟国江国给灭了。”
秦穆公大惊,刷地起身说:“什么?”
百里奚说:“这消息可靠吗?”
赵衰说:“很可靠!据报,在秦伯会盟的当儿,楚国大军已经灭了江国。”
秦穆公拍案说:“子玉呀子玉,你等着瞧!备车!”
百里奚和秦穆公,以及身边的秦国随员都站立起来。
重耳慌忙起来说说:“秦伯!”
秦穆公举手抱拳说:“告辞了。”
旷野上,秦穆公坐在大轩车内,神情凝重。清脆的马蹄声中,轩车后边紧跟一群精骑。那精骑上的秦军个个黑甲,显得十分强悍和威武。大队人马护卫着秦穆公的大轩牢,飞也似的朝秦国疾驰。
一月之后,晋国攻下了卫国。在京城洛邑,晋文公重耳派人鸩杀了卫国国君,引起朝野震动。但楚国依然攻宋国不止,给重耳增加了许多忧虑。
郑国的都城内,烛之武宅院。入夜丫,院落沉浸在恬静的夜色巾。弦高那简朴而高雅的居室内,案几上摆放着一个古琴,几卷竹简。弦高在认真翻看着一个帛书,凝神深思,头慢慢抬起,望着窗外,喃喃自语说:“晋国和楚国争霸,郑国夹在中间,必然要生祸乱呐!”
旁边做针线的香霁抬头看了下弦高说:“说什么呢?”
弦高说:“祸乱,导致人心浮动,人们将争相购粮,粮价必涨。”
香霁说:“这就是你说的根据物价浮动而牟利的三个机会?”
弦高说:“正是!天灾、人事和战乱必能带来机会。明日,我要收购粮食,低价也干!”
香霁说:“哦!眼下郑国和周围的国家都不缺粮食啊!”
弦高说:“可郑国要打仗了,战事一开,粮价不就飞涨吗?”
香霁说:“噢。”
弦高说:“好,就这么干啦!”
次日,郑国的街市上,人头攒动,闹嚷声中,只听弦高的吆喝声说:“鄙人高价收购粮食。别人一个钱一斗,鄙人两个钱一斗。”一大群人正围绕在弦高和他的仆人身边,争着交粮食,想卖好价钱。
烛之武手拄拐杖立于街中说:“贤弟乃商贾英才,为何干此等傻事?”
弦高哈哈一笑说:“兄也认为高干的是傻事?”
烛之武说:“家家粮足,你为何高价收粮?”
弦高说:“我可与兄打赌,粮价不日将飞涨矣!”
烛之武说:“噢!”
弦高说:“商道与为官之道木同啊!”
烛之武惊异的目光注视弦高,手拄着拐杖满心狐疑,颤巍巍地走开了。没走几步,义停下脚步,扭回头来注视着弦高。烛之武说:“奇才、奇才呀!……”郑国的宫殿巍峨挺立,从宫门进来,正对着大门的正殿门前有两个站立的宫女和一个官人。弦高在烛之武带领下,匆匆往正殿走去。
烛之武说:“国君,老臣路过街市,看到一桩怪事。”
郑国国君说:“什么怪事啊!讲来听听。”
烛之武说:“国内粮食丰收,人家都在出粮食,可一位商人却在街市叫喊着,高价收粮。难道不是怪事吗?”
郑国国君说:“呵呵,那奇怪吗?只能说,这个商人肯定是个子。”
烛之武说:“此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可偏发生在郑国的名商弦高身上啊!”
郑国国君说:“卿说的意思是?”
烛之武说:“说明郑国有不测的事情发生啊!”
郑国国君以惊异的目光看着烛之武,然后,起身在室内踱步。
烛之武说:“据老臣查,此事能预示福祸。”
郑国国君说:“那就宣这位商人进殿。寡人要见见此人。”
郑国宫殿是那么的巍峨,弦高站在廊下,感觉到了宫廷的威严,不由得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自己梦中来到了天官。忽然,富内传来的一声召唤,使他从梦中醒来说:“宣商贾弦高觐见!”
官内的香炉冒着烟雾,两个宫女打着扇子,郑国国君如尊神胎一样坐在雕花的案几旁。他的对面,坐着弦高和烛之武。弦高谦恭地七前一揖。烛之武说:“这就是我说的弦高。郑国的富商。”郑国国君抬眼看了下,示意坐下。
郑国国君说:“弦高先生,一向可好,生意怎么样?”
