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艾梅·本德
需要指出的是,新生的一切并非都比老旧的糟糕。
南瓜脑子的父母有个铁脑袋的孩子。我最近对这篇想得比较多,我想原因很明显。
——A.J.F.
又及:我还发现自己在考虑托拜厄斯·沃尔夫的《脑子中的子弹》。你或许也可以去读下那篇。
A.J.的母亲圣诞节来了,她跟他一点都不像。保拉是个身材小小的白人妇女,一头长长的灰色头发,自从她十年前从电脑公司退休后,就再没有剪过。她退休后大部分时间都在亚利桑那州度过。她在石头上画画,然后做成首饰,为监狱里的人扫盲,拯救西伯比亚狗,每个星期都会尝试一家新的餐馆。她跟几个人约会,男女都有。她逐渐变成了双性恋,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七十岁了,她信奉的是要尝试新事物,否则还不如死了。她来时带着三个包装一样、形状也一样的礼物给儿子一家,她还保证说并不是有欠考虑才让她为他们三个人选了同样的礼物。“只是我觉得这是你们都会看重并使用的东西。”她说。
还没有把包装纸拆完,玛雅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在学校里见过,似乎现在人手一个这玩意儿,可是她爸爸不赞成用。她放慢了拆礼物的速度,好让自己有时间想出如何回应才不会惹恼她的奶奶还有爸爸。
“电子阅读器!我想要很久了。”她很快地瞄了一眼她的爸爸。他点点头,不过稍微皱起了眉头。“谢谢奶奶。”玛雅吻了吻奶奶的脸。
“谢谢,费克里妈妈。”阿米莉娅说。她因为工作需要已经有了个电子阅读器,但是她没有讲。
A.J.一看到是什么,决定不拆礼物了。如果他留着包装,也许可以送给别人。“谢谢你,妈妈。”A.J.说,然后一言不发。
“A.J.,你噘着嘴。”他的母亲说。
“我没有。”他坚持说。
“你一定要跟上时代。”她又说。
“我干吗一定要?时代有什么了不起?”A.J.经常在想这一点,就像肉上的脂肪一样,世界上的好东西都被一点一点地割走了。首先是唱片店,接着是录像带出租店,然后是报纸和杂志,现在目光所及的处处,就连那些大型连锁书店也正在消失。在他看来,唯一一件比世界上有大型连锁书店更糟的事是世界上没有任何大型连锁书店。至少大型书店卖的是书,而不是药物和无用的废物!至少在那里上班的一些人拥有英语文学的学位,知道怎样读书和理书!至少那些大型书店能够卖一万本出版社的垃圾书,而小岛书店也能卖一百本文学小说!
“最快变老的方式,就是在技术上落伍,A.J.。”他的母亲在电脑公司工作了二十五年后,带着令人艳羡的退休金和这个观念退休了,A.J.不为所动地想。
A.J.做了次深呼吸,喝了一大口水,又做了次深呼吸。他感觉自己的脑子紧紧地顶着颅骨。他的母亲很少来,他不想破坏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爸爸,你有点脸红了。”玛雅说。
“A.J.,你没事吧?”他的母亲问。
他把拳头放在咖啡桌上。“妈妈,你到底明不明白那个可恨的东西正在大肆搞破坏,不只是破坏我的生意,而且更糟糕的是,还会导致多少个世纪充满活力的文学文化粗暴而快速地衰落?”A.J.问。
“你夸大其词了,”阿米莉娅说,“冷静。”
“我为什么要冷静?我不喜欢这件礼物。我不喜欢那种玩意儿,当然也不喜欢我家里一出现就是三个。我宁愿你送我女儿破坏性小点的东西,例如嗑药用具。”
玛雅咯咯笑了。
A.J.的母亲看上去就要哭了,“嗯,我当然没想让任何人不高兴。”
“没事,”阿米莉娅说,“这件礼物很可爱。我们都喜欢读书,我敢说我们都会很喜欢使用。另外,A.J.真的是夸大其词了。”
“对不起,A.J.,”他的母亲说,“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有这么大的意见。”
“你可以先问一下的!”
“别再说了,A.J.;别再道歉了,费克里妈妈,”阿米莉娅说,“这是给都爱读书的一家人的绝佳礼物。有很多书店都在想办法既卖传统的纸质书,也卖电子书。A.J.只是不想……”
A.J.打断她的话:“你知道那是胡说八道,艾米!”
