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转瞬即至。
初柘前些天就回了家,但张阿姨没有一起。所以,他们父女俩要先开车去接张阿姨,然后三人一起去吃年夜饭。
张阿姨住得不算近,路况不好,稍微颠簸了一会儿。
但初柘心情相当不错,也没觉得焦急。
红灯。
他将车缓缓停在队尾,手指轻轻叩着方向盘,扭头同初萝讲:“今年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年夜饭。总算有一家子的样子了。挺好。”
“……”
初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初柘继续说:“不过你张阿姨不太会做饭,所以还是订的外面的餐厅。是你喜欢吃的那家。你还记得吧?以前我经常带你去的。”
初萝想了想,不清楚他具体说的是哪一家。
但她没有追根求底的想法,侧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敷衍道:“记得的。”
这个反应明显不太热烈,不够捧场。
初柘悻悻住嘴,专心开车,不讲话了。
很快,两人抵达目的地。
张阿姨家在一栋普通居民楼,从外观上看,年代应该有些久远,没有电梯,外墙也斑斑驳驳的。
楼底下有棵大树。
许是因为尚未到年夜饭准备时间,树底下围了一圈大爷在下棋打牌。
初柘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另一侧。
一下车。
几个眼尖的大爷瞧见他,立马打招呼:“哎哟,张家那个女婿小初来了啊!”
后下车的初萝听到这句话,动作微微怔了怔。
看得出来,这里邻里关系相当和睦,各家各户之间没有秘密。
要不然,就是初柘已经来了很多次。
她在心里苦笑一声,假装并不在意,安安静静地走到初柘旁边。
初柘倒是很爽快地应了一声,“赵大爷,您看棋呢?还不回去啊?”
赵大爷:“家里包包子呢,我看完这盘就回去。啊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是谁呀?”
初柘揽着初萝肩膀,“这是我女儿萝萝。萝萝,叫人。”
初萝低声开口:“赵爷爷好。”
赵大爷:“好好好!啊呀,真漂亮。你们来找小张的吧?快去吧快去吧。”
等两人走进居民楼里,没了旁人在场,初柘才给初萝解释:“刚刚那个爷爷是你张阿姨的邻居。住对门的。”
“哦。”
初萝点头,又把手缩进袖子里。
这楼道里也怪冷的。
不知道是不是没装暖气。
她心想。
……
万万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张阿姨拉开门,她家里人就在后面一声接着一声撺掇,非要他们留下来吃年夜饭。
“啊呀,哪有年夜饭去外面吃的咯!”
“是啊是啊,留在家里呗,家里热闹!菜都快做好了!”
“小初啊,别走了,快带小姑娘进来,一起!”
“……”
盛情难却。
张阿姨明显表情有点为难,迟疑地看了看初柘,又看向初萝。
初柘和她对视一眼,也顺势看向初萝,“那要不然……萝萝,你怎么想的?爸爸听你的。”
“……”
这一刻,初萝恍然有种错觉。
自己好像是那个狠毒的小女儿,拆散了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她张了张口。
声音不知道是从身体的哪个位置发出来。
“我都可以啊。”
……总之,不是大脑。
话音落下,一切宣告尘埃落定。
初萝走进陌生的房间,和在场所有陌生人打招呼,一个一个叫人。
再如同刚才那般,接受他们千篇一律的夸赞。
初柘很高兴。
张阿姨也很高兴。
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人。
唯有她,龟缩在阴影里,驻足不前,照不到阳光,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如同一个局外人。
……
年夜饭全程,初萝被迫一直在应声回答一些问题,几乎没吃什么菜。
当然,她确实也没什么食欲。
饭桌话题东拉西扯,最终,还是聊到罗挽青身上。
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萝萝还记得自己妈妈吗?”
“……”
初萝浑身一僵,表情骤然凝结。
说不出话,只好默默垂下眼。
见状,张阿姨连忙出来打圆场,“吃饭呢,怎么问孩子这种问题啊。”
问话那人是长辈,又喝了点酒,完全不给面子,大声道:“你都要嫁过去了,咱们作为娘家人,当然要了解了解他们家里的情况,免得你受欺负啊。小姑娘都那么大了,她妈又是那样走的,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你喔!”