弦高说:“哎哟,乱世如何有生意可谈。唉!”
郑国国君说:“弦高先生是我们郑国的聪明人。听说,你在高价收粮食。”
弦高说:“是的。”
郑国国君说:“郑国不缺粮食,你这么做,还有利可图吗?”
弦高说:“商贾之道,在于人心。人心稳,粮价就稳;人心不稳,粮价就飞涨。”郑国国君说:“据你所查,郑国人心何以不稳啊?”
弦高说:“郑国在国君的治理下,人心稳定。可是最近,却出现诸多变数!”
郑国国君说:“你是说?”
弦高说:“河阳之盟,那秦晋联合对中原虎视眈眈,郑国又处于通往中原的门户,夹在两国之间,能自安吗?!如果郑国危难,国内黎民无田可种,必将使粮价飞涨。”
郑国国君说:“嗯!那还有挽救的余地吗?”
弦高摇头说:“难啊!”
郑国国君说:“嗯!?”
烛之武说:“弦高不只是商贾精英,更是当今的贤才。希望国君能起用他。”
弦高说:“郑国游离于晋国与楚国之间,势必受到两方的怀疑,情势更危险。”
郑国国君说:“那,先生的意思是?”
弦高说:“背靠大树,才可化险为夷!楚国才是当今强国,想必国君知道……”
郑国国君说:“秦国,不是你的同窗好友执掌国政吗?”
弦高说:“百里奚做了秦国的大夫以后,目中唯有秦国,哪里还有我这个同窗。就是这个百里奚险些让我妻离子散。”
郑国国君说:“哦,先生意思是?”
弦高说:“联合楚国,抗衡秦晋……”
郑国国君说:“嗯,容寡人再想想!该不是合着伙来欺骗寡人吧!”
烛之武说:“国君,弦高是出自一片爱国之心啊!”
郑国国君说:“晋国犯不着来征讨我一个郑国吧!”
烛之武说:“国君,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烛之武愤怒起身,胡须抖动,瞪着两眼直逼郑国国君。
弦高说:“在下并非为牟取官位而来,只是担心郑国的安危。”
郑国国君说:“那你说,郑国如何才能转危为安?”
弦高说:“结盟楚国,对抗秦晋。”
郑国国君沉吟说:“结盟一个,得罪另一个?!”
弦高说:“秦晋有东进的要求,只有结盟楚国,才能让秦国和晋国打消进攻郑国的念头。”
郑国国君点头,表示同意说:“寡人授弦高为郑国下大夫,作为郑国特使前往楚国商议结盟事宜。”
见到郑国国君的第二天,弦高即开始打点行装。弦高身着新的朝服,怀着复杂的心情从屋内走出来。仆人已经将马车收拾停当,习惯性地摆弄着手里的缰绳,等候弦高。正在此时,刚梳妆完的香霁也来到院子中间,正好与从屋内走出来的弦高目光相遇。
一路上,弦高乘坐在颠簸的轺车上,眯着眼沉思。弦高内心在反复对自己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弦高必须说合楚国与郑国结盟。看一看谁的联盟厉害,有我弦高在,你百里奚休想跨过郑国一步。
远在秦国,宫殿内的早晨一如往常那样井然,两个宫女手端盆盂,将佳肴从官内撤出。在寝宫内,穆姬边梳理额边的刘海,边茫然无计地看着门外,露出满脸忧色。忽然,百里奚拾阶而上,走向殿门前。穆姬慌忙迎上。
百里奚说:“哦,是君夫人在此。”
穆姬说:“是的。”
百里奚说:“国君还在殿内?”
穆姬说:“唉,一连六日,闭门不出。简膳撤乐,每日只吃少许素食。你劝劝吧!”百里奚颔首,急匆匆进入宫殿。
穿过长廊,百里奚步履匆匆朝宫殿的大殿走来。这大殿前,早已经站立许多神色焦虑的大夫和官人,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看到百里奚到来,好像看到了希望,议论也戛然而止,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到百里奚身上。
透过窗子,人们看到了宫内的秦穆公。他对着一把宝剑正在发呆,身后的脚步声仿佛浑然不觉,依然独自僵立不动。冷清的宫内,忽然有了秦穆公低沉的声音说:“这把剑是江国国君送给寡人的。寡人没有用这把剑为江国做过任何事情,江国就这么消失了!”
