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星期之后,布雷尔身着白色医师袍,坐在办公室里,读一封路·莎乐美的来信:
1882年11月23日
亲爱的布雷尔医生:
我们的计划生效了。对于尼采病况之危险,奥弗贝克教授与我们的观点完全一致,他认为尼采的状况从未这样糟过。因此,他会尽一切可能,要求尼采求治于你。你在这件事情上雪中送炭的厚意,尼采与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路·莎乐美
“我们的计划、我们的观点、我们的需要。我们、我们、我们……”布雷尔放下了那封信。自从一期前收到这封信之后,他已经读过不下10次了吧。他拿起书桌上的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我们。”赭红色怒须中,有圈粉红色的薄唇,绕着一个小黑洞。他把这个洞张得大一些,看着双唇沿着黄板牙伸展。从牙龈上冒出来的是一颗颗黄板牙,就像一块块半埋在土里的墓碑一样。毛发与洞穴,突起与牙齿,刺猬、海象、人猿、约瑟夫·布雷尔。
他厌恶自己胡须的样子。最近,街上越来越常见到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要到什么时候,他才有勇气剃掉这团乱草呢,让他痛恨的,还有那些隐隐约约的灰发,诡异地出现在他的短髭中、他左边的下巴处、他的鬓角上。他清楚知道,这些灰色须发,都是一场无情战役的结果。时时刻刻、日日年年,它们的推进,永无停止的时候。
他痛恨镜中的自己!不只那些灰发、不只那些野生动物才有的牙齿毛发!他恨的还有那个朝着下巴弯的鹰钩鼻、大得离谱的耳朵,还有那片寸草不生的高广前额!他的秃顶,就从前额开始,早就毫不留情地一路往后推移,一颗丑陋的头颅光可鉴人。
眼睛!布雷尔看着自己的双眼,态度软化下来:他总能在这里找回他的青春。他向自己眨眨眼,对着真实的自我眨眼,对着居住在这双眼睛里、16岁的约瑟夫眨眼。但是,少年约瑟夫今天却没有回应他!镜中回应的凝视,来自父亲的眼睛:皱纹密布的泛红眼皮盖着的眼睛,一对老迈、倦怠的眼睛。布雷尔痴迷地看着父亲的嘴形说:“我们、我们、我们。”布雷尔想到父亲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利奥波德·布雷尔辞世已有10年。他过世时82岁,比约瑟夫现在的年龄要长42岁。
他放下镜子。还有42年!他怎么忍受得了42年呢?用42年等待岁月流逝,用42年凝视自己老化的双眼。难道没有逃离时间牢笼的办法吗?啊,从头来过吧!但是,怎么做呢?在哪里?跟谁呢?不可能跟路·莎乐美,她是不受拘束的。如果是跟她,她会任意翩然进出于他的心房。重新来过的“我们”绝对不是跟她。跟她永远不会有“我们的”生活,永远不会有“我们的”新生活。
布雷尔当然也知道,这个“我们”再也不会是跟贝莎。她皮肤上芬芳的杏仁香,还有她在恍惚状态时依偎在他身上的体温。这些都是贝莎萦绕在他心中的长久记忆。然而,一旦他能摆脱这些记忆,一旦他能从这些记忆中撤退,并且考虑自己的前程远景时,他知道,自始至终,贝莎就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想。
可怜、幼稚、疯狂的贝莎啊。我多蠢啊!还以为我可以完成她、造就她,因此她可以回报我……回报我什么呢?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在她身上所找寻的是什么呢?我缺少的是什么?我过的生活不够好吗?我能找谁诉苦呢?我的生活已经以无可挽回之势向下沉沦,路已经越走越窄,这些苦,我能找谁说呢?谁能了解我的烦恼?谁能了解那些失眠的夜晚?谁能了解自杀与我之间的眉眼过招?人生在世所追求的东西,我不是都到手了吗?金钱、朋友、家庭、美丽又迷人的妻子、名声、威望?还有谁能真正地抚慰我?谁能不问我那个再明白不过的问题:“你还能要求什么?”
贝克太太的声音把布雷尔吓了一大跳。与尼采的约会,虽说布雷尔早有心理准备,但贝克太太报告尼采已抵达的声音,还是把出神的他吓了一跳。
矮胖、灰发、精力旺盛、戴着眼镜的贝克太太,精明利落地管理着布雷尔的诊所。诊所内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件贝克太太的私人物品,从这点就可以看出她的称职了。雇用她的六个月以来,布雷尔跟她没有过一句涉及个人生活的谈话。布雷尔试过,但他总记不住她的名字,他也想象不出她从事任何护理职务以外的事情。去野餐的贝克太太?读《新自由报》的贝克太太?在澡盆里的贝克太太?矮矮胖胖且赤身露体的贝克太太?骑着马的贝克太太?难以想象!
