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寄人篱下,人不如狗。
黎枝清醒认知现状,一边心酸一边后悔。恻隐之心不值钱,当初就不该为那么几分微妙的熟悉感所折腰。世上长得好看的男人有很多,不是人的更多。
正感慨,毛飞瑜给她打来电话,简明扼要道:“枫姐说,让你明天上午去程导那儿试试镜。”
黎枝愣了愣,“我?试镜?”
毛飞瑜说:“不敢置信吧,我也是,但枫姐是这么通知的。你不是一直想演戏吗,别说公司没给你机会。虽然是个戏份少的女配,但《指尖月光》多大的IP不用我说了吧。”
黎枝慢半拍地点了下头,“哦。”
“明天我有事,你就自己去吧。机灵点儿,别筐瓢。”毛飞瑜挂了电话,发了地址和联系人到她微信上。
飘忽的心这一刻才有了真真实实的喜悦,黎枝发了一大串问题过去,毛飞瑜半个字都没回。罢了,习惯了,这经纪人担个虚名,真靠不住。
次日,黎枝起个大早,也不用化妆,剧方要求素颜。八点出门,经过客厅时,她瞄了一眼宋彦城的房间,门关着,也不知人在还是不在。那只小金毛在狗窝里流哈喇子睡觉,四脚朝天,还打呼噜。脑里浮现“人不如狗”四个字,黎枝深吸一口气,精神头倍儿足地出了门。
年度大IP的吸引力,一个戏份不足十集的女配都有数十人竞争。除了各娱乐公司送上来的新人,还有不少老面孔,混了几年还半死不红的那种。
序号在前的已经试完一轮,随着房间门的开合,暴吼声时隐时现。
“你对素颜有什么误会?没钱买镜子吗?”
“向后转,瞧见门了吗?走你的。”
“你哪个公司的?公司还没倒闭呢?”
如此不留情面,也只有业内的制作一哥张一杰敢说了。
黎枝前面的新人瑟瑟发抖,扭头问她:“害怕吗?”
黎枝点了下头,有点。
“杰哥太严格了,为什么今天是他。”
黎枝宽慰道:“没事,就当练练抗压能力。”
说得轻松,轮到她时,她还是默默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指腹。助理在门口核对好信息,让开道,“进吧。”
推门,里面的温度比外边高,蒸腾出隐隐的香水味。黎枝绽开笑颜,“各位老师好,我叫……”话未圆满,她便顿住。视线定在座位正中间,张一杰左手边是程导,右手边的时芷若正微笑望着她。
黎枝脑袋“嗡”的一声发了懵,之前信心十足的准备都变得无所适从。
《指间月光》一公布是程导团队筹备,未导先火。男女主角没有官宣,剧组正在极力争取时芷若。看今天这形势,十有八九就是她。黎枝浑身发紧,从容姿态不见,连眼神都变得游离胆怯。
这部IP是现实题材,讲述的是一个农村妇人的悲惨一生,包办婚姻,因多年没有孩子而被丈夫家暴。所有人都认为是女方不能生,而结尾真相大白,其实是她丈夫没有生育能力。
本子打磨五年,由凡天娱乐投资制作,就是奔着国内外各大电影奖项去的。多少花旦小生都在争取,想转型的,想拿奖镀金的多不胜数。十八里外的配角都成了香馍馍。
黎枝目前这临场状态,张一杰是不满意的。刚要不悦开口,时芷若笑着说:“杰哥,开始吧。”
张一杰被堵了口,也不便再发作,只点了下头。
时芷若站起身,“前边的试镜也看不出效果,这样吧,我来搭个戏,就当给杰哥和程导解闷了。”
沉默半秒,很快,张一杰也随她了,笑道:“走运了你。”
这话是对黎枝说的,他还特意翻了一下资料,只觉得这人名字好挺好记。
时芷若已走近,她侧身站着,多年表情管理炉火纯青,左半边脸对着张一杰和程导,嘴角优雅上扬,和善温柔。而右边脸的角度,只有黎枝能看见。无论是目光还是气势,都像要吃人。
黎枝本能往后退一小步,低头躲闪。她心里发虚,发闷,大冬天的,背后全是冷汗。
时芷若笑得明眸皓齿,“那就对一下在村口的那场戏吧。”
北城一降温,外面就跟冻住一般。从车里下来到进电梯这短短几米,已教人无所适从。孟惟悉缓过这一阵寒气后,转头看向身边的宋彦城,“就穿这么点儿,冻坏了我可不负责。”
宋彦城确实连大衣都没披,一件黑色打底衬衫衬得肩宽腰窄。他说:“没人找你麻烦,但要算工伤。”
孟惟悉呵了声,“碰瓷。”
到楼层,两人踏出电梯,等候的副制片颔首:“孟总,杰哥还在里面,要不要我叫他过来?”
“不用,我看看。”
孟惟悉进去机房,工作人员立刻挪了个位置。他四年前回国执掌家族生意,年前已时任凡天娱乐的董事会主席兼执行总裁。《指间月光》作为公司的重要投资项目,孟惟悉自然上心。
宋彦城和他私交深厚,多年密友。他对文娱行业的投资向来谨慎,一是不了解,二是近些年政策紧缩,风险巨大。所以对这些,宋彦城一直持保留态度。今天不过是相约谈事,结束后顺路陪孟惟悉走这一遭。
副制片:“试第九个了。”
“怎么样?”