百里奚说:“国君,江国灭了,着实令人痛心,可为了大秦,还需要从长计议。”
秦穆公转过身来说:“同盟国被灭,是寡人的耻辱。寡人意欲和楚国打一仗,以雪江国之耻。”
百里奚捋须说:“楚国是当今强国。时下,我们秦国百废待兴,哪能经得住与大国交战。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兵征讨楚国的盟国。”
秦穆公说:“寡人也有此意。卿以为,从哪个诸侯国下手?”
百里奚说:“都国!”
秦穆公说:“那可是楚国的腹地,如何能灭得掉?”
百里奚说:“只有深入楚国肘腋之间,楚国才会疏于防范,我们才能出其不意!”
秦穆公颔首说:“嗯,就这么办!”
百里奚说:“那子明先去调集军队。告辞啦!”
秦穆公说:“慢。”秦穆公转身取下宝剑,刷地抽出宝剑,那宝剑寒光凛凛,通体雕有花饰,是一把世所罕见的宝剑。秦穆公把宝剑插回鞘中,递给了百里奚。百里奚持剑凝视宝剑良久,拱手辞别秦穆公,转身离去。秦穆公手捋长须,两眼意味深长地看着百里奚的背影。
秦穆公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前636年冬,秦国和晋国开始分头袭击楚国。百里奚决定亲自带轻骑二千,步卒五千,出其不意地深入楚国腹地,突袭楚国的附属国都国。
这一年冬天,楚国下的雪格外大。在秦国和楚国交界的商洛地区的山区小路上,白雪纷纷,狂风呼啸,“秦”字大旗下,秦国大军车辚辚,马萧萧,兵车、甲士和精骑排成一条长龙在疾驰。
战车上,百里奚披甲执锐,胯下是秦穆公送的那口宝剑。
百里奚骑在马上,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路两边的村落。这里人烟稀少。突然,白乙丙驰马而来,马高立长啸。白乙丙内心嘀咕:这战马是随我征战沙场多年的老马,如此长啸,必然有特殊情况。所以,白乙丙朝那马腹部使劲一抽,策马朝远处的主帅战车奔去。
白乙丙说:“报,道路崎岖,人烟稀少,前锋失去行进方向,请主帅定夺。”
百里奚说:“这穷乡僻壤,见个人都难!”
西乞术说:“可否找一向导,为我军引路?”
百里奚说:“嗯,继续行进,看能否找到当地的农夫。”
西乞术说:“前边的人形迹可疑。”
山口外,宛如长龙,秦国大军逶迤在山路间继续行进,崎岖的道路终于宽阔了点,远远望去,山口有两人骑马同向行进。
百里奚说:“前边有人,绕道而行。”
西乞术说:“绕道!”大军哗地站住,掉转了方向。
夕阳下,道路逐渐模糊起来。远处,又见到三个楚国兵士在游弋。
百里奚在马上往后伸出手掌,打出停止的手势。“哗”,大军一下停住了。
百里奚说:“怪了,这样走,可就危险了!”
白乙丙和西乞术说:“啊!”
百里奚抚摸着一张马皮,百里奚又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说:“早年我在此牧马还有个要好的朋友。此人最熟悉此地的道路。”
西乞术说:“找个向导?”
百里奚说:“嗯,我那位养马的朋友,正是在此间居住。已阔别二十多年啦!不知道还能否找到?只有找到他,方可化险为夷跳出这个圈套。”
西乞术说:“那?”
百里奚高声说:“三军暂停前进!”
西乞术说:“传令,三军停止前进!”在轰然声中,秦国长龙般的队伍骤然停了下来。队列卷起的灰尘在空中弥漫,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黄昏时分,浩渺的丹水边出现了一小支急速行进的黑甲铁骑。百里奚和西乞术骑马带着秦国这支精锐骑兵悄然来到丹水岸边的一片草地,那里过去曾经是楚国的牧马场。
夜晚的丹水,在月亮下泛出幽光。薄雾下,百里奚、西乞术翻身下马,分别将缰绳递给兵士,将马放到林间,自己与众兵士徒步而行。涉过一片芦苇荡,来到苍茫的丹水之滨,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一个地方若隐若现地闪烁着灯点亮光。看到这些,西乞术不由得看了一下百里奚,见百里奚神态镇定,才嘘了口气。循着那若明若暗的灯光,百里奚和西乞术走近那片荒岗,接近那个茅屋。只见茅舍里灯光如豆,驼背老人正在悠然自得地低头干活,嘴里还哼着曲子。吱扭一声,推门声打破了茅舍的宁静。百里奚和西乞术出现在门口。
百里奚说:“好熟悉的歌声。先生可是老马官?”
