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服郑妃之事且止于此。
却说高务实从乾清宫出来,抬头一望,只见雪消云霁,又觉春风微暖,自言自语道:“三十年……恰好三十年。”
三十年前,高拱出任首辅,他因在太子身边为伴读,被朝中戏称为“小阁老”。三十年后,他不仅早已身居阁老高位,甚至也如三伯一般成为了大明元辅。
当然,非要较真的说,他现在的确还不是元辅,因为皇帝只是批准了首辅王家屏、次辅梁梦龙的辞疏,而敕命他高某人继任中极殿大学士的诏书还刚刚才从司礼监发往内阁,后续还有一些流程要走。
然而,依序继任不比廷推入阁,这个是不需要九卿再开一次会的,皇帝可以直接下诏——毕竟入阁的时候已经廷推过一次了,资格上不存在问题。
所以如无意外,只要明天高务实再完成一点点固有流程——上疏请辞,皇帝不允;上疏再请辞,皇帝再不允——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新任大明元辅。
这套流程和“三请三让”不同,只能来两次,而如果是三次的话,那代表你是真的坚持不就,皇帝便不得不考虑换人了。
高务实当然没有坚持不就的意思,他虽然谈不上好为高官,但因为一直想要给继续推进改革,所以进一步加强权力在他看来是必须的。所以,首辅这个位置不空则以,真要空出来他也当仁不让。
此时接近午时,高务实打算先回内阁用餐,顺便看看王家屏、梁梦龙在不在,在的话他还是要挽留一下的——当然,这是礼节性的挽留,人家二位不仅去意已决,而且皇帝都批准了,他高务实的挽留本身也是毛用没有。
到了内阁,王家屏和梁梦龙还真都在。两人坐在前堂笑呵呵地看着高务实进来,不等高务实先开口,他们二人反倒率先起身,王家屏笑道:“日新,今后朝廷就靠你看顾了。”
梁梦龙紧随其后,更是笑意盈盈道:“恭喜日新!打从今日起,新郑高氏就是‘一门双宰相,三代四进士’,自此名留青史也!”
高务实忙不迭拱手致谢二位:“二公过誉了,学生惶恐。”——这里的“学生”并不是高务实自认是他们的学生,只是一种自谦,大体上可以理解为“我是个还在学习之中的人”。
至于梁梦龙这句“一门双宰相,三代四进士”,可以简单解释为“一门双宰相”乃是指高拱、高务实伯侄二人都做首辅;
“三代四进士”则是指高务实的祖父高尚贤、大伯高捷、三伯高拱以及他本人都是明经受选的本朝进士出身。
高务实的祖父高尚贤为正德五年庚午科河南解元、正德十二年丁丑科会试第八十四名、殿试二甲第十四名;
大伯高捷为嘉靖十三年甲午科河南乡试第十二名,嘉靖十四年乙未科会试第二百二十名、殿试三甲第一百九十一名;
三伯高拱为嘉靖八年己丑科河南乡试解元,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会试第四十九名、殿试二甲第十二名;
高务实就更厉害了,他是隆庆五年辛未正月新郑县案首、三月开封府案首、四月道试道案首,万历七年己卯科河南乡试解元,万历八年庚辰科会试第一名、殿试一甲第一名——是为“连中六元”。
由于是大明朝廷承认的本朝第一位六首状元,万历天子朱翊钧为他单独立了一块进士题名碑,上有御笔亲题赞诗一首:“龙虎传胪唱金榜,风云聚会系玉冠。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可谓旷世恩典,荣宠至极。
其实除了“三代四进士”之外,从他们新郑高氏这三代人的乡试而言,还有另一个有趣的现象:除了大伯高捷之外,祖父高尚贤、三伯高拱和他高务实本人,三代人中居然都出了一个河南解元!
