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蟾月无言,明亮依旧

枯竹和尚并不好对付,即使严义把【两仪伏魔阵】部分之权柄交给了宁长真,但在枯竹和尚知晓自身必死无疑之后,死志浓郁,爆发了远超平常的战力。

因此,宁长真捱了枯竹和尚一下金刚杵,只是一下,打的宁长真骨断,真气像是不听调令的溃兵,霎那间没了一战之力。

可在高丘支援过来后,骁勇的枯竹和尚同样没了丁点翻盘的机会。

看着枯竹和尚倒下的妖魔体魄,严义重重松了口气。

“多谢高千户两次救援的恩情!”他抱拳道。

高丘摇头叹息道:“怪我,不该去打枉水那头虾魔,以至于调走了太多人手,轻视了金山洞。”

“高千户何必自责?只说王世略和天狼找来的群魔,单单靠魏县斩妖司的斩妖人,必不是其对手。”

“唉,是啊,蟠龙岭、雀鼠谷、护大王寺、撞云县皆来了上品知命境妖魔,打到最后,只将龙葬花打走,撞云县的裴獾眼看大事不妙是自己退走的。我原想着就在阳县城下斩杀了王世略,可这头狼妖,太狡诈了。”

严义道:“如此局面,幸甚幸甚。”

他做好了阳县城破所有人战死的准备,却没料到徐师顺和赵蟾斩杀了心雀真人,打开了些许局面。

其实,心雀真人战死,仍是妖魔一方占了上风。

但接下来,赵蟾弯弓搭桃枝,射死了天狼,彻彻底底打开了局面,裴獾退走,正因天狼的死!撞云县想在怨堂和千山翠峰谷之间两方投注。

何况,高丘击退了龙葬花,王世略没了一大助力,便需要考虑退路。

“我带来了魏县斩妖司的斩妖人,我们清理残余的妖魔,你……你去看望下阳县斩妖司的人吧。”

“好。”严义脸上终于露出了无限悲痛。

为赵蟾收回钉在地面的桃枝,他回到了城墙,一面掐诀令地龙返回地脉,一面看着甬道上堆积如山的妖魔尸首脚步沉重地慢慢的往前走。

“千户。”孔燕行咳着血,无精打采的喊了声。

严义拿出疗伤丹药,喂给他:“伤势如何?”

“要不了我的命,但……此生无望知命境了。”孔燕行突然凄惨的笑了笑,“比其他人幸运多了,毕竟我还活着。”

“暂且休息,稍后我命人抬你回县司。”

离孔燕行不远处的是两具尸首,以及三具源水村的狐妖尸体。

都残缺不全,足见为守城头,和妖魔厮杀之壮烈。

严义怔怔看着那两具斩妖人的尸首,一人是兵器房的萧献,另一人则是宁长真的徒弟……北落昼。

他们即便是战死,也未放过哪怕一头妖魔进城。

严义拭去泪水。

这段城墙不缺乏筑基境妖魔尸体,他记得只有一头狐妖是下品筑基境,其余都是采气境。

换而言之,他们以弱搏强,杀掉了五头筑基境妖魔。

“你们该活着的,都是上获之功,府司必定大赏你们。”

整理了好一会儿心情,严义来到下一段城墙。

左蒲断裂的半截刀身插进了一头中品筑基境妖魔身体里,他则是坐在妖魔尸首上,冲着严义咧嘴一笑。

满嘴鲜血。

一笑。

血滴滴答答往下淌。

严义蹲在左蒲身前,探去一缕真气检查了下伤势。

左蒲的伤势较之孔燕行重的多。

现今还活着,得益于他的体魄健壮。

“北落昼和萧献死了?”左蒲含糊不清问道。

严义沉默了许久,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又非常小声的嗯了一声。

“都是好样的,萧献本来不在这边的,看到北落昼遇险,赶忙前来支援。”

左蒲说到这里,顿了顿,“赵蟾死了吗?”

“没死。”

“那便好,我也未死,可以继续请他吃半年的大鱼大肉了。”

“赵蟾跟徐师顺杀了雀鼠谷的心雀真人,它是上品知命境,赵蟾又独自斩杀金山洞四洞主王斐……”

“这小子,嘿,厉害啊!”