老人正在收拾锄头。听到身后有人,警觉地站起来,盯着百里奚说:“你是何人?”
百里奚说:“我从秦国来,找一位养马的老马官。”西乞术拿出来那张马皮给老人看,老人眼睛一亮。
老人说:“你是百里子明?”
百里奚说:“正是。老伙计,我们又见面啦!”
老人说:“哦,真的是你吗?我就知道你会成就大业的呀!你竟然还活着!哈哈哈!”说着,老马官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马官拭泪说:“子明来楚国,究竟所为何事?如果你再过几年来,恐怕连我的骨头也找不到啦!”
百里奚说:“此行想到商密去。想请你带路?”
老马官一愣说:“啊!不远处,那可就是楚国的屯兵大营啊!三日前,楚军来这里,赶走了那里的百姓。还在各个关隘布下了重兵。”
百里奚说:“难怪路上不见人的影子。”
老马官说:“那可要绕过楚国军队?”
百里奚说:“对!”
老马官说:“你进攻的是我的国家,是楚国啊!”
百里奚说:“我们不都是楚人吗?!”
老马官说:“是,可你已经成为秦国的大夫。”
百里奚说:“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只是楚国祸害天下,连年征战,闹得民不聊生,不惩戒之,如何知道当今还有能与之匹敌的人!”
老马官说:“好,老伙计!有一条山路,平时很少人知道。我带你们去。”
百里奚说:“嗯!”老马官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扭身朝茅屋走去。
乘着丹水夜色,戴着斗笠的老马官骑着马在前边引路,浩浩荡荡的秦国大军在后边紧随。风乍起,鼓起一片无际的芦苇。芦荻像是大地伸出的千万只手臂,在这旷野里此起彼伏,荡起无尽的惊涛骇浪。在山路上,老马官时而策马与百里奚并辔而行。
老马官说:“子明,楚国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进入楚国的心脏。”
百里奚说:“嗯,楚国动丫大军陈兵边界,埋伏在淅地丹水湾(淅川丹江),说明楚国内地兵力一定空虚。”
老马官说:“对,他们还在睡大觉哩!”
百里奚大声说:“丢掉辎重,轻装急进!”
随即,队列里的传令官往下传:“丢掉辎重,轻装急进!”
山道边,秦国大军丢掉辎重和粮草。远远望去,远去的秦国大军步卒举起的长戟如一片闪动死光的丛林,风驰电掣般轻装前进。
残阳如血,晚风徐来,商密(都国都城)到了。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大战前的安逸和宁静。百里奚抬头注视树木掩映中苍茫的商密城。百里奚抽出宝剑说:“三军听令,即刻兵围商密!”转眼之间,潮水般的大军分两路从北南和东三面朝商密城围去。
此时的商密显然已经发现了城外的情况,城头的垛子间可见一支支长戟在晃动。百里奚和西乞术纵马城下巡视。忽然,嗖嗖嗖,城上射下一阵乱箭。箭在身边纷落,百里奚和西乞术赶紧拍马往回走。
入夜,秦国军队搭起了帐篷。在主帅的营帐内,一个案几边,百里奚正在召集西乞术等将领商议攻城的事情。
老马官说:“商密是都国的都城。听说最近城内不仅来了军队,可能都国的国君还在城内!”
百里奚说:“好!”
西乞术说:“报,主帅。你要的人找到了。”
百里奚说:“人呢?”
西乞术说:“进来!”随声进来一个人,留着长须,但却衣衫褴褛,一看就知道是个身份低下的奴隶。百里奚说:“你看,此人像谁?”
老马官说:“呀,这不是楚国令尹子玉吗?”
百里奚笑说:“这是子玉,你再看看。”
子玉替身伏地稽首,不敢仰视。
老马官说:“老夫可是与子玉共朝多年呐!嗯,像,真像。只是没有楚国令尹的气度和杀气。”
百里奚说:“从哪里找到的?”
西乞术说:“从挑夫中找的。这家伙偷了车上的食物,正在挨鞭子哩!我就让他过来了,免了他三十鞭子。”
子玉替身说:“谁偷了!我们挑夫每天只能吃到三个窝头,多吃一个就算偷!?”
