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安雄手记)
四月一日
樱花已经开了,终于有了春的气息。我合上《推理月刊》,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五个月,是的,距离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期限只有五个月了。现在我住在东京郊外的一幢老旧公寓里,位于二楼的四叠半大小的房间又窄又脏。而我就坐在一张小小的折叠式书桌前,桌上放着几支刚刚削尖的铅笔和才拆开封的橡皮擦,五百页稿纸堆得整整齐齐。
从立志当推理小说作家到现在,转眼已是五年。当初从二流私立大学毕业后,我先就职于一家只有八名员工的小出版社,因为上下班时间毫无规律,工作条件又很差,干了五年后我终于不厌其烦,最终辞了职。此后我便一直靠打零工勉强度日,而支撑我坚持到现在的,就是赢得推理月刊新人奖这个远大目标。
小说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幻影女郎》——这名字不错吧?威廉·艾里什曾写过一部著名的同名悬疑小说,我当然知道这部古典作品的存在,主题也同样设定为描绘大城市男女的孤独感,以及由此引发的犯罪。
辞职那年,我以《幻影女郎》为题,一口气写出一部四百五十页的悬疑小说,然后投稿到推理月刊新人奖,用的名字就是本名山本安雄。
这部小说以新宿一条偏僻的酒吧街为背景,描写被冤枉为杀人犯的男子的爱情遭遇以及追查真凶之路。我自认为是一部相当得意的作品,结果却连初选都没通过。后来我反省,觉得落选的原因可能是处女作写得过于用力,另外与艾里什的同名作品太过相似。两部小说不仅名字相同,题材也相近,评审委员在抉择时难免会有顾虑,加上文笔尚显青涩,也是一大不利因素。
如此自我解释了一番后,我便虚心接受了落选的结果。毕竟我还年轻,来日方长,今后还有大把机会,这段时间就先磨炼好文笔,为将来做准备吧。
于是,这五年来,我广泛阅读东西方推理小说名作,反复研究写作和布局技巧。虽然日子过得很艰苦,但我自信实力已突飞猛进。
潜心钻研名家作品的同时,我又把推理月刊新人奖过去二十年的获奖作品全部买来,仔细揣摩评选倾向,并研究对策。也不是说作品只要拼命迎合奖项的风格就好,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参考评选倾向总是有利的,至于评审委员的喜好,当然也要心里有数。
目前该奖的评选倾向和对策我都已基本了解,接下来就等题材构思成熟了。
这次作品的标题我决定仍用《幻影女郎》。但我要吸取以前落选的惨痛教训,不落艾里什的窠臼,写出以获奖为目标的精巧作品。
在短短的征稿期限内,不可能创作出名留青史的杰作。虽然这未必是我本意,但应征推理月刊新人奖,还是精巧绵密、中规中矩的作品较有胜算。这是我用了五年归纳总结出来的结论。
今年我可谓万事俱备,自觉把握十足。
这样想着,我一早便端坐在书桌前构思小说。可透过敞开的窗户望着房东后院的樱花,竟完全没有灵感。加上天气暖洋洋的,只觉得一个劲儿地犯困。
明明已经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开始,可我就是迟迟写不出来。空无一字的雪白稿纸映着阳光,明晃晃的耀人眼睛。
“这样不行,要打起精神来!现在不是才刚刚开始构思情节吗?不用太心急。”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激励自己。
我努力鼓起干劲,在第一页稿纸上写下“幻影女郎”四个大字。嗯,这不是挺好的嘛。一旦动起笔来,心情就从容了许多,果然先写出来看看是对的。接着我在左下方以稍小的字体写下本名“山本安雄”。我不打算用什么笔名,与其浪费时间想笔名,还不如用来寻找灵感呢。本名“山本安雄”虽然朴素,但念起来朗朗上口,我很喜欢。
接下来是住址和年龄。
“平和庄二零一号室”——一幢有三十余年楼龄的老旧公寓,房间只有四叠半大。可想而知不会有独立的浴室,只能用公共盥洗室。现如今这么寒酸的地方,连学生都不愿意住。不过只要拿下新人奖,我就能告别这间脏兮兮的小屋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想必已经在都心的公寓大厦过着优雅的写作生活了吧。
“三十三岁”——正是新人出道的理想年龄。我已有一定的社会阅历,对人性也了解得相当透彻。若说弱点,就是男女关系了。我身高只有一米六五,个子矮小,长得也抱歉,向来和桃花无缘。不过只要一举成名,就算一直不受女性垂青的我,也会有人主动送上门来吧。到那时我要每晚都去银座泡吧,每天和不同的女孩子玩乐。目前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现在该写简历了。虽然没有值得骄傲的过去,但只要得了奖,人生就会增添新的光辉的一页,足以将悲惨的过往一笔勾销,让那些向来瞧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
我在脑海中完美地勾勒出一年后的幸福未来蓝图。暖风温柔地吹拂我的脸颊,好不惬意。
我的心情一片大好,翻过第一页稿纸,来到第二页。我同样先在第一行写下标题“幻影女郎”,再写下“第一章”。
接下来——
问题在于怎样开头。小说的开局必须富有魅力,要从第一页起就攫住读者的目光。有什么好的思路呢?