贝克太太作为女人的那一面,布雷尔不愿置评。不过,贝克太太倒是个精明的观察家,布雷尔已经重新评估了原本对她的第一印象。
“尼采教授给你的感觉怎么样?”
“医生,他有绅士般的举止,但是没有绅士般的修饰。他看起来很拘谨,几近于谦卑的地步。他有一种高贵的态度,那种态度跟到这儿来的上流人士不同,比方说,拿他跟两个星期以前那位俄国女士相比,就很不同。”
尼采教授的信,的确给了布雷尔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这封请求就诊的信写着,如蒙应允,接下来两个星期的时间安排,全视布雷尔医生的方便而定。尼采在信里解释,这趟到维也纳来,就是为了专程就医。尼采还写着,在收到布雷尔医生的回音之前,他会留在巴塞尔,与他的朋友奥弗贝克教授盘桓。把尼采的信跟路·莎乐美的特急件两相比较,布雷尔露出会心一笑,她指定的时间,他就得有空,这全是看她的方便。
等候贝克太太带尼采进来的时候,布雷尔扫视着书桌,却赫然看到路·莎乐美给他的那两本书竟在桌上。昨天有段半小时的空当,他拿起两书大致地翻了翻,然后漫不经心地把它们留在视线可及之处。他知道,这两本书如果被尼采看到,治疗无须开始,将会立即告吹。因为,要解释这两本书不可能不提到路·莎乐美。布雷尔心里想,这样的疏忽出现在我身上真是少见,我是否在有意破坏这项冒险的治疗呢?
迅速把书本塞进抽屉,他起身问候尼采。根据路·莎乐美的叙述,布雷尔对尼采的外表曾做过一番想象,然而,这位教授却一点也不像他所期待的样子。尼采有着坚实的男性体格,大约1米81,体重在140斤左右。这样的身体,举止温文儒雅,想象与现实的差距产生了一种有趣的不真实感,那种感觉仿佛可以用手穿过它。他穿着一件厚重简直是军方规格的黑色西装。在他的上衣内,他穿了一件深棕色的毛衣,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衬衫与他那淡紫色的领带。
握手的时候,布雷尔感觉到尼采冰凉的皮肤与那软弱的一握。
“日安,教授,今天不是个旅行的好天气。”
“是的,布雷尔医生,对旅行者来说,今天的天气并不方便。以我的健康来说,那个导致我来看你的因素,这种天气也不好,我早就学会了要避开这样的天气。是您的声誉,让我在冬天里来到这遥远的北方。”
在坐上布雷尔指给他的椅子之前,尼采忙着在身边找位置,放一个鼓胀又磨损的公事包,他先把它小心地放在椅子的一边,然后再移到另一边。
布雷尔静静地坐在那里,并且在病人安顿自己的时候,继续观察他。除了朴实无华的外表之外,尼采本人传达了一种强烈的风采。他那引人注目的头部支配了别人的注意力,尤其是他的眼睛,淡棕色的眼睛深陷于突出隆起的眼窝内,目光深邃强烈。路·莎乐美对他的眼睛说过什么来着?说它们似乎是在往内凝视,仿佛凝视着某种隐藏在内的宝藏?是的,布雷尔可以看出这点。他的病人棕色闪耀的头发经过仔细的梳理,撇开一道长髭不谈,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而那道髭须,则像雪崩般地盖在他的双唇与他两侧的嘴角上。这道长髭召唤出布雷尔对茂盛毛发的亲切感:他涌起一股侠义心肠的冲动,想要警告这位教授,千万别在公开场合食用维也纳的糕饼,特别是那类有一堆高高希拉克的糕饼,否则,吃完以后的很久很久,胡髭中还可以梳出希拉克。
尼采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但是,他那两本书的论调不但铿锵有力、咄咄逼人,声调之高昂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一个是有血有肉的尼采,一个是字里行间的尼采,两者间的差距与布雷尔一次次地正面冲撞。
除了他跟弗洛伊德的那段简短谈话,布雷尔对这项不寻常的诊疗并没有想太多。现在,他首次质疑自己牵扯到这件事中的不理智。那个让人心醉神驰的女人、整件事的主谋路·莎乐美离去已久,而在她坐过的位子上,正坐着这位无疑是他的冤大头的尼采教授。现在见面的这两名男子,正一步步被套进一位女子用诸多谎言借口所设下的骗局,现在她正忙着设下新的圈套。不,他可没有心情跟着玩这种冒险游戏。
然而,是把所有这一切抛诸脑后的时候了,布雷尔如是想着。一个说要了结自己生命的男人,现在是我的病人,我必须给予他我全部的注意力。
“旅途如何,尼采教授?我知道你刚从巴塞尔过来。”
“那只不过是我的上一站,”尼采说,僵直地坐着,“我整个生命变成了一个旅程,而且我开始觉得我唯一的家,唯一我总是回归的熟悉所在,是我那纠缠不去的病痛。”
这个人不会闲聊,布雷尔想。“那么,尼采教授,让我们马上进行病情检查。”
“先看看这些文件,对你来说这会不会比较有效率?”尼采从他的公事包里,抽出一个塞满纸张的厚重文件夹。“我这一生一直都是病痛缠身,但最严重的是在过去10年。这里是我先前多次就医的完整报告,要过目吗?”