百里奚说:“你领他吃饭去。记住要找一身好的行头,给他穿上。”
营帐外,篝火边,一群秦国兵士正在嬉闹。吃饱喝足,又换上新装的假子玉此时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兴高采烈地对着众人在扭身子搞笑,动作很夸张,很下流,引起众人开怀大笑。循声而来,西乞术手握宝剑走来,厉声说:“浑蛋,谁让你们胡闹啦!”众人吓得四散,那个子玉替身也缩回了身子。
西乞术说:“你,该死的挑夫!不知道自己是谁啦!”
子玉替身说:“哦!是是。”
又是一个暮色降临的时刻,商密守将透过城头的垛子,往城外看,只见满山遍野的篝火把半边天都照得通红。
都国国君说:“死守城门,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守将说:“是!”
商密城,灯火与篝火照得夜空一片通红。秦军十里连营,人声鼎沸。
城外,秦国兵士呐喊声响彻云霄说:“降顺无伤!拒守者死!”……
宛邑城内,子玉行辕内,楚国正在与弦高面谈结盟的事情。外边进来探子说:“报!”
子玉说:“讲。”
探子说:“秦国兵马到了都国,将商密围得水泄不通。”
子玉说:“主帅是何人?”
探子说:“秦国一个叫百里奚的大夫。”
弦高一愣说:“是他?!”楚国令尹子玉说:“弦高大夫认识此人?”
弦高说:“何止是认识!高与此人有过一段交往,深知此人韬略。”
子玉说:“大夫以为如何救商密?”
弦高说:“看来都国是不保了。唯一的策略是断其归路。”
子玉说:“都国守军加上驰援的楚国军队将近万人,都国如何不保?!”
子玉脸色很严肃,焦急地踱步。周围的官吏都吓得不敢言语。
子玉说:“备马!不,三军听令,子时开拔。我要在商密与百里奚决一死战!”弦高笑而摇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追不上百里奚的后果。
次日,雾绕山林,东方曙光微露,借着晨曦,陡然见一个盟誓的高坛突兀地显现在城外。睡眼惺忪的城上的守军引颈朝城下窥探,不禁大惊失色:高坛上,百里奚和楚国令尹子玉(替身)携手登上高坛,老马官身着楚国大夫服侍主持,正在举行隆重的盟誓仪式。
商密外,商密城头,一个手执长戟的兵士透过垛子,往外指说:“快看,那是什么?”
都国国君说:“嗯?令尹!难道那是楚国的令尹子玉!息地和申地看来早就为秦国所占!”
城外高坛上,结盟仪式开始。一个兵士将盛酒的盆子端上,百里奚和楚国令尹子玉歃血为盟,共同宣读盟书说:“秦、楚盟好,天地共鉴……”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二人洪亮的声音,犹如向上天祷告,又像是对大地的训诫。再看远处,成片成片的身着申地和都国服饰的兵士束缚双手,被秦国兵士押送到城下。
商密外,城上守将惊讶地注视城下的一切,默默观察。城上兵士都伏在城上,往下看。
都国国君说:“哎呀,淅地定是为秦国所占,令尹还与秦国大夫歃血盟誓哩!”
守将说:“嗯?”
都国国君说:“是令尹来了,要赶紧出城迎接啊!”
守将说:“国君,下臣觉得蹊跷。可能是一计。不如严密警戒,准备一战。”
都国国君说:“备战!”
兵士说:“遵命!”
都国国君说:“能是假的?!”
城头一片骚动,城上的将士纷纷争着朝城下张望。城上守军说:“楚国都与秦结盟了,我们都国还守什么?”“是啊,开城算啦。”城上,兵士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城外一辆战车,上边坐着威风凛凛的子玉(替身)。只见他拔剑指着城头大喊说:“速速开门!”后边的秦国兵士和身着楚国装束的兵士整齐地朝前行进,似乎没有停住的意思。城上的守将说:“不许再行进,不然要放箭了!”都国国君说:“哎,是令尹大人来了!”守将说:“他不是令尹。怎么身边一个楚国官员都没有?”
老马官说:“瞎了狗眼,没有看到老臣在此!”老马官器宇轩昂,站在轩车边怒吼。
守将说:“那,你们来干什么?”
令尹替身说:“难道楚国令尹还要对你道出原委吗?”
都国国君说:“令尹大人来鄙邑有何贵干?”
令尹替身说:“在这里告诉你,你觉得合适吗?”
守将说:“好,就让令尹一个人过来。”
令尹替身说:“你!那我的军队呢?”