我以手支颐,微微向右歪着头,眼角余光看到一只黑猫蜷成一团,正在房东家的院墙上睡午觉。真悠闲啊,眼前的一切都让人神思慵倦。
不经意地想起,今天正好是愚人节。
四月七日
房东家后院的樱花已开到七成。我的房间恰好和樱花树枝在同一高度,正是赏花的黄金位置。这株樱花树约有五十年树龄,花开得如云似霞,墙外的行人无不赞叹着抬头仰望。我打开一罐啤酒,仰头灌进喉咙,啤酒的口感很是清爽,喝得我全身通透畅快。
这是一间四叠半大小的小屋,月租两万三千日元。居住条件十分恶劣,夏天烈日炎炎宛如热带地狱,冬天又寒风呼啸不啻南极大陆,只有樱花盛开时风景如画、美不胜收。我一直没有离开这里,原因之一就是有这株樱花树的存在。
樱花的开放预告着严冬落幕、阳春到来,在这样的季节着手创作小说,再好不过了。为了五个月后的截稿期限而奋斗,我感到无比充实。
沉浸在愉悦的微醺中,我低头望向稿纸。第一页上依然未着一字,如果是一周前,我肯定会焦躁不安,但今天不同了。昨天我刚刚制订了到八月三十一日为止这五个月的写作计划。
按照计划,四月是整理构思的准备阶段,五月开始动笔写作,七月底前完成初稿,八月修改润色,力求达到尽善尽美。照此算来,写作时间有整整三个月、九十天。每天写上五页,轻轻松松就可以写出四百页稿纸。若说完不成,那是绝不可能的。
就这样,我开始放松心情,漫无边际地自由思考。借着酒意,我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下个月的今天,《幻影女郎》应该已经写完三十页了吧。
四月二十七日
樱花树长出花蕾,慢慢吐蕊,继而纷纷凋落,长出绿叶。从早春到初夏的季节变迁,在樱花树上看得清清楚楚。欣赏着这百看不厌的自然美景,四月不知不觉便到了尾声。
现在樱花树上已覆满青翠的嫩叶。
我坐在书桌前构思《幻影女郎》,但因为一直醉心于观赏窗外的风景,小说的结构依然如雾里看花,全不分明。
不过没关系,还有四天才到五月。就在这四天里敲定故事大纲,五月一日应该就可以着手写作了。人就是这样,总要被逼到极限才能爆发出能量。我本就是个慢热的人,刚开始时总是磨磨蹭蹭,一旦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才会铆足力气奋勇冲刺。
四月二十九日
妈妈从老家福岛打来电话。
“安雄,黄金周你回来吗?”
听到熟悉的家乡口音,我不禁心头一热。我家共有三个孩子,我是老小,妈妈三十七岁时才生下我,因此一直把我当心肝宝贝。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小孩子。
“呃……今年恐怕回不了。”
“为什么?”
“我在写小说。”
“你还在写那玩意儿啊?”