什么叫“伊洛名门,中州仪范”?这就是了。
谦逊一句之后,高务实立刻说起挽留的话,但是才刚刚开口,王家屏就笑道:“日新就不必再说这些话了。不是老夫妄自菲薄,与你高日新相比,老夫实非元辅之才。今之王佐舍你其谁?本就当正名正位。”
梁梦龙则笑道:“老夫自也不必提,早就应该乞骸骨了,如今已然拖延日久,若再不退隐,恐怕反惹闲言。”
高务实劝之不得,连连感叹,又问二公何时离京,他好相送。梁梦龙道:“老夫行装早已打点妥当,明日便要回乡。”
高务实道:“那明日一早学生便赴燕台马驿。”梁梦龙是北直隶真定人,出京之后当往正南而行,是以高务实提出在位于京城南郊的燕台马驿相送。
梁梦龙知道高务实肯定会送自己,劝都没什么好劝的,只好笑笑。王家屏则道:“老夫倒是还要两三天整理,就定在三日后出发吧。”高务实也照例应下,约好相送。
王家屏笑了笑,道:“如今老夫已然卸任,久留阁中甚是不妥,今日就不与日新多谈了,先行告辞。”
高务实道:“已至中午,何不吃过午饭再回府?”
王家屏摆手道:“人老了吃得也少,何况今日想必日新正要忙碌,老夫就不打扰了。对了,一应关防大印等物皆在值房之中,日新可派人检点,若有什么缺漏,趁着老夫还有三日工夫,可随时派人来老夫家中询问。”
这话也就一说,哪个首辅交接会把这些事给漏了?高务实也只是随口应答。
二人随即离去,高务实则亲自相送,不只是送出内阁,而是直接送到东华门口。王家屏与梁梦龙再三相劝,他才站定,而后又等两人的绿尼大轿走得几乎看不见了,高务实才转回内阁。
东华门这种交通要道,什么消息都传得快。即将履新的高元辅如此礼仪备至相送卸任的首辅、次辅,自然也是可以获得好名声的——否则高务实做这一出干甚,送出内阁本就够了。
越是身居高位越要重视礼仪,以期保持一个良好的名声,这是在中国当官的基本素养,高务实自然是有这种素养的,也肯定会去做。
随着王家屏与梁梦龙的离去,回到内阁的高务实并没有去王家屏的首辅值房,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不是他怠慢交接,而是朱翊钧命他继任的诏书还没下来——回复辞任的朱批当然快,但司礼监新写一份任命再走流程加盖玉玺什么的,那显然麻烦不少,所以就慢了。
再说,他自己也还没有完成和皇帝之间的“三请两让”,这个时候就去王家屏的首辅值房,未免显得他太不淡定了,好像迫不及待要做这个首辅似的。
于是高务实就在自己值房中写了一封条陈,然后把熊廷弼叫了过来,让他拿去找钟兆斗。
找钟兆斗自然是为了药膳案的调查一事,换言之就是把和朱翊钧达成的协议落实一下。虽说国本之争的根源在于文官集团要强迫皇帝认识到皇权有所限,儒制不可违,但高务实并不担心说服不了百官。
原因很简单,他早在前次与皇帝交换意见的时候就已经商量好了对郑皇贵妃的处罚:去掉“皇”字,由皇贵妃降格为贵妃。
“皇贵妃”被视为“副皇后”,相当于明确为后宫的“常务副”,一旦皇后空缺,这皇贵妃可以轻易“升格”为皇后。所以,她的儿子地位也非常尊贵,几乎等于皇太子的“常务副”,某种程度上相当于皇太子之后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但是,贵妃就没有这种特权了,虽然也很尊贵,但不会被视为什么“副皇后”,其子也不会被视为皇太子之后的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而只是普通皇子之一。
也就是说,在王皇后有嫡子朱常灏的前提下,按照大明朝的习惯来说就是这样:
郑妃为皇贵妃,则朱常洵理应为朱常灏之后的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这是“以其母贵”,而朱常洛这个庶长子则只能排在第三;
郑妃为贵妃,则朱常洛为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朱常洵为皇位第三顺位继承人,这就是单纯以长幼顺序来论了。
高务实现在态度超然,因为他在国本之争中的立场一直都是“等皇后产下嫡子”。现在皇嫡子朱常灏已然平安渡过婴儿刚出生后最危险的那段时间,此后除非真出现什么天降厄运,否则高务实有信心保护这孩子长大成人。
而皇帝本人对于国本之争也头疼了很多年,现在又出了药膳案这档子事,他也觉得再拖下去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因此这回也下定决心,就立朱常灏了。
在这种情况下,高务实以拿掉郑皇贵妃头衔里那个皇字为目的,将她和朱常洵母子二人都剥夺掉政治特殊性,那也就维护了儒家所谓的纲常,自然就足以说服百官。
至于朝中有些激进官员在奏疏中说得好像不杀郑妃就要天下不安这种情况,高务实就更不担心了。这些人跳得高从来都不是因为他们真心觉得不如此就会亡国,而只是因为他们地位不高、资历不足,只能以此来搏名声。
虽然这种人往往都是科道言官,但高务实根本不怵——他现在功冠当朝,文功武勋无人可及。在文官中他是实学派党魁,在勋贵中他是各家财神,在武将中他是军神在世,再加上一如既往的圣眷独隆,他凭什么要怕言官?