“你很没礼貌,”阿米莉娅说,“你不能不认清现实,表现得好像那些电子阅读器不存在似的,那根本不是处理事情的方法。”
“你们闻到了烟味吗?”玛雅问。
一秒种后,火警报警器响了。
“哦,要命!”阿米莉娅说,“牛胸肉!”她跑进厨房,A.J.跟着她。“我在手机上定了时间,可手机没有响。”
“我把你的手机调了静音,好让它别毁了圣诞节!”A.J.说。
“你做了什么?别再碰我的手机。”
“为什么不用烤炉内置的定时器?”
“因为我信不过它!如果你没有注意到,那烤炉跟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有差不多一百年了。”阿米莉娅一边大声说,一边把烧着的牛胸肉从炉子里取出来。
因为牛胸肉烤坏了,圣诞节晚餐吃的全是配菜。
“我最喜欢配菜。”A.J.的妈妈说。
“我也是。”玛雅说。
“一点儿不实在,”A.J.嘟囔道,“吃了还饿。”他感到头疼,喝了几杯红葡萄酒也无助于缓解头疼。
“谁来让A.J.把酒递过来?”阿米莉娅说,“谁来告诉A.J.他一直在霸着那瓶酒?”
“很成熟啊。”A.J.说。他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我真等不及想试用一下,奶奶,”玛雅跟她受到打击的奶奶低语,“我等到上床睡觉时就会用。”她朝A.J.瞄了一眼,“你知道的。”
“我觉得那是个很好的主意。”A.J.的母亲也悄悄说。
那天夜里在床上时,A.J.还在谈论电子阅读器。“你知道电子阅读器真正的问题是在哪里吗?”
“我想你正要告诉我呢。”阿米莉娅说,并没有从她正在看的纸质书中抬起头来。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品位不错,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好品位。事实上,我个人觉得大多数人的品位都很糟糕。如果由着他们自个儿来——完全由着他们自个儿来——他们会读垃圾书,而且分不出差别。”
“你知道电子阅读器哪一点好吗?”阿米莉娅问。
“不知道,‘乐观派女士’,”A.J.说,“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嗯,对于我们中间那些其丈夫越来越远视的人来说,我在这里就不点名字了;对于我们中间那些其丈夫正在迅速步入中年且视力下降的人来说;对于我们中间那些其伴侣是可悲的中年男人……”
“说重点,艾米!”
“电子阅读器可以让这些运气糟透的人想把正文放多大就放多大。”
A.J.一言不发。
阿米莉娅放下书,得意地微笑着看着丈夫,然而等她再留意去看,那一位已经呆住了。A.J.正遭受他的间歇性发作。这些发作让阿米莉娅感到不安,虽然她提醒自己不用担心。
过了一分钟半的时间,A.J.恢复过来。“我一直有点远视,”他说,“这跟步入中年无关。”
她用纸巾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天哪,我刚才失去意识了吗?”A.J.问。
“是的。”
他从阿米莉娅手里抓过纸巾。他不是喜欢被人如此照顾的那种人。“有多久?”
“大约有九十秒,我想。”阿米莉娅顿了一下,“时间过长还是正常?”
“也许有点久,但从根本上说来是正常的。”
“你觉得要去检查一下吗?”
