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碧鳞巨蛇游着庞大的身子离开,季月年拄着树枝走出山洞,遥望着暗蓝天穹之上金红的朝霞,心神深处对于此方世界的陌生之感愈加浓郁了些。
其隐约能够察觉到,此方世界对于自己有着若有若无的排斥,而且这种排斥之感随着自己真灵与神魂之上所残留的州天气息被一点一点地洗去,已是变得愈来愈多。
若是继续在这里蹉跎光阴,不曾尽早离开,只怕根本等不到百年寿限到来之时,自己身上便会发生一些极为可怕的变故。
“虽然不知晓真界生灵有何特别之处,不过此间界壁既然无法阻挡于我,那我只要寻到当初落下来之时,曾经穿行过一次的界壁薄弱之处,应当有着极大可能逃离此界。”
心绪流转之间,季月年抬首望着自漫天霞光之间显现出来,那照耀万古的三轮大日,怔然出神。
不知不觉间,其陷入了一个极为奇异的状态,真灵被宿命枷锁封禁,使不出半点修业,神魂亦是毫无反应,仿佛陷入了沉眠。
只不过在完全陌生的世界规则冲击之下,其神思心绪有了极大的变化,一道璀璨至极的灵光在脑海深处电闪而过,撕破了重重叠叠遮掩着的迷雾。
“宿命枷锁能够镇压一座星河大界,其威能之可怖根本不可想象,只不过它并不是有形之物,而是存在于冥冥之中,无形无质的一道命运之锁。”
季月年蓦地睁开眼睛,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在心底冒了出来!
“若是以宿命枷锁作为观想之物,又会如何?!”
心绪翻涌之间,季月年在山洞洞口之处席地而坐,轻轻阖上了双目。
其生而宿慧的恐怖神思疯狂催动,几乎已经至了超脱之下生灵的极限!
不知过了多久,碧鳞巨蛇在山林之间游将出来,尾巴上拖着一棵连根拔起的巨大果树,停在山洞之前,抬首道:“小公子,果子取来了。”
那白袍少年却是闭目静坐,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碧鳞巨蛇有些疑惑,再次开口道:“小公子!”
蓦地,白袍少年睁开了眼睛,其目光深处有着无形无质的虚无旋涡凝聚而出,浩瀚无比的神思心绪之力随之轰鸣而起,几乎化作了实质!
其并不曾在意碧鳞巨蛇,而是站起身来,袍袖轻拂之间,苍白修长的手指朝着山间密密麻麻的树林指了过去。
悄无声息地,无论是树木花草还是鸟兽虫鱼,皆是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急剧衰老颓败,鸟兽寿尽,草木成灰!
若是在高处望去,便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灰白之色以山洞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不过片刻工夫就覆盖了方圆数里疆域。
其中所有的花草虫鱼、生灵万物,皆是化作了尘埃与灰烬,只余了死寂至了极点的灰败!
碧鳞巨蛇嚇的目瞪口呆,望着眼前满目疮痍的可怕景象,目光之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庞大的蛇身疯狂颤抖,竟是直接瘫倒在了山洞之下,半点也动弹不得,喃喃道:“神仙……当真是神仙……”
季月年走到山崖边缘,俯视着方圆数里的灰败死寂,眸光之中的漩涡逐渐隐了去。
“以观想无形无质的命运枷锁而诞生,这一式心念神通……”
“便唤作‘宿命’。”
万籁俱寂。
碧鳞巨蛇堪堪回过神来,勉强立起了身子,望向季月年的目光之中尽是惧畏与崇敬。
直至瞳孔深处的无形旋涡完全散去,季月年才拄着树枝,侧头望向了碧鳞巨蛇,道:“我等走罢。”
碧鳞忙不迭地昂起硕大的蛇首,靠在山崖边缘,让季月年能够极为轻易地走上来,口中道:“神仙且放心罢,一旦神仙有所吩咐,碧鳞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季月年有些失笑,道:“无需如此,好生赶路便是。”
其并未在意身下的碧鳞巨蛇,而是思索着自己方才在神思心绪的诡异交叠状态之下所施展出来的“宿命”神通。
此前其所持有的神通咒术,皆是基于潮音涧的佛源心道,即便自己有另外的修悟,可也终究脱不开妙善尊者的影子。
可这一式“宿命”,却是季月年凭借自己妖孽至了极点的宿慧神思,以无法想象的胆大妄为行径,观想冥冥之中镇压此界的宿命枷锁,方才领悟出的心念神通!
