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钗去接后面侍女递过来的酒坛,棕黄色的陶瓷酒坛上,用暗红色的牛皮纸封口,抽开封绳,揭去牛皮纸,便裸露出干巴巴的泥层,捏住荷叶往上一掀,顿时猛地一股子酱香的酒气,便霸道的窜了出来。
这股子积蓄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烈香气味儿,一闻便知道是陕甘地区那边的红高粱酿的,度数的话,肯定要比昨天婚宴上的酒,还要高得多,心下不免慌张,神经如琴弦崩起,看来这些人,是想让我酒后吐真言了。
石桌上早就准备好的瓷碗,是阔口浅底的,看着大,其实小金钗汩汩地简单倒了下就满了,我放在大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这一千多号人,这么喝肯定能喝死我!
对面的光头男见我面色难看,立即眼底暗流涌动,之前那股子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睥睨气息,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奔腾过来,他与我端起碗碰了一下,那清脆的声音,就像是两把搏击的剑砍在一起。
光头男痛快地仰起烧焦的脖颈,喉咙在狰狞的皮肉下滚动了几下,便一饮而尽,他哈哈地笑了笑,开始自顾自地倒起第二碗。
可我心情却很复杂,将碗凑到嘴边,碗里酒水荡起的涟漪,让我久久不能平静,闭起眼,心中仿佛有一潭水,也被一股子没来由的情绪,搅动的天翻地覆,心里开始抱怨爷爷,这和死人喝酒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让自己去看着这些人去送死呢,这未免太过于残忍了。
缓缓仰头也是一饮而尽,那又烧又辣的高粱酒,如刀子穿过我的喉咙,又像滚烫的岩浆一般灼烧着我的食道,还有整个胃府,用白皙的手背擦了擦唇边的酒水,微微眯起眼角,心中还是震惊这酒怎么这么烈,快让自己揭了一层皮!
说实话,心里没来由的发怵了,别说一千人了,就这酒的度数,几个人也能把我喝趴了,干嘛说喝十碗呢,到底是有多蠢才会说这种话。
“等等,我还没说,我要的彩头是什么呢!”这酒太过猛烈,喝下去便开始浑身燥热,于是赶紧扯开话题,缓了口气。
光头男呵呵地咧嘴一笑,放下要敬过来的酒碗,投射过来玩味的目光,在我的身上狠狠地剜了一下,“哦?三爷您想要什么彩头啊,不妨说来听听!”
他的这番神色,倒是有点像攻城略地,一副胜者为王的姿态,我瞥了瞥酒碗,不由得暗暗钦佩他,但我也不是好惹的,我有些气,“你们的目的,是喝死我么?我的目的,是喝赢你们么?”
突然,场面上的气氛一下子,激荡了起来,光头男噙着阴鸷的眼珠,在小金钗霸道的目光中,还是宛如一根羽箭毫不留情地射穿了我,“哟!三爷,才喝了一碗酒,就开始服软了?”
他这话一开口,体内的酒气在脑子里猛的一顶,放佛把我拉扯到了古代沙场上,双方军营声嘶力竭般的呐喊,如同雨点的鼓点将威慑力烘托到顶峰,我的心也跟着怦怦乱跳。
那密集的鼓点越来越胜,我的怒意像气泡似的咕噜噜地冒出来,额角也冷汗涔涔,忽然,身体被对方阵营奔腾的战马,给顶得倒飞了出去。
小金钗白皙的玉手,啪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指节微缩,钢筋铁骨般地稳住了我,疼惜地轻呼出声,“三爷。”
我明白,自己确实已经怂了,心中也发怵了,这酒确实烈,真的好烈,但吓住我的不是这酒,而是这群人那副死而无憾的镇定。
这份镇定,真的叫我难以模仿,确实每个热血男儿,谁不想做一个为国为民而牺牲的大英雄,可是,我也确实没有胆子敢像他们一样,将后路断掉的如此彻底。
我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着,眼里再也装不出那股子高傲的姿态,“没错,不想装了,我确实服软了,你……猜对了。”
对面的人群一阵寂静,就像是一座座阴沉的墓碑,将整个世界给埋葬了,光头男咧了咧嘴角,轻哼了一声,忍不住抽了一口烟,眼底投出冷嗖嗖的目光,“三爷倒是实在,就算你再能逞强,结果也是如此,喝酒归喝酒量力而行,下棋归下棋,可要竭尽全力!这样吧,我们给这盘棋定个主题,这主题也是行棋的规则,您看怎么样?”