“不。”A.J.说。“你知道从我还是少孩时起就会这样。”
“少孩?”她问。
“小孩。我说什么了?”A.J.下床朝卫生间走去,阿米莉娅跟着他。“拜托,艾米,给我点空间。”
“我不想给你空间。”她说。
“好吧。”
“我想让你去看医生。感恩节以来已经发作三次了。”
A.J.摇摇头。“我的健康保险很垃圾,亲爱的艾米。不管怎样,罗森医生会说跟我多年以来的毛病一模一样。我会在三月份年度体检时去看医生,像一贯的那样。”
阿米莉娅进了卫生间。“也许罗森医生会给你开点新药?”她挤到他和卫生间镜子之间,把她大大的屁股放到新的双洗手池台面上,那是他们上个月才安装的。“你很重要,A.J.。”
“我又不是什么总统呢。”他回答道。
“你是玛雅的爸爸,是我生命中的爱人,还是这个社区的文化传播者。”
A.J.翻翻眼珠子,然后吻住“乐观派女士”阿米莉娅的嘴。
圣诞节和新年都过去了;A.J.的母亲愉快地回了亚利桑那州;玛雅又去上学了;阿米莉娅也回去工作了。A.J.想,节日假期真正的礼物,是它有结束之时。他喜欢按部就班,喜欢早上做早餐,喜欢跑步去上班。
他穿上跑步的衣服,应付地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把束发带一下子拉到耳朵后面,把背包带扣好,准备跑步去书店。现在他不再住在书店上面,他的跑步路线跟他以前的跑步路线方向相反,所谓以前,包括妮可还活着、玛雅还很小和他跟阿米莉娅结婚后的头几年。
他跑过了伊斯梅家的房子,以前她跟丹尼尔住在那里,现在跟兰比亚斯一起住,真是不可思议。他也跑过了丹尼尔丧命的地点。他跑过了以前的舞蹈房。那位舞蹈老师叫什么名字?他知道她前不久搬去了加利福尼亚,舞蹈房那里没人。他想知道以后谁会来教艾丽丝岛的小姑娘们跳舞呢?他跑过了玛雅的小学,跑过了她的初中,跑过了她的高中。高中。她有了个男朋友,那个姓弗内斯的男孩会写东西。他听到他们整天都在争论。他抄近路穿过一块田野,快要穿过去到达威金斯船长街时,他失去了知觉。
当时室外只有零下五六摄氏度。他醒来时,手部挨着冰的地方变青了。
他站起来,在外套上捂热双手。他从来没有在跑步时昏厥过去。
“奥伦斯卡夫人。”他说。
罗森医生给他作了全面检查。相对他的年龄而言,A.J.挺健康的,但是他的眼睛有点奇怪之处,让医生停了下来。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她问。
“嗯……也许只是变老了,但是最近我好像时不时就会有口误。”
“口误?”她说。
“我能意识到,没那么严重,可我偶尔会把一个词说成别的,例如把‘小孩’说成‘少孩’。还有上个星期,我把《愤怒的葡萄》说成了《垃圾葡萄柚》。显然,这样会给我的工作带来一些问题。我相当确信我当时说的话没错。我妻子觉得也许有抗发作的药物能管点用?”
“失语症,”她说,“我不喜欢这个词的发音。”鉴于A.J.的发病史,医生决定送他去波士顿的一位脑科专家那里。
“莫莉怎么样?”为了转移话题,A.J.问。到现在,这个莽撞无礼的女店员为他打工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她刚刚被录取到……”这位医生说了个写作项目的名称,但是A.J.没有认真听。他在想着自己的大脑。他觉得这挺怪,他得使用也许有问题的东西来考虑有问题的东西。“……觉得自己就要写出伟大的美国长篇小说了。我想我要怪到妮可和你的头上。”医生说。
“全责。”A.J.说。
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
“你介意帮我写下来吗?”A.J.问道。这次约诊,他是一个人来的。在确定病情之前,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想之后上谷歌搜索一下。”
这种肿瘤极为罕见,马萨诸塞州总医院的肿瘤学家从未见到过一个病例,除了在学术出版物和电视剧《实习医生格蕾》中。
“出版物中提到的那个病人怎么样了?”A.J.问。
“死了。活了两年。”那位肿瘤学家说。
“那两年过得好吗?”
“我会说第一年挺好。”
A.J.想再听听另一种意见。“电视剧里呢?”
肿瘤学家哈哈笑了,像链锯一般喧嚣的笑声,成为房间里最响亮的声音。瞧瞧,肿瘤,还能令人捧腹。“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根据晚间肥皂剧来进行预测,费克里先生。”
“怎么了?”
“我相信病人做了手术,活了一两集,认为自己没有危险了,就向他当医生的女朋友求婚。后来显然是心脏病发作,跟脑瘤毫无关系,下一集就死了。”
“哦。”
“我的妹妹是电视编剧,我相信电视编剧称之为‘三集曲’。”
“这么说,我应该指望活三集电视剧到两年之间。”
肿瘤学家链锯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好,关键是要有幽默感。我要说你这样估计听着是正确的。”肿瘤学家想马上安排做手术。
“马上?”