“不算完,他弯弓搭桃枝,射死了天狼。”

左蒲极想痛快的哈哈大笑,尚未笑出声,喉咙像是破风箱,喘的不成样子。

“我马上找人送你去医馆。”严义急道。

左蒲摆了摆手:“不必了,疗伤丹药我吃了一瓶,死不了,就是遭点罪而已,小事情。赵蟾……千户……”

“嗯?你想说何事?”

“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千万别让其他人得知桃枝的玄妙。”左蒲的目光落在了严义手里的桃枝上,“赵蟾是我前所未见的天之骄子,他应该斩杀无数妖魔,绝对不应倒在自己人手里,他不是玩弄阴谋诡计的料……千户……”

严义欲言又止,心绪翻滚之下,缓缓开口道:“此事我一直没说,你可知游居镇的百宝真人潘喜十有八九是赵蟾的护道人?”

左蒲惊讶的注视着严千户的表情,观其不似信口胡诌。

“赵蟾身在阳县,我便是他的护道人。”

听见这般言语,左蒲提着心方才落下,低声道:“赵蟾不是阳县斩妖司这座小庙容的下的,但他去了府司会更加危险。”

“已经不危险了,他成了筑基境修士。”严义若有所指,“这杆桃枝要不了赵蟾的命,真正要他性命的,另有其物。不过,纵然是大镇抚使,如今也察觉不了了!”

“你且在这儿先歇息着,我去看看其他人。”

左蒲沉吟不语。

张冬至的情况比左蒲更加严重,已是命悬一线,全靠一口气吊着。

他摩挲着银枪上的【晚晴】二字,依着女墙,眯眼看着魏县斩妖司的斩妖人在城下将攻城的妖魔一一斩杀,即使是未曾经历惨烈厮杀的魏县斩妖人,在斩妖除魔期间,亦是有人倒在了妖魔爪牙之下。

做了斩妖人便要同样做好战死的准备。

可惜张冬至已经帮不了什么忙,他的真气枯竭一空,早就没了战力,若非魏县斩妖司及时插手,下一个战死的将是他。

严义先是下城墙帮斩妖人屠戮群妖,再返回城头站在了张冬至身侧。

依然是度进一缕真气检查他的伤势。

张冬至道:“左蒲没死?”

“没死。”

他摇摇头:“可惜了,黄泉路上没个说话的人。”

“你不会死……”

“千户不必安慰我。”一向话少的张冬至,放松道,“晚晴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这些年活在世间的张冬至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支撑我的,也是多杀些妖魔,为晚晴报仇雪恨。但,妖魔越杀越多,我却感到万千妖魔的性命,仍是比不上她一根青丝。她不该死的,是我大意了,怪我。”

张冬至换了个稍稍舒服的姿势:“我看到徐师顺兑掉了那头雀妖,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我的心愿却是迟迟不能兑现,真想和晚晴一直生活在一起,她虽然不漂亮,但温柔的像是竖断山上的栀子花,现在回想,每日清晨唤我起床的柔声细语,令我……令我痛彻心扉,千户,我很早之前便不想活了,晚晴在另一个世界该有多孤独呀,我真的想去陪她,给她讲没有讲完的《东游记》。”

“千户,我死后,这杆银枪交给你了,找一个喜欢枪法的斩妖人,就让它成为那位斩妖人斩妖除魔的兵器吧。”

“我……我终于能去陪晚晴说说话了。”

吴愈断了一臂。

除此之外,伤势情况比张冬至和左蒲好了太多。

“千户!徐千户战死了。”他哀声道,“徐千户终是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他与我说过许多次,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斩杀一头上品知命境妖魔!”

卫子敏走了过来。

他脸色发白,因持续握着重锤擂鼓助威,双臂哆嗦的不成样子。

严义安慰了吴愈几句,对卫子敏说道:“县令,还需你回城内找些丁壮,把活下来的斩妖人抬到县司救治,他们的伤势都太重了。”

“好。”事情紧急,卫子敏立即匆匆沿着台阶跑下城墙。

再往前就是源水村村长张定真了。

他身边站了一位狐妖。

下一段城墙的姚柚,站在妖魔尸首堆成的小山上,遥遥朝严义抱拳一拜。

严义亦是回之一拜。

姚柚此战,堪称勇猛!

而姚柚一拜过后,立即倾倒。

严义本想前去查看,张定真开口道:“别去了,战死了,他一直等你来见你最后一面。连同战死的,另有我的四位儿郎。”

张定真又问道:“张逾、张迎雪战死了?”