这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吸着酒桌上扑进鼻腔的辛辣酒气,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到底什么意思,咬起牙关用手指,在棋盘上有节奏地敲了敲,将计就计地用目光锁定着他,“你想怎么定!”
这光头男脸色瞬间阴沉,似乎晴朗的天空都瞬间暗淡了,他也用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就像是刀尖一下下地戳下来,“三爷,你真的很像你爷爷,不爱逞强,还不想吃亏,有着棋手该有的那份谨慎。”
他提起爷爷,我第一次开始觉得烦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将碗底磕在石桌上,苦涩地笑出了声,“哼,你说错了,我不是怕跟你们喝酒,我是害怕你们的死,到时算在我的头上,我怕担不起这份压力!”
光头男撅起嘴巴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同情我,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既然,三爷把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与你直说了吧,我们这些人,都要死,而且要死得其所!所以才要定主题,我们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忽然想起三娘说过的宇宙屠杀规则,大脑的神经立马崩地如同琴弦,发出铿锵一声,“不,你们到死都不可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或者你也可以说,我没想法,如果你们是我爷爷召集在这里的,那他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你们要死也是死在我的手里,对吗?”
我盯着光头男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他眼中的那份惶恐不安越来越甚,我收回阴鸷的目光,盯着棋盘,“显而易见,这棋盘就如同这个世界,是天圆地方的格局,我便只能走人道,是谓唯心主义,这天下的老百姓,也只能走人道,不过有时,睁眼才有天地,天地来自于内观外视,更源自于本心,才是谓天道!有了老百姓才会有这天,所以这棋子才是圆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片天,每一个人都潜力无限。”
光头男用蔑视的目光听我讲完,又干了一碗酒,“好,三爷既然拿定主意,你是打算用白子还是黑子?”
初夏的微风是暖的,可是吹在我身上,却是如凛冽的寒风一般,感受着小金钗搭在肩头上的手,我才打了个寒颤,“在你们面前,我不配用白子,我选黑子吧。”
这是心里话,也是对他们的敬重,可光头男眼皮猛地掀起,那眼中闪耀的精光,好像如两把长矛唰地一下将我穿透,他啪地一声拍在棋盘上,我的脚趾在鞋里也狠狠地抠着,他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三爷,这配不配,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们说你配,你就配!”
小金钗捏了捏我的肩膀,好像要把我的肩膀抓烂,她清冷地嗓音非常好听,但却如花中带刺的玫瑰,冷不丁蜇了我一下,“三爷,你配。”
光头男猛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幕,很好的遮住了他锐利的目光,“三爷,你可知道我是谁,这盘棋过后,我若赢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这番话,像是在我的耳膜上刺了一下,不由得拧起眉头,“你们的容貌毁成这副样子,叫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就算你们好模好样,你以为我就能认得出你们都是谁么。”
“不,别人你不认识,但你应该认得我!”他说着二指一并抵在嘴边,像是在默念着什么,突然一只只黑芝麻般的黑色蛊虫,从他的身体表面飞了出来,他放下手,蛊虫又钻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这家伙竟然能控制赶尸蛊虫,他是赶尸派的人!
几乎是瞬间,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起来,将我拉回了刚来重庆时,那巫山脚下的搬山派地下城,当时的一幕幕再次上演,许久,我直视着光头男,“你是……”
我刚要说出口,光头男立马伸出手,止住了我的话头,“不要说出来,你爷爷说,天上有人在看着我们!我们毁成这副德行,你以为是忌讳你曾祖父诸葛戬么,你以为是忌讳昆仑山么!不,天机不可泄露!”