“是啊,不过今年不一样了,我一定会写出个名堂来的。”
“老是写这种无聊的东西……回来吧,你爸也怪想你的。”
我很了解妈妈的打算。我一回家,她就会给我安排相亲。姐姐已经出嫁,哥哥也已自立门户,能够继承家业的就只有我了。妈妈想必很担心,光靠爸爸一个人还能撑上几年,如果没有固定职业的我回来继承家业,那就再圆满不过了。所以她总是苦口婆心地劝我,写小说不是什么正经行当,有出息的男子汉不应该干这一行。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妈妈,我今年是背水一战,一定会有好结果的。你就体谅一下嘛。”
“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这么坚持……”
“对不起啦,妈。”
“好吧,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仿佛看到电话另一端,妈妈耷拉着肩膀的沮丧样子。妈妈的性格原本很要强,但近年来年纪大了,明显软弱了许多。
我道声“再见”,挂上了电话。喉头旋即涌起一股带有负罪感的苦涩味道。
妈妈也够辛劳的了,得早点儿让她享享清福才是。不过再过几个月,幸运之神就会眷顾于我,眼下就再忍耐一下吧。只要成为畅销作家,回老家住也无妨。反正现在有传真,不管住在日本哪里,稿子都能迅速传到出版社。
等着我啊,妈妈!
妈妈今年七十岁,爸爸七十二岁了。一定要赶快成功才行——
我重又坐回到书桌前。
五月六日
进入五月后出了点儿意外。有天晚上我喝啤酒喝得酩酊大醉,没盖被子就睡着了,结果患上了感冒。那天正好天气不错,我就把窗子完全敞开,于是就更严重了。我高烧到三十九度,黄金周全是在呻吟中度过的。
真是好惨呐。
好不容易退了烧,勉强能起床了,脑袋却还是昏昏沉沉的。
这种状态哪能创作?可我的小说非写不可啊!
“麻痹大意是失败之母”,这句话今后定要切记在心。
五月十五日
由于意想不到的生病,写作计划无法按期进行。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就在我磨磨蹭蹭的时候,截稿期限已经只剩下三个半月了。必须马上重订新计划。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天,将计划改动如下——
五月剩下的时间(十五天)构思《幻影女郎》情节;六、七、八三个月一气呵成写出初稿。按照四月份订的计划,八月本来是校稿的时间,现在则取消了这个环节。没有必要花那么久来校对,有九十天的创作时间,每天写五页,应该可以一边写一边修改。我相信我能办得到……但愿吧。
刚把计划拟好,强烈的睡意随即袭来。此前的教训让我深切认识到,无论做什么都离不开好体力,当下便早早上床睡觉去了。
五月二十日
正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时,忽然看到围墙外的小巷上走来一位身穿白T恤的高挑男子,留着一头及肩长发。那正是我的朋友城户明。
城户是我的高中同学,后来上了美术方面的大学,但地点同样在东京,所以我们的友情并未中断,并一直持续至今。他和我一样还是单身。
大学毕业后,他供职于一家设计公司,去年独立了出来,在大冢的一幢高级公寓里租了个房间,开起了自己的事务所。不过说是事务所,其实员工只有他一个人。
“嘿,好久没见你了。最近还好吧?”
城户“砰”地一声推开门,热情洋溢地说道。他是个乐天派,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烦恼之类的字眼。
我们已经半年没见面了。
“还行,你坐呀。”
我把被自己坐得扁扁的坐垫丢给城户,他敏捷地单手接住,铺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
“你还在写三流小说?反正也写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趁早丢开算了。”
他毫不客气地泼我冷水,不过我知道他并没有恶意,所以也不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从事的领域截然不同,城户不但不看推理小说,根本就很少碰书本。
“我还替你担心呢,你开的事务所没问题吧?”
“现在总算上轨道了,不过整天就是穷忙活啊。”
“只要顺利就好。”
我为他的成功感到开心,但也不经意地想到自己的前途。如果一直写不出来,该如何是好呢?我的心头掠过一抹不安。
可能是这种心情写在了脸上,城户关切地问:“山本,这次写得还顺手吗?”
“嗯,我觉得应该会成功。这次的创作欲望比往年都要旺盛,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头……”
嘴上这么说,其实并没有什么自信,话也说得有气无力。
“别抱太大希望,耐心写吧。”
“等写好了,我第一个请你过目。”
“真能写出来就好啦。”
城户开着玩笑,受他感染,我也不禁破颜一笑。
“话说回来,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城户每次来都没啥正经事,八成又是来拉我喝酒的吧……
“这还用问吗?我想去新宿喝两杯,就来找你一块去喽。”
看,就说我猜得没错吧。但我还没构思出小说,哪有闲情逸致喝酒?
“我正在思考小说的情节布局,不好意思,今天不能奉陪了。”
虽然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冷淡,但我还是回绝了。
“喂喂!”