“此神通只是初悟,尚且不曾臻至极境,若是能够离开命锁之界,使得真灵与神魂的修业恢复,这般才可以使其展露出真正的威能。”
心绪流转之间,季月年隐隐有着预感,此式神通的上限已经高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甚至以后极有可能成为自己最为恐怖的底牌与手段之一。
如今其真灵与神魂修业皆被镇封,仅仅凭借着庞大的神思心念之力,以凡俗之身施展而来,便已经显现出了这般令人不可思议的可怕雏形。
“宿命定你三更死,便绝对拖不到五更。”
“此式神通,甚至让我自己都有些心惊胆颤之感……”
季月年坐在布满青灰鳞片的巨大蛇头之上,扶着碧鳞头顶那狰狞的鬼角,神思心绪依旧不曾平静下来。
此时此刻,其对于离开命界之事,隐隐又添了几分把握。
碧鳞在山林之中急速穿行,语气之间有着炫耀之意:“神仙公子,经过这些时日的修行,我这双角之上的倒刺已经可以收放自如,你看我的修业进境如何?”
季月年看了眼身前这一对儿长及丈许的狰狞鬼角,道:“碧鳞蛇兽,有件事且要告知于你,不久之前我才知晓,在此方世界修不得鬼道,这条路算是走不通了。”
碧鳞的眸光凝滞片刻,随后便重新舒展开来,笑道:“神仙公子,实质上我心里从未奢求过能够活过百年,因为自生来我便知晓,身为这世界的生灵,理所应当就只有百年寿元。”
顿了一顿,它继续道,“神仙公子赐与的《蜕鬼真咒》,我很是喜欢,这般强大的力量,在此之前乃是我根本不敢想象之物。”
季月年微微颔首,不再开口。
碧鳞巨蛇的速度极快,天光尚早,辰时未至,却已经能够遥遥望见远处巍峨无比的云谷皇城。
云雾弥漫之间,一座插天巨城拔地而起,其高约有数千丈,乃是由一块块的巨石堆叠而成,极是雄壮。
虽然这般城池根本算不上仙城,可却也绝非人力所能建造,若是在州天之界的地境四大部洲,至少需要大归真境的修业,才能堪堪驱使搬动这般沉重的庞大巨石。
“如此观来,这姜氏部族在上古之时,或许当真出现过一些有能为的生灵。”
季月年抬首望着云谷皇城,轻声开口。
碧鳞道:“此事我倒是知晓一些,据说在上古之时,姜家先祖乃是所谓‘聚气境’的神仙,其上面甚至还有比‘聚气境’神仙更为强大的存在,只不过时光太过久远,这些事情的真真假假,早就已经无人得知。”
季月年蓦地想到一事,道:“难道当真没有人离开过仙栖樱谷么?”
碧鳞点头道:“确实如此,从古至今以来,仙栖樱谷似乎一直都是一个封闭之地。即使天地剧变,仙栖樱谷也没有来过任何一个外人,这也是那些上古之时的记载能够保存至今的原因。”
“封闭之地么……”
季月年皱着眉头,总感觉到自己遗漏了什么事情。
下意识地,季月年伸出雪白的袍袖,舒展开了苍白修长的手掌。
一块灰白的令牌躺在手里,正在散发着萤火般的微光。
失魂道人!
仙栖樱谷若当真是封闭之地,那失魂道人如何能够进得此处?!
据其自己所言,其乃是“心玄”第九境的修者,只因厌倦了反反复复夺取他人的真灵寿元,这才寻了一个取巧的法子,与此间土地神的神魂共居于神印之中,获得了相对而言极为扭曲的永生。
“不过观其言行,似乎也没有必要欺骗于我,或许它并不是‘失魂道人’,而是真正的土地神!”