要不是三娘,昨晚跟我说了宇宙屠杀这件事,我还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他的身份,我却知道是谁了,他应该就是赶尸派上一任的族长郑玄黄!
没错,他就是郑百合的父亲,郑秋梨的外公郑玄黄!
要不是昨天卸岭派的孙宝云,也对我暗示身份,我还真不敢笃定他就是郑玄黄,看来这十亿兵力,之前在这个世界上,应该都是假死之人!
他们瞒过了天上的眼睛!
光头男与我端起碗,又碰了一下,这次却是像两座大山撞在一起,难以想象,这盘千年棋局的运筹帷幄,行兵布阵,到底绞尽了多少脑汁,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这些人为什么甘愿的站在这,爷爷他到底又付出了什么,这一切,几乎难以想象!
郑玄黄的目光,开始变得祥和,看我的眼神也慢慢亲切,良久他才开口,“你喜不喜欢我家丫头?你若喜欢,就娶了她,如果不喜欢,我要你拿命保护她,你能不能替我保护她?”
我知道他说的是郑秋梨,可是我心中烦躁,因为我到如今的女人,没有一个是自由恋爱的,全是爷爷他们刻意安排的,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为什么见一个爱一个,为什么自己的感情自己说了不算。
但是,我又不排斥爷爷的这种安排,因为他并没有亏着我,安排的这些女人,都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那种女人,我到底是个男人,哪会不动心。
可是,也要有一个限度,不然三娘该发火了,我为难地苦笑,“我可以替你保护她,但你现在应该清楚,她在跟着谁,那个人比我更适合,不是么。”
他知道我说的是上官修罗,毕竟现在郑秋梨,已经被上官修罗收为徒弟,可是郑玄黄却没有多开心,他自顾自地猛吸了一口烟,摇了摇头,“那个人你不了解,他比谁都危险,我本来已经留了后手,可是那个人掺和进来,我才要你替我保护好我们家族的希望。”
他的这番话,像是一把斧头凿开我的耳膜,继而劈进了我的脑海里,不由得一痛,“你是说,他很危险?那……对我来说也很危险?”
心说上官修罗为什么会是一个危险的人呢,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比谁都靠谱啊,但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郑玄黄也没必要撒谎,更何况还牵连到他的外甥女!
郑玄黄微微点头,目光像蛇一样冷冷地锁定住我,“没错,他随时都有杀了你的风险,他的可怕程度,虽不如西夏妖陵,但是也差不到哪里去的,关于他的传说,我不方便讲出来,但是你一定要小心他!”
他说的我心乱如麻,我喝了口闷酒,盯着棋盘怔愣了半天,如同一头扎进了泥沼,使人难以呼吸,曾几何时,我已经把最脆弱的后背,都交给了上官修罗,在这一场场博弈中,一个个算计下,早把他当成了背靠背的伙伴,没想到,他却是个最不靠谱的定时炸弹!
我胸口一阵憋闷,烦躁的要命,长长的睫毛都在颤抖,我很害怕他不靠谱,他要是不靠谱,我也不怎么会自信,很奇怪,我就是很在乎他,可是既然他很危险,爷爷为什么放心把他安排在我的身边,还是说,在这一点上,爷爷也说了不算。
突然,我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那就是郑秋梨,应该还不知道她外公还活着,而她只听从上官修罗的命令,万一上官修罗跟昆仑山的上官昆仑和上官云僧一条心,那郑秋梨掌握的蛊术,随便都可以把一具尸体,变成杀人的利器!
这,细思极恐!
我终于知道,曾祖父为什么那么想灭除赶尸派了!
郑玄黄见我受到刺激,哈哈地笑了笑,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他伸出手,“请吧三爷,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你也给这盘棋定了主题,那便开始落子吧,但你要记住,开局落子,落子便无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