城户冷不防探头去看我的书桌,我慌忙伸出手想挡住稿纸,但已经晚了。
“什么嘛,不还是一张白纸吗?”
“现在还在草稿阶段……”
我赶紧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却瞒不过城户的眼睛。
“我说你啊,老是闷在家里,浑身都要长霉了,偶尔也该散散心才对。几杯酒一下肚,说不定就有灵感了。”
“可是……”
结果我被城户硬拉出门,到新宿大喝了一顿。酒酣耳热之际,我滔滔不绝地向城户倾诉起自己对推理月刊新人奖的热切渴望。
人生啊,果然少不得好朋友。一番倾诉后,我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重又有了创作的自信,真是不可思议。
六月一日
担忧果然变成了现实,我还是写不出小说。距离截稿期只有三个月了,却连个满意的故事脉络都没想出来。更让我不安的是,去年冬天打工赚的钱也快花光了,看来只能再打十天工解决生活费问题。虽然万不得已时还可以向妈妈伸手,但那样一来就会给双亲最好的借口要我回家,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
可是我一行都写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不由得想起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闪灵》里的一幕:被大雪封闭的山庄酒店里,梦想成为作家的丈夫专注地对着文字处理机打字,但打出的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句话。当初读到这里时,我虽然很为男主角感伤,不过总觉得跟我扯不上关系。可是以我现在的状态,搞不好也会落到那般悲惨的下场。
我可不想变成那个样子,一定要加油啊……
可恶,道理我都懂,却还是按捺不住焦灼的心情。
六月十五日
生活费总算有着落了。打工赚的钱加上跟嫁到东京的姐姐借的,大概可以撑到八月底的截稿期。接下来只有一件事——全力以赴地创作小说。
可是……
我还是想不出情节!
这时我又一次调整了计划。
六月中旬完成小说框架,七月、八月这六十天写完小说。一天写十页,应该赶得及。如果写得快,一天二十页也有可能。
五年前初次写小说时,我曾经创下过一天三十页的惊人纪录。我现在的实力远比那时强,完成目标只是小菜一碟。
相信自己的实力吧!加油,山本安雄,未来的畅销作家!
我用马克笔在纸上写下“毅力”两个字,贴到墙上。然后头上缠着毛巾,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桌上的稿纸。标题《幻影女郎》的下方,是一片雪白的方格……
我感觉到美妙的灵感即将喷薄而出!
再坚持一下,现在必须耐心等待。
当晚我做了个诡异的梦,梦见推理月刊新人奖的结果公布了,获奖作品正是《幻影女郎》。我兴奋地细看《推理月刊》,却发现获奖者并不是我。搞什么啊……我怒不可遏,把《推理月刊》从中间撕成两半。
半夜从梦中惊醒,我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只是个梦,却不是什么好兆头。
六月二十五日
距离七月只剩五天了,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不能在五天内想好构思,就算七月一日立刻动笔,也赶不上截稿期限了。
自打十多天前进入梅雨季节以来,每天不是乌云密布,就是细雨蒙蒙,闷到不行。打开窗子会涌入湿气,紧闭不开又闷热得像在蒸桑拿。如果这种恶劣的天气再继续下去,能不能写出小说我还真没底。
等梅雨季节过去,夏天的毒辣日头又将暴晒这个房间。我很想在那之前把小说的轮廓定下来,可原本挺灵光的脑袋却不听使唤,整个儿陷入停滞状态。我的大脑在拒绝思考。
为了调剂心情,我决定去拜访城户明。自从他搬到事务所兼住家的公寓大厦,我还一次都没去过。
我的公寓邻近东京与埼玉县的交界,最近的车站是京滨东北线的东十条站。
我从东十条坐到王子站,再转搭都营电车到大冢站下车。
从大冢站往巢鸭方向步行五分钟,就到了城户所在的高级公寓。四周全是低矮的住宅,只有这栋公寓鹤立鸡群。公寓共五层,米色外墙。看到城户竟然在这么气派的地方开了家事务所,我心头不禁涌起一股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滋味。
不过公寓内部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气派。入口处没有管理员办公室,两辆儿童自行车如同故意挡路般胡乱扔在过道上。我搭上唯一的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电梯面板上有很多被金属利器胡乱刮擦的痕迹。
三楼的走廊两侧各有三间房,共计六个房间。城户的事务所在朝东的三零三号室。
我伸手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进来”。房门没锁,我直接推门而入。这是间长方形的狭窄房间,大概就是所谓的单身套房吧。正对我左首的是浴室,右首是洗手台。城户正埋头在透写台上画图。透写台朝着阳台,透过窗户看得到对面山手线的高架桥。
“谁呀,我正忙着呢。”
城户一脸诧异地回过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是哪个家伙跑来打扰我工作”。
“原来是你啊,什么事?”