都国国君说:“鄙邑狭小,容不得大军,请贵军城外驻扎。”
令尹替身扭头,用手做出一个停的手势。那手势幅度很大,但手势的动作缺乏楚国令尹的那种剽悍和凶残,让城上守军觉得狐疑不定。身后的大军立刻止步,铠甲和兵器撞击的声音立即停住。几个侍卫从城头扶来了颤抖的都国国君探头下望。吱扭,城门被打开了,四下猛然寂静起来,外边的军队开始悄然跟进。忽然,守将断定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发狂似的大喊说:“站住,都站住!”“哗——”一队弓箭手在垛子间架起了弓箭,瞄准城下,气氛骤然紧张。
城下,子玉替身停下战车。猛然缩头蹲下,身后站起来一个弓箭手,早已经搭弓瞄准放出一支冷箭。嗖的一声,射中城上的守将,守将应声倒下。城上弓箭手慌忙不知所措。车上跳下两个兵十,砍断了护城河的绳索。嗖嗖嗖,城外秦军的如云箭镞压住了城头的弓箭。城外的秦国兵士蜂拥而上,冲进了城内。
这是抵达商密的第二天傍晚,暮色中,喊杀声震天,血腥的厮杀已经淹没了安详的山城。城外,秦国兵士如潮涌,不顾一切地往城内冲杀。城门下,一辆战车停在路中间,任凭两边的兵士如潮水一般通过,那车上的子玉替身笨拙地拉扯身上沉重的铠甲和衣带,想脱下来……
城门洞开,秦国军队顺利占领了都国。百里奚带着一队秦国兵士视察战况。街市上到处是凌乱的尸体。秦国兵士将缴获的成捆兵器堆积一起。远处,一队秦国兵士押送都国国君和一队都国大夫出来了。
此次百里奚带领秦军闪击楚国的附属国都国,大获全胜。秦国军队虏获的弓箭剑戟等兵器上万件,战车上百乘,其他珠宝及各类辎重无数。
秦国的军队行进在商密的街道上,商密城内观者如潮,战车上的百里奚手扶宝剑,静静看着街头的人们。人夜了,街头出现一队秦兵手举火把站在街头,人群的簇拥中,西乞术正在指挥部将,将那难以搬运的器物,悉数分发给商密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领取的百姓站成了一串长队。
也就在此时,在楚国宛邑通往商密的道路上,漆黑一片的树木掩映中,一支军队高擎楚字大旗在匆匆行进。队伍前边,一个战车上坐着满脸杀气的楚国令尹子玉。他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那雕花的宝剑。此刻,子玉暗自在想:只要天亮之前,你百里奚不离开商密,那就休想回秦国。
商密完全落入了秦国人的手里了,秦国的兵士开始享受胜利后短暂而又亢奋的快感。在篝火边,锅灶冒出缕缕炊烟,秦国兵士吆喝着开始打饭,准备吃饭。这时,身着铠甲的百里奚和西乞术还在各营房之间巡视。
西乞术说:“连日攻城,是否在城内休整之后再回秦国?”
百里奚说:“现在是何时辰?”
西乞术说:“已经快子时啦!”
百里奚说:“哦。即刻开拔!”
西乞术说:“这个,不休整了?兵士们都还没有吃饭啊。”
百里奚说:“没有吃饭的都不要吃了。赶紧行动,子玉离我们这里大概不到十里,眨眼工夫就到,即刻行动。带不走的兵器,地烧掉。”
秦国兵士接到出发的命令,开始撤掉长棚,往车上装辎重。商密街头,一堆丢弃的兵器被堆在一起燃了起来。哗哗哗,一阵铠甲声中,秦国军队朝城外开去…
归途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一个探马飞驰而来,来到百里奚的战车前,翻身下马说:“报!楚国令尹子玉正带着一支楚军追来。”
百里奚站立车首,处之泰然说:“多少人马?”
探马说:“人数不详。可能有好几万人!”
百里奚说:“继续打探。”
探马说:“是。”
战车继续前进,百里奚回首寻找什么,却见老马官已经从后边的战车下来,站稳后立于路边,朝百里奚微笑,慢慢抬手抱拳。百里奚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旧友,知道其用意,万分感激地站立起来,凝望着渐渐远去的老马官,郑重地抬起两手朝老马官回礼。老马官神色坦然微笑着,逐渐消失在车后的沉沉暮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