“你的症状被你发病所掩盖,费克里先生。扫描显示肿瘤已经长得很大了。我要是你,就不会再等。”
手术的费用几乎跟他们买房的订金一样高。尚不清楚A.J.微薄的小企业主保险会支付多少。“如果我做手术,能给我买来多少时间?”A.J.问。
“取决于我们能取出多少。如果能清除得很干净,那就是十年。如果做不到,也许是两年。你长的这种肿瘤有复发倾向,十分讨厌。”
“如果你成功地清除了那玩意儿,我会不会成为植物人?”
“我们不喜欢使用像‘植物人’那样的术语,费克里先生。不过它长在你左脑的前叶上。你可能会偶尔出现言语失误,失语症越来越严重,等等。可是我们不会取出那么多,以至于让你很大程度上不是你自己了。当然,如果不治疗,肿瘤会长得直到你的大脑语言中枢基本上完全失灵。不管怎么样,无论我们治疗还是不治疗,这种情况最终都很有可能发生。”
古怪的是,A.J.想到了普鲁斯特。尽管他假装通读了《追忆似水年华》,其实他只读了第一卷。光读第一卷就有些吃力,此刻他想到的是,至少我再也不用去读剩下的几卷了。“我得跟我的妻子和女儿商量一下。”他说。
“对,当然要,”那位肿瘤学家说,“但是别耽误得太久。”
先是坐火车,然后是坐渡轮,在回艾丽丝岛的一路上,A.J.都在考虑玛雅上大学的费用和阿米莉娅是否有能力支付他们买了不到一年的那幢房子的分期付款。等到他走在威金斯船长街上时,他想好了如果做手术会让他最亲近最心爱的人一文不名,他宁可不做手术。
A.J.暂时不想回家面对他的家人,他就打电话给兰比亚斯,两个人在酒吧见面。
“给我讲一个好的警察故事。”A.J.说。
“是要听关于一个好警察的故事呢,还是涉及到警察的有趣的故事?”
“都行,随你。我想听点有意思的东西,好让我分散一下心思,不去想自己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完美的妻子,完美的孩子,生意也不错。”
“我晚点再跟你说。”
兰比亚斯点点头。“好吧,让我想想。也许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有这么一个孩子,在艾丽丝镇上学。他有一个月没去学校了。每天他都告诉他的父母他去上学了,而每天他都没有出现。就算他们把他留在学校,他也会溜走去别的地方。”
“他去哪儿?”
“对。父母想着他肯定是惹了什么很大的麻烦。他是个难对付的孩子,跟一群难缠的人混在一起。他们全都成绩差,穿低腰裤。他的父母在海滩上经营一个小吃摊,所以家里也没多少钱。反正,他的父母束手无策,于是我就决定跟踪这个小孩一整天。这个小孩去上学,第一节下课后,他就走了。我尾随在他后面,最后我们到了一座建筑前,以前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当时在主街和帕克街的路口。你知道我在哪里吗?”
“那是图书馆。”
“猜对了。你知道当时我从来不怎么读书。我就跟着他上了台阶,进了后面的一间图书馆研究室,我当时想着,他很可能要在那里嗑药什么的。绝佳的地点,对吧?与世隔绝。可是你知道他拿了什么吗?”
“书,我想应该是这样。那是显然的,不是吗?”
“他拿了本厚厚的书。他把《无尽的玩笑》读了一半。你听说过这本书吗?”
“哎,这是你编出来的。”
“那个男孩在读《无尽的玩笑》。他说他没法在家里读,因为他有五个弟弟妹妹要照看。他没法在学校里看,因为他的朋友会笑话他。所以他逃学,去安安静静地读。那本书需要很专心地阅读。‘听着,hombre,’他说,‘学校对我而言一无是处。一切都在这本书里。’”
“我知道了,他是拉美人,因为你用了‘hombre’这个词。艾丽丝岛上有很多拉美人吗?”
“有几个。”
“那你怎么办呢?”
“我把他拎回学校。校长问我该怎样惩罚那个孩子。我问那个孩子他觉得还需要多久才能看完那本书。他说:‘两星期左右吧。’我就建议他们以行为不良为由,让他停学两个星期。”
“这绝对是你编出来的。”A.J.说。“承认吧。这个问题少年才不会跷课去读《无尽的玩笑》。”
“他的确是的,A.J.,我向上帝发誓。”但是兰比亚斯接着就放声大笑,“你看上去情绪低落啊,我想给你讲个能振奋一点你精神的故事。”
“谢谢。非常感谢。”
A.J.又要了杯啤酒。
“你想告诉我什么?”