“没事,就是来找你玩。”
“你也看到啦,我这会儿挺忙的。”
“什么话,明明是你叫我没事时到你这儿来玩的,我才特地……”
“那只是客套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切,你还是老样子,油嘴滑舌。”
城户再度忙碌地画起图来。
“厨房里有咖啡,你自己去泡来喝吧。我再一会儿就完工了,你稍微等一下。”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我泡了两杯速溶咖啡,把其中一杯放在城户的透写台上。
城户看也不看,依旧埋头画图。我在他背后的沙发床上坐下,重又环视房间内。房间布置得如同商务旅馆一般,全无居家气息,头顶的空调送来习习凉风。这间工作室虽不如我想象中的豪华,舒适程度却远非我那幢公寓可比。
“喂,这里的租金很贵吧?你的收入够付吗?”
“光是赚租金就够我忙的了。”
十分钟后,城户终于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把椅子转向我这边。他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我看来。
“别光问我,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呃……”
我一时哑然,环顾了一下四周后说道:“要是有这么凉快的地方,也许就能想出很棒的创意了。”
“什么意思?”
“老实说,到现在我的构思都还没成形。”
我尴尬地低下头,城户见状笑了。
“我猜也是这样。”
“被你这样讲,我真是无地自容。”
我愈发垂头丧气。
“好啦,别这么沮丧。要是觉得这边条件好,你就搬过来写吧。”
“咦,搬过来?”
“是啊,只要不干扰到我工作就行。你可以睡那张沙发床推敲构思。”
城户的话让我不敢相信。
“可是……”
“我是没啥不方便的,只要你乐意就行。”
竟然有这种好事?
“真的吗?”
“是啊,我没所谓的。”
这真是雪中送炭。
“总觉得好像赖着你似的,很不好意思啊。”
“看到傻傻的朋友正发愁,我哪能装聋作哑?”
“这样啊,那就叨扰你啦。”
我简直心花怒放。这样一来情节的构思就可以如期完成了,我恨不得对城户表达一万分的感激。
“我只要待个四五天就好,七月就能把情节构思出来。”
“不用客气,那台文字处理机也借给你用。”城户指着透写台旁罩着塑料罩子的机器,“要当作家,不会用文字处理机怎么行。”
“什么都要你替我操心,真是过意不去。”
就这样,我在城户的事务所借住了五天。
七月一日
距离截稿期只有两个月了,换算成天数约为六十天。
早晨七点,我在鸟鸣声中醒来,躺在床上倾听心脏的跳动。那是宛如海浪拍打岩石般的激烈声响,我强烈感受到了胸口的憋闷。
我坐起身,旋即又躺了下去。
此刻我身在东十条的公寓。
上个月我在城户的事务所叨扰了五天,他那里频繁有客户造访,电话也响个不停。舒服归舒服,可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别说构思小说了,整个人都被搅得心浮气躁,效果适得其反。
更要命的是城户也来添乱。每天下午六点做完工作,他就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开怀畅饮。因为我也住那里,他少不得要拉我一起喝酒。就这样,我们每晚都会痛饮一阵,有时还会跑到池袋连续喝上好几家。酒酣耳热之际,我也不由得胡言乱语了起来。
“老师,马上就要到截稿期限了,请您快点交稿吧,拜托了!”
坐在小酒吧里,城户半开玩笑地大呼小叫着,一点儿也不顾忌周围其他酒客的眼光。
“请问您是作家吗?”
邻座的客人过来打听,城户听罢愈发来了劲儿,信口答道:“这位是山本安雄,拿过推理月刊新人奖,别看他很年轻,可是前途无量的新星呢!”
“好啦,别闹了,根本没人认识我。再说,哪有这样子提前庆祝的?”