布雷尔点点头,尼采则打开文件夹,把那些信件、医院病历以及实验室报告推到书桌的另一边,就放在布雷尔面前。
布雷尔扫视着第一张纸,上面是一张清单,关于24位医生与每次就诊的日期。他认出几个享誉瑞士、德国与意大利的名医的名字。
“这些名字中有一些我认识,全部是最好的医生!凯塞勒、杜林与柯尼吉,这三位我对他们了解甚深。他们都是在维也纳接受的医学训练。尼采教授,如你所知,忽视这些一流专家的观察与结论,不是明智之举。但是,要我以它们作为诊断的起点,会有一项重大的缺陷。太多权威、太多显赫的意见与推论,会压迫一个人综合想象的能力。以相同的考虑来看,读剧本,应在看戏之前,更应在阅读剧评之前。难道你不认为,这也是你专业工作里的情况吗?”
尼采似乎吃了一惊,很好,布雷尔想。尼采教授必然看出了我是个不落俗套的医生。医生一般会反过头来以渊博的知识、颇有见地地提到与专业有关的心理建构与知识探究,他一定对此不太习惯。
“是的,”尼采回答说,“这在我的工作上,的确会是项重要的考虑。我原本的领域是古典文献学,我的第一份教职也是唯一一次教职,是在巴塞尔大学担任古典文献学教授。对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我有强烈的兴趣。沉浸在他们的作品里,我总会发现回到原点的重要性。诠释者永远是不忠实的,当然,这不是说他们的不忠实是故意的,而是说,他们无法踏出他们所处的历史架构。同样,他们也摆脱不了个人经历的框架。”
“可是,在哲学的学术圈子里,贬抑诠释者,难道不会造成这个人不受欢迎吗?”布雷尔信心十足。这次诊疗会有进展。到目前为止很顺手,他一开始就成功地让尼采知道,这次的新医生与他气味相投。要诱惑这位尼采教授,应该不难。布雷尔真的把这件事视为诱惑,病人要被诱惑进一种不曾寻求的关系,然后他才能得到不曾企求的帮助。
“不受欢迎?你说得没错!三年前,我因病而不得不辞去教授职位。当初的病因,到今天还没被诊断出来,这也是我今天在这里的原因。然而,就算我的健康毫无问题,我对诠释者不信任的观点,终究会让我在学院里成为台面上不受欢迎的人物。”
“不过,尼采教授,如果所有的诠释者都受缚于他们个人经历的框架,你本身如何摆脱相同的限制呢?”
“首先,”尼采回应说,“人必须要承认这种限制。接着,一个人一定要学会由远处观看自己。只是有时候,唉,严重的病情会影响到我的洞察力。”
讨论的重点一直聚焦在尼采的病痛上,毕竟这是今天会面的根本原由。然而,没有逃脱布雷尔法眼的是,谈话聚焦的人是尼采,而不是他。尼采的言辞里,是否微妙地压抑着什么呢?“别过分热心了,约瑟夫,”布雷尔提醒自己,“病人对医生的信任,无须大张旗鼓地追求,一次圆满的问诊,就足以使这种信任自然而然地产生。”布雷尔经常批判、检讨生活的各个层面,但作为一位医生,他自信满怀。“无须迎合、无须施惠、无须图谋、无须策划,”布雷尔的本能告诉自己,“用你向来的专业方法就是了。”
“尼采教授,让我们回到今天的重点吧。我一直想说的是,阅览你的医疗记录之前,我希望能得知你的病史,并为你做一次身体检查。那么,下次会面时,我才能试着做出尽可能正确的诊断。”
布雷尔在自己面前放了一本笔记簿,“你的信中写到了一些健康情况,头痛与视力上的症状至少有10年了,你极少不受疾病困扰,还有,你写道,你的疾病总是在等着你。而今天,你让我知道,在我之前至少已有24位医生无法对你提供帮助。这就是目前我对你所知的全部。所以,我们可以开始了吗?首先,请以你本身的说法,告诉我有关你疾病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