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的这个两全其美让朱翊钧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不过,他之所以这么认为,倒不在于高务实接受不接受,这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外廷怎么看待。
高洛是高务实的亲生儿子,这一点外廷现在当然是明确的,但是外廷可不知道高洛并非黄止汀所生,而是永宁长公主亲生的啊。
哦,现在孩子已经“过继”给了永宁长公主殿下,理论上和高家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呃,不对,这件事好像还有哪里不对,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毕竟孩子依然姓高……
哎呀,总之就是说,这孩子至少明面上肯定不能再进高家的族谱,那也就意味着他哪怕姓高,理论上也不是“新郑高氏”的一员。即便他的“生母”是高务实的正室,因为有高渊出生在前,他也不是长子,应该是不会有继承权的。
既然如此,那外廷肯定觉得,凭什么他高洛也能和高渊平起平坐,白得一个侯爵呢?这不仅是对高务实本人不公平,明明有机会晋爵国公,却莫名其妙的把“积功晋爵”变成了“积功分爵”,而且对他的嫡长子高渊同样不公平。
对于高渊而言,我爹如果晋爵国公,那意味着将来我也是国公,结果我爹的晋爵黄了,功劳被分给了弟弟,闹到最后弟弟和我一样都是袭侯爵——凭什么啊,明明我才是嫡长子,这一切生来就是我的啊!
眼看着朱翊钧眉头紧锁,半晌不吭声,李太后有些不高兴了,问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朱翊钧叹了口气,把自己这番担心说了一遍,然后补充道:“母后明鉴,当初让他和尧媖成事,本就是儿子的主意,是出于对尧媖的补偿考虑的,这里头如果非要说有人做错了什么,那这个人也是儿子我,而不是日新。
如果现在还非得用这样的方式去……去将他的功劳分解掉,以他的聪明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用意,那将来儿子面对他的时候怎能做到问心无愧呢?”
听着皇帝的话,李太后的目光从不满逐渐变成了单纯的严肃,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若真是如你所言一般聪明,那就应该坦然接受而不会有任何怨怼之意……皇帝,你该不会是担心他对此有什么不满,继而产生什么威胁吧?”
“他不会威胁朕,这辈子都不会。”朱翊钧摇头道:“但是母后,正因如此,朕才不能无视这份君臣之谊,更不该让这段本该流传千古的君臣佳话,为了区区一个爵位而最终以破裂收场。”
李太后微微蹙眉,沉吟道:“你这般肯定他不会有什么威胁你的举动?”
“是,朕确信。”
此时李太后才发现,朱翊钧这两句话都使用了“朕”来自称,而不是平时更常见的“儿子”或者“我”。这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明确以皇帝身份来回答了。
“嗯……”李太后面露思索之色,沉吟道:“皇帝君临四海也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来做了许多丰功伟绩,你如今的这些判断,哀家想着应该总有你的道理。
回想一下当年,先帝英年龙驭,哀家与你不过一对孤儿寡母,也无治理之能,只能依靠先帝老臣勉强维系。
每每念及于此,哀家总是忍不住庆幸,庆幸有先帝的识人之明和列祖列宗的庇佑,才能让皇帝安安生生长大亲政,而且还得到了最好的教育,这才有了今日中兴的大好局面。
总之哀家知道,你是懂得如何做一个好皇帝的,也有自己的一套御下手段。哀家只是想说,高务实这些年的确为你做成的许多大事出了很大的力,他与你之间的情谊也没有第二位臣子可比……
但是正因如此,哀家才不得不提醒你:他或许的确对你忠心耿耿,但他也仍然是你的臣子,并且还是朝中一派之领袖。
既然是一派领袖,就必须对他这一派人的利益负责,如此便总会有些时候与你事实上存在利益矛盾。究竟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矛盾,是寸步不让,还是步步妥协,亦或者与他坦诚交心,商议一个两全其美之法,这都需要皇帝自己看着办。”
李太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与朱翊钧这样说起朝中之事了,尤其目标对象还是如今朝中的最重要的辅臣——没有之一的高务实,朱翊钧也不能不认真对待。
听完李太后这番极其难得也颇为公允的话,皇帝诚恳地道:“母后教训得是,儿子知道此事的重要……”
然后话锋一转,把话题掰回到高洛身上,道:“高洛这件事,儿子觉得还是直接与日新面议为上,我与他这对君臣不该打这样的哑谜,因为我们之间实在太熟悉对方了:我做了什么,他知道为何如此;他做了什么,我也知道为何如此。既然这般,何不把话说开?”