我偷偷拉他的袖子小声劝阻,他却变本加厉地吹牛。
在吹牛方面,城户可以说是个天才。我内心深处其实也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到后来也就跟着他唱双簧。等喝到酩酊大醉摸回他公寓时,通常已经是早上了。我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却发现城户仿佛已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正对着透写台专注工作,而我还处于宿醉状态,抱着脑袋呻吟不止。
六月三十日那天也一样,城户随便找了个“今天是六月最后一晚”的理由,把我撺掇出去狂喝了一顿。
但不管醉得多厉害,有一件事我始终不忘——我要从七月一日起动笔写作。所以我硬是甩开城户的手,几乎是爬着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晚上七点半,我又一次惊醒。萦绕不去的,有宿醉的痛苦,还有惨痛的失败感……
刚才感受到的胸口的憋闷,原来是恶心欲呕造成的。
我斜眼望向书桌。桌上的稿纸没有任何人动过,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在我眼里,那沓稿纸就像哀怨地等候情人的处女幽灵。
七月二日
总算摆脱了宿醉。昨天一天我什么正经事也没干,只是望着院子发呆。我对自己的厌恶感越来越强烈。
七月五日
“好了,开始动笔吧!”
进入七月后,每天早晨起床时我都这样告诉自己,这是一种心理暗示疗法。
可是……
尽管不停地激励自己,我的脑子还是完全不转,只能干着急。
“喂喂,山本安雄,你不想当作家了吗?!”
现在就连每天对着书桌构思这件事,也逐渐让我感到痛苦。打开窗时,正好和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房东太太四目相接。我照例讷讷地打了个招呼,老太太却微微偏过头,径直朝家走去。她一定觉得天天坐在窗前的我很怪吧,我在这方面总是分外敏感,内心深处隐隐感到羞耻。
天气很闷热,真正的夏天就要到来了。
我回到书桌前,重新调整写作计划。从七月十日到八月三十一日共五十天,每天写上十页,应该可以完成小说。七月十日之前则用来构思情节。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调整计划了。
最后一次。
七月十五日
听到广播里播报梅雨季节结束时,我的感觉就像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听到天皇陛下宣布无条件投降时一样,好悲惨,唉,好悲惨。连稿纸都好像在鄙视我。
打开窗,盛夏的热浪涌进来,我的额上冒出大颗汗珠。
天气热得没法写作,我决定出去找个地方凉快一下。对了,去逛逛书店调剂调剂心情吧。
东十条车站前的大仓书店里摆放着一大堆新出的推理小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很无聊。每年出版的推理小说多如恒河沙数,可是全都粗制滥造。这种水平的小说,我轻轻松松就能写出来。我一边翻看一本新书,一边挑它的毛病。
也不知在书架前站了多久,突然,一道闪电般的亮光划过我的脑海,起初轮廓还模糊不清,不过很快就逐渐清晰起来,最终在我眼前展现出全貌。
太棒了!终于找到了!
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精妙的布局、卓绝的诡计。我确信,能角逐奖项的作品就得按这个思路来写。如此拿定主意后,当务之急就是赶快回家动笔。
为了向带给我灵感的这家书店表示谢意,我从那堆新出的推理小说中挑了一本买下来,并在付款时对店员说了声“谢谢”。不明所以的店员自然是一脸错愕。
我飞一般地跑回公寓,坐到书桌前。之前看着稿纸上空白的方格,心里总是痛苦不堪,这次却萌生出无限勇气,连炎热的天气也浑然不当一回事。
简直不敢相信,我竟在一天内奋笔疾书了三十六页!这可是每页四百字的稿纸啊!小说的情节如泉水般奔涌而出,我写到停不下手。直到晚上九点,发觉手指隐隐作痛,我才终于搁下铅笔。照这个进度写下去,根本用不着慌张。
我果然有写作的天分。前些日子的焦虑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滑稽。或许人就是这样,总是要到截稿期逼近、进退维谷的时候才能爆发出能量。
晚上我悠然地喝着啤酒,把从车站前书店买来的推理小说一口气看完了。
七月二十日
《幻影女郎》的写作进度快得超乎我的想象,几乎可以用“有如神助”来形容。仿佛有人附在我身上指挥一般,我只消依言舞动手指就好,既轻松又愉快。这种感觉宛如书早已写好,我只是把它再抄一遍而已。
我的思路没有一刻中断,从七月十五日那天写了三十六页开始,一直如潮水般奔流不歇,保持着平均每天三十页的进度。
今天早上坐在书桌前时,已经写到第一百六十页了。按照这个速度,本月二十八日就能写足四百页。也就是说,看样子甚至能实现四月时第一次订立的计划——七月底前写完小说,八月着手修改。哎呀,这速度太惊人了。