“有意思的是你会提到《无尽的玩笑》。对了,你为什么单单选了那本书?”A.J.说。
“我总是在书店里看到它,在书架上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A.J.点点头。“我曾经为这本书跟我的一个朋友大吵一架。他很喜欢这本书,我却很讨厌。但是关于这场争论,最滑稽的,我现在要向你坦白的是……”
“什么?”
“我一直没有读完那本书。”A.J.笑了起来,“那本书,还有普鲁斯特都可以继续待在我的未读完书单上,感谢上帝。对了,我的大脑坏掉了。”他取出那张纸条读道:“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它会把你变成植物人,然后你就死了。不过至少来得快。”
兰比亚斯放下啤酒,“肯定可以做手术什么的。”他说。
“是可以,但是要花一大堆钱。而且不管怎么样,只是推迟死亡而已。我不会只是为了多活几个月,就让艾米和玛雅一贫如洗。”
兰比亚斯喝完啤酒,向酒保示意再来一杯。“我觉得你应该让她们自己决定。”兰比亚斯说。
“她们会感情用事的。”A.J.说。
“那就让她们感情用事。”
“对我来说,正确的做法,我觉得,就是把我的破大脑给一枪崩了。”
兰比亚斯摇摇头,“你会那样对玛雅吗?”
“对她来说,有一个脑死亡的父亲会好过没钱上大学吗?”
那天夜里上床关灯之后,兰比亚斯把伊斯梅拉向自己。“我爱你,”他告诉她,“我想让你知道,你过去也许做过什么,但我不会计较。”
“好吧,”伊斯梅说,“我快睡着了,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知道衣橱里的那个包,”兰比亚斯悄声说,“我知道里面有那本书。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到了那里,也不需要知道。但只有这样做才正确,那就是还给合法的主人。”
过了好久,伊斯梅说:“那本书已经毁了。”
“即使是一本受损的《帖木儿》,可能也值点钱,”兰比亚斯说,“我在克里斯蒂拍卖行的网站上搜过,上一本在市场上卖了五十六万美元。所以我想也许受损的一本会值五万美元左右。A.J.和艾米需要这笔钱。”
“他们为什么需要这笔钱?”
他跟她说了A.J.肿瘤的事,伊斯梅用手捂住了脸。
“照我看,”兰比亚斯说,“我们把那本书上的指纹抹掉,放进信封里还回去。谁都不用知道它来自何处,来自于谁。”
伊斯梅打开床头灯。“这件事你已经知道多久了?”
“从我在你家第一次过夜后就知道。”
“而你无所谓?你为什么不告发我?”伊斯梅的眼神凌厉。
“因为那跟我无关,伊西。我不是作为警察被邀请到你家的。我无权翻看你的东西。我想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你是个好女人,伊斯梅,你也过得不容易。”
伊斯梅坐了起来,她双手颤抖。她走到衣橱前把那个包拉了下来。“我想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我不需要知道。”兰比亚斯说。
“求你了,我想让你知道。也别打岔。你打岔的话,我就没办法全讲出来了。”
“好吧,伊西。”他说。
“玛丽安·华莱士第一次来见我时,我当时怀孕五个月。她带着玛雅,那个宝宝两岁上下。玛丽安·华莱士很年轻,很漂亮,个头很高,金褐色的双眼透着疲惫。她说:‘玛雅是丹尼尔的女儿。’我说——我并没有为此感到自豪——‘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谎?’我看得一清二楚她没在撒谎。我毕竟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那种人。从我们结婚那天起他就出轨,在结婚之前很可能也是如此。可是我很喜欢他的书,或者说至少是第一本吧。我感觉在他内心深处,写了那本书的那个人肯定在那里。你不可能写了那么出色的一本书,却有如此丑陋的一颗心。可事实就是那样,他是个出色的作家,人品却很糟糕。
“但是我不能把这全怪到丹尼尔头上。我不能把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怪到他头上。我朝玛丽安·华莱士尖叫。她二十二岁了,但看起来还像个孩子。‘找上门来说有了丹尼尔的孩子,你以为你是第一个这样的骚货?’