李太后这次没有表达什么意见,只是平静地颔首道:“皇帝有决定就好。”
不过顿了一顿,李太后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来,忽然问道:“皇帝,你有没有觉得高洛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朱翊钧笑道:“与常洛的名字同了一字,不过以‘洛’为名者天下不知凡几。说起来,他的儿女们全是三点水的名字,这倒是与我们天家有些像,不过他家都是单名罢了,嗯……其实同辈名字相似,倒也是大家大族的常见之事。”
“哀家不是说三点水的问题。”李太后摇头道:“寻常人取名为‘洛’或许并无他意,但高务实可不同,他家累世官宦,他自己还是你钦点的大明朝唯一一个六首状元,哀家可不信他给儿子取名没有含义。”
朱翊钧这下子忍不住微微皱眉了,因为“洛”字的确不是普通的字,如果要用做名字的话,的确可以代表一些非同寻常的含义。而且李太后如此郑重其事的说起“名字”一事,又不禁让朱翊钧想到自己小时候……
朱翊钧小时候,因为他那好爷爷嘉靖帝相信“二龙不相见”的谶言,搞得父子关系十分紧张。朱翊钧他爹,也就是当时的裕王、后来的隆庆帝生了孩子却无法得到皇帝的赐名。
朱翊钧到了五岁才得到名字,而且居然不是皇帝爷爷取的,而是他父亲裕王自己取的——理论上这是不对的。而在那之前,朱翊钧一直被叫做“三儿”——他前面其实有两个哥哥。
裕王长子叫朱翊釴,母裕王妃李氏,五岁殇,赠裕世子。隆庆元年,追封谥“宪怀太子”;裕王次子叫朱翊铃,未满周岁殇,赠蓝田王。隆庆元年,追封谥“靖悼王”。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朱翊钧这天下也是捡来的。
不过如果说到名字,其实裕王后来觉得等嘉靖想起来给自己的这个“三儿”取名字估摸着已经没戏了,于是干脆自己取的时候,他给朱翊钧取名就有了明显不同于前两个儿子的用意。
釴,鼎也,所以嘉靖给裕王这长子的名字取得有用意,当时裕王也很兴奋;铃,这就不必解释了,没有多少政治含义。
但是,嘉靖可以给孙儿取名为釴,以江山——“鼎”——相托,是没有问题的,但裕王敢给自己的三子取名为“钧”,这就有含义了。
当时已经是嘉靖四十四年,裕王登基之路上唯一的竞争对手景王去世,而且景王也没有儿子活着,因此裕王成了嘉靖帝八个儿子中唯一的幸存者。这就意味着,将来的皇位已经毫无悬念落到了他手中。
于是,便叫过“三儿”来说道:“赐你名字,名为钧。这名字的意思是说,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意义非常重大,你当念念不忘。”
朱翊钧的确念念不忘,五岁的事情居然直到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
同样的,朱翊钧后来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也遵循了这一的“寓之以意”的办法。
当初他的长子出生,虽然朱翊钧并不喜欢王恭妃,但因为是长子,并且那孩子得到了李太后的保护,因此朱翊钧还是以一个相对公允的态度给他取了名字:朱常洛——这就是他刚才说高洛“与常洛的名字同了一字”的原因。
洛,洛水是也。洛水有什么传说?《易·系辞上》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意思是黄河出“图”,洛水出“书”,“圣人”依此作卦。
传说上古伏羲氏时,洛阳东北孟津县境内的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来源。又相传,大禹时,洛阳西洛宁县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
伏羲氏时的天下,非家天下也,而大禹之后的天下,启废禅让,自继父位,为家天下之滥觞。朱翊钧之子皆为“常”字辈,而长子名洛,乃有以“家天下”托付之意。
但是……高务实给他的非嫡长子取名为“洛”,这却是何意呢?朱翊钧忽然觉得,母后提出的这个问题还真值得思考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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