“战死了。”

“我带来了二十位儿郎啊……”

旋即就是长久的沉默。

半晌,张定真才指着城下的一颗人头:“那是不是大清山清远宗掌门俞镜如的脑袋?”

严义瞧了片刻,叹了口气:“是。”

“俞镜如应是带了弟子前来,却遇上了撞云县的一行妖魔,死在了它们手里。”

世事变化岂能尽如人意?

严义原本做的那些谋划,在王世略、天狼率领着一众妖魔围攻阳县之后,悉数作废,反倒阳县陷进了九死一生的境地。

要不是高丘、白宗实支援的快,要不是徐师顺兑掉了心雀真人,要不是赵蟾弯弓搭桃枝,射死了天狼,要不是阳县斩妖司的斩妖人展现出了远超妖魔预料的战力,不惜一死的坚守城头,要不是源水村众狐妖打出了血性……

阳县肯定被群妖攻破了。

即便有【两仪伏魔阵】的庇护,同样抵不住数头上品知命境妖魔,以及数之不清的筑基、采气妖魔强攻。

张定真吐出浊气,“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赵百户不射杀天狼,死的一定是你。那人应是魏县斩妖司的白宗实吧,他真气消耗空了,高丘尽管打跑了龙葬花,却有王世略、裴獾,他一个人打不过王世略与裴獾联手,到时,不论是王世略还是裴獾,但凡去帮一帮天狼,你和地龙必死无疑。我也不瞒你,我那时已经做好了撤回源水村的打算了。”

严义颔首道:“赵百户确实该首推为第一功,张老兄亦是第一功,有你镇守这段城墙,方能等到大局好转。”

由张定真戍守的这段城墙,比之其他城墙,十分干净,群妖还没来得及硬攻,局势就急转直下了。

而张定真也对得起严义的交托,同为妖修,他不曾临阵倒戈。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定真做下了某种决心,“阳县斩妖司死的不剩几个人了,我调源水村的人来此,令他们加入白泽殿,归你调遣,充实县司的人手,省得你成了光杆元帅。重新培养一批得力的斩妖人,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

严义抱拳道:“多谢张老兄的仁义之举。”

“话还没说完,说交给你调遣,我便不过问一句话……源水村会是阳县斩妖司的源水村,而非我的源水村了。”

“我一定帮源水村争取源水水神的神位。”

“呵呵,自有家父谋划。你去看看赵百户吧。”

“好。”

赵蟾闭着眼睛,胸膛随着他呼吸一起一伏。

白宗实知道这射天狼的小子没有性命危险,仅仅是用光了剑气,等到重新炼化一些,自然而然就恢复了。

“白千户。”严义抱拳道,“万幸你和高千户及时来援。”

“严千户说哪里话,我还等着向你告罪呢,魏县斩妖司看管金山洞不力,以至有此大战,错在我们。”

严义苦笑:“刚刚便跟高千户道明了,王世略率领群妖来势汹汹,只靠魏县斩妖司怕是抵挡不住。这哪里又能怪罪的了你们?无外乎妖魔势大,非你我所能左右。”

“我们赶来时,高千户命人求援誉江县,看样子他们是不会来了。”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强求不得。”

说过话,严义蹲下身看着躺在甬道上的少年郎,暗道,这小子做了好大的事却没有受伤,也是他福大命大。

——

姜庭燕被撞云县一众妖魔吓破了胆子,直到妖魔退走,阳县的民壮开始登上城头搬运群妖尸首,她才战战兢兢挑小路下了竖断山。

谁能料到,还未参战,就让妖魔打杀了掌门及诸位弟子,独独跑了一个她。

姜庭燕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是投奔阳县斩妖司,或是回返清远宗。

待到月上中天。

冰冷的山风一吹,她才回神。

睁眼看去,竟然越走越深入山里,前面是声势壮大的瀑布。

姜庭燕看过门派里的《地理志》,知晓那瀑布是孤雁山的龙湫瀑布。

既然暂时没想清楚该到哪里,干脆小跑至瀑布下的水潭边,掬水清洗脸庞。

月光照耀于水面。

就算神智渐渐清醒,一时间亦是恍恍惚惚,不知月在水,还是水在月。

又暗道,赵蟾的蟾字,乃是月的代称,不如投奔斩妖司,再也不回清远宗!

起身。

顿觉神清气爽,天地辽阔。

因她掬了水,水面涟漪波澜。

蟾月无言,冷冷清清,却并不悲凉,反倒更加明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