“她道歉,不停地道歉。她说:‘这个孩子并不是非得出现在丹尼尔·帕里什的生活中’——她一直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她是个书迷,你要明白。她尊敬他。‘这个孩子并不是非得出现在丹尼尔·帕里什的生活中。我们再也不会麻烦你们了,我向上帝发誓。我们只需要一点钱来起步,继续过活。他说过他会帮忙,而现在我哪儿都找不到他。’这话我听着有道理。丹尼尔一直到处跑来跑去——在瑞士的一所学校当驻校作家,一趟趟去洛杉矶,但是都没有什么结果。
“‘好吧,’我说,‘我会尽量联系上他,看看我能做点什么。要是他承认你讲的是真话——’可我当时已经知道是真话,兰比亚斯!‘要是他承认你讲的是真话,也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那个女孩想知道她怎样联系我最好,我跟她说我会联系她。
“那天晚上我跟丹尼尔通了电话。聊得挺好,我没有提玛丽安·华莱士的事。丹尼尔很关心我,并且开始为我们自己孩子的出生做一些计划。‘伊斯梅,’他说,‘宝宝一出生,我就会变个人。’这话我以前就听他说过。‘不,我是认真的,’他坚称,‘我绝对会少去外地,要待在家里,写更多,照顾你和这个土豆。’他总是很会说话,我也想去相信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婚姻中的一切都会改变。我就在彼时彼刻决定了我会去处理玛丽安·华莱士这个问题。我会想办法收买她。
“这个镇上的人们总是以为我家有钱,比实际的更有钱。我和妮可的确各自有笔小小的托管基金,但也不是特别多。妮可用她的托管基金买了书店,我用我的买了这幢房子。我这边剩下来的钱,我丈夫花得很快。他的第一本书畅销,但是后面的书就没那么畅销,他还老是生活讲究,收入却不稳定,我只是个中学老师。我和丹尼尔总是看上去有钱,可实际上穷。
“山下呢,我妹妹死了一年多,她的丈夫正在一步步把自己喝死。出于对妮可的义务,我会在有些晚上去看看A.J.怎么样。我自己开门进去,抹掉他脸上沾的呕吐物,把他拖上床。有天夜里,我进去了。A.J.像通常那样不醒人事,而《帖木儿》就放在桌子上。在此,我应该提提他发现《帖木儿》的那天,是我跟他一起去的。他从来没提过要分给我一点钱,但可能那样做才像话。要不是因为我,这个小气的家伙根本就不会去那个资产拍卖会。我就把A.J.弄到床上,去客厅把那个烂摊子清理干净,我把什么都擦掉了,最后所做的,也没有怎么去想,就是把那本书塞进了我的袋子。
“第二天,每个人都在找《帖木儿》,可是我不在岛上。那天我去了剑桥,去了玛丽安·华莱士的宿舍,把那本书扔到她的床上。我告诉她:‘听着,你可以把这个卖了,它值很多钱。’她怀疑地看着那本书,说:‘来路有问题吗?’我说:‘不,它是丹尼尔的,他想送给你,但是你绝对不能讲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拿去拍卖行或者找个珍本书经销商,就说你是在什么地方的旧书箱里找到的。’我有段时间再没有玛丽安·华莱士的消息,我想也许就那样结束了。”伊斯梅的声音低了下来。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对吧?”兰比亚斯问。
“对。就在圣诞节前,她带着玛雅还有那本书又来到我家。她说她去找了波士顿地区所有的拍卖行和经销商,没有一家想经手这本书,因为它没有来源证明,而且警方在打电话询问一本失窃的《帖木儿》。她从包里取出那本书递给我,我扔回给她。‘我拿这本书有什么用?’玛丽安·华莱士只是摇着头。那本书掉到地上,那个小女孩把它捡起来开始翻看,但是根本没有人注意她。玛丽安·华莱士大大的琥珀色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说:‘您读过《帖木儿》了吗,帕里什太太?它写得很悲伤。’我摇头。‘这首诗是关于一个突厥征服者,他为了得到权力,用自己生命中的爱人——一个可怜的乡下女孩——做了笔交易。’我说:‘你觉得我们这里就是这种情况?你想象自己是个可怜的乡下女孩,我是卑鄙的妻子,把你和你生命中的爱人拆散?’