张阿姨瞪了那人一眼,伸手护住初萝,低声开口:“萝萝,舅爷喝多了,咱们不理他。”
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塞到初萝手里。
“马上要新年了,阿姨祝你学业进步,天天开心。”
初萝抿了抿唇,在初柘的示意下收下红包,再朝她干干地笑笑,“谢谢张阿姨。”
张阿姨明显松了口气。
想了一下,她又说:“一会儿他们要打麻将,萝萝嫌吵的话,可以去房间里玩。有电脑,还有电视,都可以用的。也可以睡觉,被子都是洗过的,干净的。”
初萝:“好。”
有张阿姨这句话,等麻将桌在客厅里架起来后,初萝当即躲进了里面房间。
这是一间卧室。
面积不大,但打通了阳台,倒也显得宽敞。
初萝关上房门,将喧闹和光怪陆离隔绝。
她打开灯,也不乱看乱摸,只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张椅子,兀自坐到暖气片旁边。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窗外。
夜空澄澈。
明明是团聚的日子,月光却依旧带着丝丝凉意。
很巧,距离这里更远的夜幕中,竟然也有一片云杉树。
和家里一样。
初萝心下一松,如同抓住了浮木,总算从刚刚无所适从的状态里回过劲来。
她摸出手机,先给安妮发了一条消息。
等了等。
对方没有回复。
安妮似乎一直这样,周末住校会回得很快,回到家之后,就常常处于联系不上的状态。
初萝只得切出去,无所事事地在各个APP转了一圈,又刷了几条春晚视频,都觉得提不起劲儿来。
最终,依旧还是回到消息界面。
踟蹰许久,她点开了名为“江炽”的聊天框。
开场白构思了七八种,都觉得不好。
想来想去,干脆直接发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不过两三分钟,江炽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初萝接起来。
“萝萝?”
他语气很淡,但也温暖。
初萝低低“嗯”了一声。
江炽笑,“现在距离新年还有半个小时,消息发早了点。”
初萝:“那就算是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江炽:“谢谢。你在哪儿呢?”
初萝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在那个阿姨家里。”
哪个阿姨,无需赘述。
他一定能知道。
果然,江炽当即反应过来,“噢。”
两人双双沉默下来。
气氛好似陡然坠落谷底。
良久,江炽重新开口,喊她:“萝萝。”
“嗯。”
“想不想回家?烟花已经送来了,现在就堆在院子里,我们可以一起放。”
他慢条斯理地问着。
像是在描绘某种美化画卷。
闻言,初萝心念颤动,低下头,紧紧攥住手心,声音里有气若游丝的无奈,“想,可是我回不去啊。”
江炽:“走呀。如果你不想呆在那里的话。那就偷偷溜走。”
“可是……”
“我来接你。好不好?”
简单一句话,叫初萝彻底沦陷在这个美梦里。
她做了个深呼吸,头脑发昏,重重点头,“好!”
结局从此刻起,毫无预警地一锤定音。
……
不过,话虽然如此,想要溜出去,实行起来还是有难度。
张阿姨家不大,人却不少。
此刻,他们都在客厅和餐厅里聊天打牌打麻将,把狭小空间挤得满满当当,愈发显得逼仄。
初萝知道初柘肯定不会让她走,就得绕开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先斩后奏。
听她困扰,江炽低低笑了一声。
“你想想办法。我现在要出门了。”
张阿姨家距离他们家小区有距离,等江炽果然接她,再回去,时间估计都得后半夜了。
所以,两人约定,20分钟后,在这段路程中间某个公园门口见面。
那个公园刚好是北岱烟花燃放胜地。
到跨年前,周边会有很多居民下去放烟花炮仗。
热闹,就会比较安全。
但现在毕竟是大晚上,初萝又是女孩子,这通电话不能断,要一直挂着。
初萝答了一声“好”,起身,将手机先放进口袋。
再关了灯,偷偷摸出房间。
外面还在打麻将。
麻将机“哗啦哗啦”,和着春晚的背景音,吵吵嚷嚷。
初柘就坐在麻将桌上,张阿姨则是坐在他旁边。
从另外三个人的表情来看,初柘今晚应该是要大出血。不过他倒是没什么不愿意,看着心情不赖。
在场大部分大人都喝了酒。
小孩都围在另一边打手机游戏。
没人关注到她。
初萝努力缩着身体,贴墙根走,轻手轻脚地绕开麻将桌,去角落衣架那里拿了自己的包和外套。
因为生怕被发现,她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先穿上衣服,直接全部抱在手上。
不多时,顺利走到门边。
初萝轻轻打开门,换鞋,再阖上房门。
接着,一鼓作气跑了出去,跑出楼道。
出来了。
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几乎要尖叫,连冷都顾不上,立刻拿出手机,对着听筒大喊:“阿炽!我偷跑出来啦!”
江炽:“不错,萝萝很厉害。”
初萝问他:“你也出门了吗?”
江炽:“在小区门口了,出租车马上到,一分钟。”
“好。”
初萝没再说话,继续往小区外跑。
除夕夜,路上没什么车。
但好在这里不偏僻,等了五六分钟,总算有揽客的空车经过。
初萝跳上去,从张阿姨给的红包里摸出一张一百块,拿给司机。
“师傅,麻烦您快一点,我赶时间。谢谢您。”
司机师傅看看她,一踩油门,笑呵呵地问:“姑娘,这个点不在家吃年夜饭守岁,赶时间去干嘛呀?”
初萝给初柘发了条消息,说自己有点困,但不习惯在别人家睡觉,就先回家去。
接着,才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赶去和家人守岁。”
“……”
夜幕沉沉,晚风瑟瑟。
她现在,要跑出阴影,奔赴她的太阳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