不过我觉得这份稿子已经接近完美,不需要做多少修改就可以交出去。如此一来,时间出乎意料地宽裕。这几个月我整日窝在家里,缺少运动,而依现在的进度,完全可以出去游游泳。感觉胜利在望了。
八月一日
距离截稿期还有一个月。
我一派悠哉,现在还在公寓里睡懒觉。无事一身轻的日子,真是舒服极了。我只用短短十四天就写出了一部杰作,如今正沉浸在愉悦之中。孕妇顺利产下婴儿的时候,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
正式动笔前的三个月里,我饱尝了地狱般的生产之苦,产后也就格外地无所事事。
稿子一共四百二十页,七月二十八日完稿。这部小说以密室诡计为核心,围绕追踪故事营造出悬念,是一部与艾里什的《幻影女郎》氛围截然不同的本格推理小说。完全具备杰作的素质,绝不会被批判抄袭艾里什。我想摘得大奖也决非痴心妄想。
上个月二十八日,我把完成的稿子送去给城户看,现在已经过了四天,他差不多该看完了吧。
我在附近的面馆里吃了碗凉面,一边散步乘凉,顺便前往大冢去找城户。
城户躺在沙发床上,正在翻看我的稿子。
“看完了?”
“嗯,算是吧。”
城户冷淡的回应让我微感不安。
“怎么样,不好看吗?”
“挺有意思的。我对推理小说兴趣一般,不过看得相当感动。”
“那你怎么还一脸无聊的样子?”
“嗯……”
“你说‘嗯’是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这样子恐怕不行。”
城户突然语出惊人,口气却异常冷静,这反而令我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为、为什么?”
“老实说,你的字很难认。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看完,现在在重看没看懂的地方。”
我的字确实很烂,可是……正这样想着,城户又开口了。
“眼下文字处理机日益普及,很多人都用文字处理机打出的稿子投稿,你拿这种鬼画符一样的手写稿去,在起跑线上就输了。”
“话是这么说……”
城户说得也有道理,我不由得有些气馁。
“用这个试试吧?”
“啥?”
城户指了指文字处理机。
“离截稿期还有整整一个月,足够用文字处理机打一遍了。”
“可我从来没用文字处理机打过字,要练很久才能熟练使用吧?”
“别这么愁眉苦脸,我会帮你打的。”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呢?”
“笨蛋,我又不会全天都扑在打字上。有空的时候打一打,照这本小说的厚度,十天就能打完。剩下的时间足够了,你尽可以慢慢修改。”
“这么麻烦你,太过意不去了。”
“不过我收费很贵哦!”城户微微一笑。
“多少钱?”
“嗬,等你春风得意了再给我吧。小说真要拿了奖,可别忘了我的辛苦费。”
“我一定会得奖的。”
幸亏给城户看了稿子,原本我还打算直接拿手写稿去投,现在想想都后怕。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是明智的做法。
晚上在城户的公寓里,我们早早地喝上了庆功酒。
“恭喜得奖,山本安雄大师!”
“谢谢啊。”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获奖……要是能获奖该多好啊,我打心眼里这么想。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放烟花的声音,听来就像祝贺的礼炮。
八月十三日
把《幻影女郎》的稿子交给城户后,我开始尽情享受久违的自由时光。本来打算盂兰盆节时回老家一趟的,最终还是算了。虽然很想给妈妈一个惊喜,但城户正在辛辛苦苦地帮我录入,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跑回家享福。
于是我改为去附近游乐园里的游泳池游泳,痛快地晒晒太阳。
连续游了一周,我的皮肤被晒得黑黝黝的。
下午一点,满脸脱皮、黑白斑驳的我坐在窗前,樱花树上传来阵阵夏蝉的鸣叫。
好些日子没伏案写作了。一个月前连续好多天拼命写稿的光景,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这时房东太太来到院子里,瞥见我时,她似乎吓了一跳。我冲她点头问好,她却把割草的镰刀丢到一旁,慌忙转身回家。大概她平常看惯了我苍白的脸,突然间变了个样子,把她吓得不轻吧。在水泥墙上轻巧漫步的黑猫也瞪着我呜呜低吼,并竖起长长的尾巴。
三天前我给城户打了通电话,他答说:“不好意思,来了个急活儿,稿子要到十三日才能录完。”
今天就是十三号,照理说城户应该打个电话给我,却迟迟没来。等不及的我主动打过去时,却无人接听。
房间里的温度不断攀升,我忍着闷热坐在书桌前等待。只要城户过来,我立刻就能透过窗子看到。
两点、三点、四点……依然不见他出现。
五点了,我渐渐焦躁起来。什么时候来,至少跟我打个招呼啊!