‘不。’她说。就在那时,那个小孩哭了起来。玛丽安说最糟糕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丹尼尔去她就读的学校开过朗诵会,她很喜欢那本书,她跟他睡觉时,已经读过上百万遍他的作者小传,也完全知道他是有妇之夫。‘我犯了很多错误。’她说。‘我帮不了你。’我说。她摇摇头,抱起那个孩子。‘我们不会再妨碍您了,’她说,‘圣诞快乐。’
“她们就走了。我很受触动,我就进厨房,给自己泡了点茶。等我从厨房出来进客厅时,注意到那个小女孩把背囊落下了,《帖木儿》在背囊旁边的地板上。我捡起那本书,想着我只用第二天或者第二天晚上溜进A.J.的住处,把书还回去就行。这时我注意到书上有蜡笔的画痕。那个小女孩毁了它!我拉开背囊的拉链把书放进去,把背囊放进衣橱。我没有刻意藏得很好,想着也许丹尼尔会发现并问及此事,但是他从来没有。他从来不关心。那天夜里,A.J.打电话来问该给小孩子吃什么东西。玛雅在他家里,我同意赶过去。”
“第二天,玛丽安·华莱士被冲到了灯塔那里。”兰比亚斯说。
“对,我等着看丹尼尔会说什么,看他会不会认出那个女孩,认那个小孩是他的。但是他没有。而我,懦弱如我,也一直再没有提起这件事。”
兰比亚斯搂过她。“这一切都没有关系,”过了一会儿他说,“就算那是犯罪的话……”
“那的确是犯罪。”她坚称。
“就算那是犯罪的话,”他又说了一遍,“对这件事有一点点了解的人都死了。”
“除了玛雅。”
“事实证明玛雅过得很好。”兰比亚斯说。
伊斯梅摇摇头。“是这样的,对吗?”
“照我看,”兰比亚斯说,“你偷那本书时,算是救了A.J.费克里一命。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你算是哪门子警察啊?”伊斯梅问。
“老式的。”他说。
第二天夜里,就像过去十年里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三一样,“警长精选读书会”在小岛书店举行活动。一开始是警察们不情不愿地参加,但是一年年过去,这个小组越来越受欢迎。到如今,它是小岛书店举办的参与人数最多的图书聚会。读书会中还是警察最多,不过他们的妻子甚至他们的孩子——在他们岁数够大时——也会参加。几年前,兰比亚斯定了一条“缴械在外”的规矩,在此之前,《尘雾家园》引起了特别激烈的争论,以至于有位年轻的警察拔枪对准了另外一位警察。(兰比亚斯后来对A.J.反思说那本书选得不对。“那本书里有个有趣的警察角色,但是有太多地方是非不明。从现在起,我要坚持选择轻松一点的那类。”)除了那场事故,这个小组中一直没有出现暴力,当然书中的内容除外。
按照他的惯例,兰比亚斯提前到书店来准备“警长精选读书会”活动,也跟A.J.聊聊天。“我看到这个放在门口。”兰比亚斯进门时说。他把一个内有衬垫的马尼拉纸信封交给他的朋友,信封上写着A.J.的名字。
“无非又是一本样书而已。”A.J.说。
“别那样说,”兰比亚斯开玩笑道,“里面有可能是一本超级畅销书。”
“是啊,我肯定。这很可能是伟大的美国长篇小说。我会把它加到我那一堆书里:‘在我的大脑失灵前要读的东西。’”
A.J.把那个包裹放在柜台上,兰比亚斯看着它。“这种事从来说不准。”兰比亚斯说。
“我就像是个在约会阶段待了太久的女孩。我已经有过太多次失望,得到过太多次‘非我莫属’这样的允诺,但从来都不是。你当警察,难道不会变成那样吗?”
“哪样?”
“愤世嫉俗,我想,”A.J.说,“你难道没有变得整天都想看到人们身上最糟糕的方面?”
兰比亚斯摇摇头。“没有。我见到的人们身上好坏参半。”
“好吧,给我说几个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的人,我的朋友。”兰比亚斯清清喉咙,A.J.无言以对。“有什么不错的我还没有读过的犯罪小说?我需要为‘警长精选’新挑几本。”
A.J.走到犯罪小说那一区。他望向那一排书脊,大多数都是黑、红两色,全都印着大写的银色和白色字,偶尔会有荧光色来打破这种单调。A.J.想到这类犯罪类型小说的方方面面都多么类似啊。为什么一本书会跟别的书不一样呢?它们是不一样的,A.J.总结道,因为它们的确不一样。我们得多看看书的内容。我们得去相信。我们时常接受失望,这样我们才能不断地重整旗鼓。
他选了一本书,伸过去递给他的朋友。“也许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