“说不定那‘失魂道人’的神魂早已被其所吞噬,使其不仅重新觉醒了神智,更是获得了‘失魂道人’的记忆……”
恐怖至极的神思心绪流转之下,季月年顷刻之间便想到了一种最有可能的情况。
“如此说来,事情便明朗了许多。”
“曾经当真存在过一个失魂道人,其神魂离体进入仙栖樱谷,欲要占据神智尽失的土地神所持的神印,以此法求得永生。”
“不过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失魂道人的神魂被镇压吞噬,使得土地神将其完全融合,再次苏醒了神智!”
想到这里,季月年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此前心中的一些谜团亦是解了开来,“我一直都有些疑惑,失魂道人不过两千余岁,怎么可能知晓此界上古之时的仙庭倾覆以及命锁重铸等事?不仅如此,其更是说的头头是道,彷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这土地神应是上古之时的天敕神祇,虽然修为不高,可却能在规则之下得以永生。后来虽然命运枷锁重定天地规则,可却也仅仅只是剥夺了其神智,毕竟天地神位还需要有生灵摄守,负责将此地寿尽生灵的真灵接引到规则轨迹之中,使其落入天霄海境之内。”
“这般看来,此人定然还知晓着许多我所不知的命界秘辛,我等离开命界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袖袍轻拂,将这块散发着微光的灰白令牌收了起来,季月年神情沉静,此时猜透“失魂道人”的身份,对其而言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毕竟其唯一的目的仅仅只是离开命界,无论是帮助通灵狼王破入虚火之境,还是让碧鳞巨蛇修行《蜕鬼真咒》,皆是为了尝试此界的规则极限。
至于“失魂道人”到底是仙栖樱谷的土地神,还是真正的失魂道人,对于季月年而言可谓是没有半点相干。
“神仙公子,再往前便是姜氏部族武者巡察的范围,我便送你到此处么?”
约么行了半个时辰工夫,碧鳞巨蛇行至河岸边缘停了下来,开口问道。
季月年道:“善。”
碧鳞巨蛇伏下身子,让季月年拄着树枝走了下来,道:“神仙公子,那我便在附近山林寻一处无人之地苦修《蜕鬼真咒》,等待你出城。”
季月年走到水浪翻涌的大河之畔,望着眼前已经有些年头的简陋木桥,道:“且去罢。”
碧鳞巨蛇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过身去,悄无声息地游入了密林之中,不过数息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季月年拄着树枝走上微微晃动的木桥,此桥两侧的木桩已经有些下沉,狂风呼啸,脚下时不时地有水浪漫起,打湿了木桥的底板。
河道之上,未曾散去的薄雾之间,木桥对岸遥遥行来一骑,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马蹄之声亦是愈加清晰。
“前面那瘸子,躲开点!”
喝骂之声传入耳中,季月年抬首望去,薄雾之中一个身着绸缎长袍的俊美少年骑着高头大马,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
木桥虽然并不算窄,可那马匹的速度却是极快,那绸袍少年即便望见了季月年,可却依然丝毫没有减速之意。
在其身后不远处,又有两骑在雾中急速追来,此二人手中皆是持着寒光闪闪的刀刃,显然是有武法在身的武者。
“死瘸子!还不滚开!”
见季月年不曾躲闪,绸袍少年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戾气,竟是骑着马直冲冲地撞了过来!
若是常人被这狠狠一撞,少说也要骨断筋折,即便不曾当场横死,也要落下个残废的下场。
更何况此地乃是极为狭窄的木桥,大河的水势如此汹涌,一旦撞飞出去落入水中,即便再会水之人,至多撑个数息工夫,便会生生溺死在此处。
季月年抬起头来,望着愈来愈近的高头大马,拄着树枝站在原地,淡漠的眸光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任何变化。
悄无声息间,绸袍少年与高头大马在临近季月年身前之时,竟然诡异至极地骤然凝滞了下来,仿若一座连在一起的静止雕像。
狂风吹过,这座高大的雕像竟是寸寸化作了灰白的灰烬,顷刻之间便没入了风中,再无踪迹。
“这厮去了何处?!”