他现在就好比《孙子兵法》中所说的“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他已经先做到了满朝上下没人能击败他,只有他去击败别人的份。在这种情况下,言官毕竟只是想搏名,又不是单纯想找死,自然也不会找他当目标……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后果问题不必担心了,但是如此快速断案总得有个原因,不然面子上到底还是过不去的。不过这个问题刚才高务实从乾清宫返回内阁的路上就已经想到了办法——废物利用一下。
这么说可能有点对死者不敬,但是没办法,高务实就是要利用一下刚刚自尽不久的司礼监首席秉笔、东厂提督王安。
按照高务实写给钟兆斗的条陈,事情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王安从外界获悉了一种所谓的药膳方子,据说是可以让人延年益寿。王安拿到药膳方子之后被郑妃得知,郑妃于是喜滋滋地拿来进献给皇帝,并且在翊坤宫命人熬制这一药膳给皇帝服用。
这药膳本身有没有那样的作用不清楚,但皇帝服用一段时间之后至少也没表现出有什么问题,因此郑妃也就不觉有异,一直在翊坤宫准备着这一药膳,只要皇帝一来就能吃到。
然而,这药膳偏偏真有点问题,它不能佐酒,尤其是不能在服用者既情绪高昂又同时佐酒的情况下服用,结果偏巧那天皇帝就两项忌讳都犯了,于是药膳不仅没能延年益寿,反而导致皇帝咳血晕厥。
由此,高务实作为王家屏、梁梦龙双双致仕之后内阁排名最前的阁臣,判定郑皇贵妃在此案中虽无主观作恶意图,但事实上造成了皇上龙体受损,故拟奏明皇上,将郑皇贵妃的皇贵妃头衔褫夺,贬为德妃。
诶,不是说好了贬为贵妃吗,怎么到这儿高务实又说要贬为德妃了?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得给皇帝法外开恩留下余地。
高务实建议皇帝将郑皇贵妃贬为德妃,皇帝就可以不答应,说一通郑妃如何如何好,这一次如何如何意外,然后就可以只贬为贵妃就好了。
政治嘛,总要留有余裕,总要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样才能长长久久。
算起来,王安死了之后还要背上一锅,倒似乎是最倒霉的一个。不过事实上他确实参与其中了,高务实虽然没有真把这事查个底掉,但大致上是有这种猜测的,倒也不能算完全冤枉了这位前东厂提督。
条陈写完,熊廷弼刚送走,圣旨到了。这篇圣旨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但其实就几句话:
因首辅、次辅二公光荣致仕,钦命高务实为中极殿大学士、赵志皋为建极殿大学士、沈一贯为文华殿大学士、周咏为武英殿大学士。
高务实收到圣旨,立刻开始亲笔写起辞疏——不是辞官致仕的辞,是推辞不就的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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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老妈要来看孙儿,这倒没什么,但是今天陡然来了个13℃大降温,吓得我把冬衣都翻出来了……我不想一个感冒闹半个月啊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