转眼到了六点,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将西沉。我不耐烦地站起身,打算去吃点东西。就在我准备关窗出门时,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转过拐角,沿着围墙外的小巷急匆匆地跑来。
城户这小子可算来了,害我等了好久。
只听一阵踩在木制楼梯上吱嘎吱嘎的脚步声,城户气喘吁吁地进来了。
“喂,怎么这么晚才来?”
话刚说完我就呆住了。城户一路猛跑过来,脸上却连一滴汗都没有,惨白的脸不住地抽搐着。我登时恍然,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
“到底怎么回事?”
被我一问,城户突然瘫倒在门旁,冲我跪了下来,T恤衫下的肩膀微微颤抖,一点都不像平时的那个开心果。
“原谅我,山本,都是我的错。”
“别光道歉,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我凭直觉预感到城户要说的事一定非常严重。他手上什么都没拿,如果只是稿子没录完,也不至于要向我下跪赔罪。
“该不会是……稿子丢了吧?”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还是说要再多点时间才能录完?”
城户闻言一惊,抬头看向我。
“你、你猜对了,稿子确实不见了。”
说完,城户就像打了蔫的花般垂下头。
“你……开玩笑的吧?是想吓吓我,对吧?”
嘴上虽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已经认定这是事实。
“总之你先说说经过。”我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把城户拉了起来。他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是在电车里丢的,等我发现回去找时,已经晚了。”
照城户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
他录完稿子后,把手写稿和打印稿一起放进手提纸袋,出门从大冢站搭乘山手线,到田端站转乘开往南浦和方向的京滨东北线。纸袋一直放在电车的行李架上,可到了东十条站,他却没拿纸袋直接下车了。出站走了七八分钟后,他才猛然想起,急忙折回车站,拜托工作人员打电话去问。但电车方面答复说已经抵达终点南浦和站,没有发现遗留物品。
“中间经过的几站也没找到吗?”
“车站方面调查了从赤羽到蕨之间的四站,都没有。”
城户还赶到南浦和站亲自找了一遍,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对不起,把你辛辛苦苦写出的稿子弄丢了,已经没办法找回来了。”
“那存有电子版的软盘还在吧?”
如果软盘还在,城户又怎会如此沮丧。但这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因此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软盘我也放纸袋里了,打算一起送给你的。”
“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
我全身无力,只觉得历尽艰辛拿到手的桂冠,就这样从指缝间滑走了。我很想揍城户一顿,甚至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气。可是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又软了。
“算了,你走吧。”我努力克制着自己,说出这句话。
“山本,我跟车站的失物招领处打过招呼了,如果找到,他们会马上联系我的。”
“那不过是空心汤圆罢了。”
事到如今,责怪城户也是徒劳,一切已覆水难收。
“山本、山本……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的……”
“啰唆,快走吧!连软盘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
“城户,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我们的交情也到此为止。”
可城户依旧低着头不动。
“叫你快滚,没听见吗!”
我嘶吼着踹了城户肩膀一脚,他毫不抵抗地仰面跌倒在地,但这只让我更加怒不可遏。
“混账,快给我滚!”
吼出这一句后,我无力地伏在书桌上,双手抱着头。
该怎么办呢,我那血泪和汗水的结晶竟然丢了……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
背后的门静静关上了,紧接着传来匆匆跑下楼梯的声音,有人在大骂:“搞什么啊,浑蛋!”肯定是城户撞上公寓里的其他住户了。
这个蠢货。
我慢慢抬起头,泛着泪光的双眼隐约看到城户从刚刚亮起的路灯下飞奔而过。
本应属于我的荣耀就这样失去了。就像眼看着好不容易用沙子堆起的城堡被一个大浪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般。我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