“杰哥不满意。”
孟惟悉也不交待什么,只吩咐把镜头切过来。
副制片将屏幕放大,直接做了投屏。对面的墙壁上,画面清晰呈现。而靠在一旁桌角,已隐隐不耐的宋彦城也“被逼”吸引过来。他视线往投影上轻飘飘地扫过,在见到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时,他怔了下。
村口这场戏是全剧的关键转折,黎枝扮演的女配因丈夫离家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村里人人欺负的“活寡妇”。她被捆在村口老树下,那些村民往她身上泼水,说她不干净,脏。
时芷若为求情境真实,还真让工作人员往黎枝身上泼水。
一遍NG,两遍NG……
宋彦城现在看到的,已是她第五次NG。
室内暖气再足,也挡不住冷水这么浇。黎枝的脸在镜头里被放大,她今天没带妆,白皙肤色上没有肉眼可见的瑕疵。她的眼睛轮廓好看,细长杏眼,眼尾上翘的弧度刚刚好,很提精气神,只是嘴唇被冻得没了血色。
黎枝这张脸,在镜头里还是很有眼缘的。
孟惟悉侧头问副制片,“芷若过来了?”
“来了,特敬业,陪试镜演员对戏呢。”
女主角三天前就开会定下,择日官宣,这事儿孟惟悉是知道的,所以并不奇怪。又和副制片聊了几句,话题都落到时芷若身上。
一旁的宋彦城忽然问:“她演哪个角色?”
孟惟悉:“女主角。”
“被水泼的这个。”
“哪个角色都不是,过来试镜的。”
那就是八字没一撇。
宋彦城不再说什么,归于沉默,直到镜头里的黎枝被第七遍NG重来的时候,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她脸上。
太冷了,到最后,黎枝已经没知觉了。
时芷若一秒出戏,转过头笑着对程导说:“就到这儿吧。”
她回到座位,助理和工作人员立刻递来保温瓶和纸巾,并与导演相谈甚欢。黎枝站在原地,冷水顺着额角往下,连成水串儿,滴进了领口,透心的凉。
“行了,先出去,有消息会通知的。”工作人员催促。
往后排队的还有几十个,能在她身上浪费这么长时间仿佛已是天大恩惠。
黎枝木讷走出去,浑身湿得差不多了,旁边全是或好奇或打探的眼神。她抹了把脸,已经知道这戏准不成,世界焦点也不想做了,她跟逃似的,加快脚步离开。
宋彦城晚上回到家,客厅没人,但灯亮着。黎枝卧室的门关紧,估计人是早回来了。宋彦城自然对她去哪儿待着没兴趣。晚上和孟惟悉喝了点酒,口干舌燥,便去厨房倒水喝。
人都到门口了,小金毛还四脚朝天呼呼大睡。
宋彦城皱了皱眉,作为一条狗,没半点危机意识,这种资质,日后的归宿可能也只有狗肉馆了。
屋里暖气足,他回到书房工作时敞开门透气,安安静静了两小时,客厅有了动静。
书桌正对房门,宋彦城挪开手中文件,目光投过去。就见黎枝一身纯色毛绒家居服,披散着头发往厨房去。
看不清脸,但看身形挺憔悴,想想也是,试一场戏就要被泼七八次,这女的入行似乎也有些年头了,和红字沾不上边,这种事估计没少遭挨。谈不上专业分析,但现在回想起她的镜头,宋彦城至少还有点清晰印象——脸上写了个“惨”。
季左跟他汇报过黎枝的个人资料,北城电影学院本科毕业,父母不详,大学都是受资助念完的。
文件看太久,这一分心,宋彦城便合上了电脑。杯子还有一半的水,他嫌不够热,便去添点热水。
黎枝房门没关紧,虚掩着,一掌宽的缝透出里头的光。
宋彦城经过时,脚步顿了顿。大概是太安静的环境,容易让人心生慈悲和垂帘。联合起来想一想,这女孩儿是不容易。心思跟剪刀一样,豁开了口子,他下意识地往门缝里望。
这人在房间装死了一晚上,受的打击看来不小,一定是在楚楚可怜地安静疗伤。
门内的光劈过来,和门外的暗融合。
黎枝盘腿坐在床上,拿着剧本声情并茂地自我演绎。
“所有的错不在我,是你,是你们!”
宋彦城微微蹙眉,半秒反应过来,这是在念台词。他还没来得及整理刚才的怜惜之心,就见黎枝猛地一声大吼,食指指向门口,悲壮呐喊:“不是我不孕,是他不能生!!”
大概是黎枝的表演太投入,竟真有了几分震慑之力。宋彦城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撇。但晚了,黎枝明显已经看到他了。
无辜友善的声音响起:“你躲什么?”
宋彦城:“……”
沉默能发酵出好多领悟,黎枝先是发愣,然后揣摩,最后豁然开朗。她立刻道歉:“对不起,这只是台词,不是针对你。”
宋彦城:“……”
黎枝见他一脸阴沉至极,越发愧疚和同情,于是指着天,保证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宋彦城:“……”
脑仁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