“方才明明还在桥上!”
那两骑持着兵刃的武者终于从薄雾之中冲了出来,在不断的吆喝声中,缓缓停在了季月年身前,神情之间满是惊诧。
季月年来时的河岸虽是山林,可却有着一片长及数百丈的草地,在木桥之上望去,河岸的景色可谓是一览无遗,开阔无比。
其中一个武者紧紧皱着眉头,翻身下得马来,眺望着河岸远处的山林,道:“我分明看见这厮在前面骑着马狂奔,怎地一眨眼的功夫,便连人带马都不见了踪影?”
另外一个武者侧头望向季月年,问道:“我且问你,刚才可曾看见有人骑着马在这里过去?”
季月年此时毕竟是凡俗之体,有些苍白的脸上仍有数道狰狞的疤痕,乃是此前的血痂脱落之后所留,有些散乱的黑发垂落下来,使人根本看不清其真正的面貌。
伸袖指了指木桥之下奔腾的河水,季月年轻声道:“此人与马匹一同化作草木灰烬,被风吹入河里去了。”
那开口询问的武者怔了一怔,随即面色有些难看,道:“你这怪人,拿我当消遣是么!”
另外一个武者在河岸山林之间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季月年手中的树枝拐杖,侧头斥责道:“你在这里跟一个瘸子较什么劲?快些去对岸找找,说不得还能有些线索。”
方才的武者显然有些不满季月年的态度,仍不罢休,将手中的长刀横在季月年的身前,寒声道:“我等乃是云谷皇城司的执法武者,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便对你不客气了!”
季月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执法令牌,道:“不错。”
那武者怔了一怔,并不明白此言之意,道:“你在说……”
其言未落,便极为诡异地停住了嘴,如同雕塑一般凝滞在了原地,浑身上下更是连发丝至衣物都化作了灰白之色。
季月年伸袖在他腰间取过那块令牌,放在面前,轻轻吹了一口气,令牌之上的灰白色泽这才寸寸退了开去。
翻掌将令牌收入袖中,拄着树枝继续在摇晃的木桥之上行走,身后的两骑武者连人带马都悄无声息地崩塌成了细碎的灰白余烬,再不复见。
狂风呼啸之间,季月年的面色却是愈加苍白。
其毕竟是凡俗之体,尽管心力极为强大,可是没有神魂力量的支撑,其躯体已经隐约无法承受接连施展这般可怕神通所带来的后果。
强撑着走到木桥尽头,季月年走下最后一块桥板,在潮湿的草地边缘坐了下来。
“这里时不时地便有人来往,还需另寻一处安静之地休憩才是。”
心念动间,季月年斜倚着木桥有些发霉的栏柱,取过腰间的水壶喝过一大口清水,随后便再次站起身来,拄着树枝走了约么两百余丈,终于寻到了一处废弃许久的破旧木屋。
“此木屋破檐漏顶,并不算安全。”
季月年静立在小院之中,眼角余光在角落之处望见了一块石板,正是地窖所在。
轰隆。
随着一声闷响,季月年有些费力地合上了头顶的石板,走下阴暗潮湿的土阶,自袖中取出土地神的令牌放在了身前。
这块令牌散发着浅白的微光,隐约照亮了寒冷黑暗的地窖,亦是带来了些许温暖。
季月年有些疲累地在土阶边缘坐了下来,望着眼前浅白的微光,脑海深处竟是浮现出了数千年之前,在北俱芦洲北境的江陀府境,自己与那只天象身鬼在地下暗阁之中避风的情景。
灯火摇曳,花见之时,一如往昔。
地窖黑暗的角落之中,有不少虫豸在到处爬行,只不过在土地神令牌的微光之下,这些虫豸根本不敢靠近季月年,只得时不时地发出诡异的嘶叫之音,极是渗人。
季月年不以为意,只是微微阖上了双目,一边休憩,一边依旧在细细体味着“宿命”神通的玄妙之处。
此时其毕竟是凡俗之体,不知不觉之间,疲惫与困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季月年斜倚着土墙,已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