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15年 1月27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七日晴
梆子敲了四下,赵嬷嬷准时来敲我的门。
她住在院中西厢房里,自称耳朵极其灵敏,晚上睡觉还能保持三分清醒,只要我叫她,就能立刻起来。
我本来想同她交流交流,了解一下贝勒府,也顺便了解一下她,她却非常不爱说话,我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埋头整理我的行李,按我的要求,将物品摆放在各处,然后伺候我进餐,休息。
虽然面面俱到,细心而耐心,却又那么冷漠,好像根本不打算跟我熟络起来,也不打算让我融入到贝勒府的生活中。这种冷钉子让我不自在,却无可奈何。就像住宾馆的时候,遇到那种服务无可挑剔,可态度冰冷的服务生,你连投诉都找不到理由!
“进来吧。”我一边应着,一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这可是近两年的漂泊中,第一次睡在温暖又踏实的炕上,而我竟然没有睡着!
“姑娘,您以前的衣服不能再穿了。”她端着铜盆进来,手臂上还挎着一个铜壶,进门看我正在套衣服,就放下东西走进卧室里来,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套衣服来,送到我面前:“贝勒爷交代,让您换旗装。”
我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衣服,长长的白色棉袜,白色的里衣,粉色的棉夹衣,宝石蓝色的外袍,最下面还有一件黑色的毛皮披肩,从里到外配备齐全啊!而且从袜子到外袍,每一件都绣着精致的图案,想必做工也是极其精巧的。
每一个女人对于漂亮衣服都有无限的渴望,我当然也不例外,摸着这华丽而舒服的料子,真想穿在自己身上,到镜子前瞧一瞧是个什么模样。却又怕穿上就舍不得脱下来了。
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我会被这些衣服同化,逐渐忘记自己的名字。
我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对赵嬷嬷摇摇头:“等贝勒爷召见我的时候,我再换上旗装吧。我要去东堂工作,如果穿着满人女子的服装,恐怕我的同事们会不习惯。”
她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我,波澜不惊地说:“您还是换上吧,毕竟穿着这样出入贝勒府内眷居所影响不好。”
她把衣服朝我跟前递了递,分明不给我选择的权利。
我竟然有些害怕。是的,贝勒爷随性,福晋温和,侧福晋温柔,这些主子们让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然而这个冷面寡言的嫲嫲却给人一种:别给我惹麻烦,否则让你好看的错觉。
我深吸一口气,妥协道:“好吧,我先穿上,出了门再换下来。”
赵嬷嬷福了福身子,转身提起铜壶往盆里倒水,渺渺的水雾随着哗啦啦的声音团团升起,她伸手试了试水温,头也不回地说:“姑娘,可以泡手了。”
我心里有怨气,没有搭理她,她却伺候得极其细致,洗漱穿衣没有一样不帮忙的,到最后我都不好意思冷脸相对了。
一切妥当,小金毛才睁开迷迷瞪瞪的睡眼,一个欢腾窜起来,跟我出了门。
天色还深沉,黎明前的空气充满二氧化碳,嗅之,并不能使人神清气爽,然而这时,整个贝勒府已经苏醒了,各院灯火亮起来,到处都是嘈杂的声响。
赵嬷嬷提着灯笼将我送到大门前的倒座轿厅,这里灯火辉煌,已有几个人在里面喝茶吃点心。
“姑娘在这里等着,一会儿贝勒爷去上朝,您请了安,就可以乘马车去东堂了。马车在门外候着您。”赵嬷嬷将装着我的衣服的包裹递给我,说完便回去了。
我走进厅里,东北角的暖炕上三个人看到我,面面相觑,忙都从炕上下来。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健硕,满脸络腮胡子,脸上坑坑洼洼布满麻点子,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一个二十多岁的样子,气宇轩昂,英气十足,和十四贝勒有几分相像,神情冷冷淡淡的;还有一个垂首而立,看不清样貌,但见身形消瘦,个子矮小,穿着青布儒衫,在前面两个男人的映衬下有些寒酸低微。
我正要打招呼,小金毛当先蹿了进去,绕着三人的腿转了一圈,又跑回到我身边,清脆地叫了几下。
我弯身拎着它的耳朵轻斥道:“乖乖的,不要制造噪音!”
它仿佛能听懂我的话,低低地呜咽了几声,便舔着我的手背安静下来。
“你还挺会训狗的嘛!”十四贝勒的声音蓦然从耳边响起,呼出的气息像羽毛一样滑过耳后的肌肤,我打了个寒战,惊得骤然转过身子,不期然踩到了他的脚,失去平衡,身子往前一栽。
“嘶……”他吸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撑着我的肩膀,与我拉开距离,皱眉看着我,眼中有些怒气。
我连忙站稳,退后。
“冒失!”他整了整衣裳,手上一颗硕大的猫眼戒指,迎着灯光变幻莫测,看得我眼花缭乱。
“十四叔,您没事儿吧?”那个满脸麻子的男人笑着调侃。
“软玉香怀,你说爷能有什么事儿啊?”十四贝勒嬉皮笑脸地瞄了我一眼,绕过去,大大咧咧地往炕上一坐,“什么事儿,大清早的就来饶爷的清梦。”
麻子脸道:“十四叔,还记得侄儿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绍兴师爷吗?侄儿把他给您找来了!”
“当真?”十四爷立刻站起来,这才注意到麻子脸身后的那个青布儒衫的男子,惊喜地问道:“先生便是绍兴府阮穹?”
那男人毕恭毕敬地说道:“回贝勒爷,正是在下。”
十四爷大喜过望,正要说什么,不经意瞥到我,便拍了拍阮穹的肩膀,只道了声好。
我忙说:“哦,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转身之际,看到屋里的几个男人都皱起了眉头,脚尖在地上捻了捻,终于转过身来,僵硬地福了福身子,笑道:“诸位早上好!再见!”
“站住!”十四爷将我喝住,我回头,他颇为严肃地看着我,半晌,才说道:“今后不许再剪发了,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
这……管得也太宽了吧!我又不是你家奴!
我挺直脊梁,轻声反驳道:“可我是神父,神父也该有神父的样子。”
厅内诸位都没想到我敢忤逆他,登时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眼神在我和贝勒爷之间来回飘。
“神父……”贝勒爷嗤笑一声,摸着光溜溜的脑门,将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最后摇了摇头,“行吧,神父!得了,你走吧!”
“再见!”我赶紧逃离了轿厅。
举步出来,十四爷把蹲在他脚上赖皮的小金毛踢了出来:“狗东西,还不跟上你主子,赖在爷脚上做什么!”
小金毛一边朝我跑来,一边哀怨地回头看,我将它抱起来,隐约听见麻子脸问道:“不知十四叔何时纳了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妾室,怎么也没办酒席让侄儿们敬点孝心,方才……”
我就说不该换旗装吧!
我懊恼的跺了跺脚,转身上了马车开始脱衣服。
旗装繁复,穿脱都不容易,没有帮手,我自己忙出一身汗来。
任何事都有两面性,贝勒爷这种散漫随性的态度,一方面会让人觉得不难相处,另一方面,放在男女之间的话就有点没有边界了。麻子脸敢当着他的面开这种玩笑,说明他们都不拿我的名声当回事儿。
我倒也不在乎名声,反正我也没想嫁给封建时代的男人。只是,若久居在此,难免会有类似的,甚至更难听的传言,到时候只怕会给教会带来困扰。
我还是再跟安东尼商量一下,尽快搬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