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大战之前(下)

如果要问高务实对于罗远这个异想天开的方案第一感想是什么,那大概就是无语。不知道罗远是不是因为玉绳城的历史地位而产生了某些联想,因此才下意识里很想将其直接纳入京华的治下,为此甚至不惜让自家老爷未出生的庶子玩一出日本式的改姓继承。

为什么玉绳城会让人有“某些联想”?答案很简单,此时的玉绳城其实原本有一个响亮百倍的名字:镰仓。

镰仓这个地名一般和什么词连在一起?大概有两个:镰仓幕府、镰仓公方。

幕府大家都懂,指的是统治日本的一个机关,这个机关架空了天皇的朝廷,并且全部都是由武士掌握,是类似于军政府一样的存在。日本第二个幕府室町幕府,就是镰仓幕府倒台之后的第二个幕府。

在镰仓幕府末期,幕府将军的家臣“御家人”势力衰弱,后醍醐天皇掀起倒幕运动,许多武士都加入了进来,推翻了镰仓幕府。

然而,后醍醐天皇在夺回大权以后施行的“建武新政”偏偏是倒行逆施,使得许多对朝廷不满的武士又聚集在了当初的倒幕功臣足利尊氏身边,最终拥戴另一系皇族为天皇,建立起了室町幕府。

被赶下天皇皇位的后醍醐天皇不得不逃到了大和国的吉野,建立起一个据点,宣称足利尊氏等人此举是谋反,武士们拥戴的天皇是“伪朝”。待发展到了后来,这个伪朝就变成了北朝,而后醍醐天皇所在的自然就是南朝了,此时便进入了日本的南北朝时期。

南北朝时代一直持续了数十年,直到后醍醐天皇、足利尊氏等人都过世以后,才在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手上统一。

不过,室町幕府虽然统一了日本,但是幕府本质上是一个以幕府将军为首,由足利氏一门以及各地有力守护组成的一个联合政权。因为《建武式目》等幕府法的发布以及施行,后人并不能否认室町幕府是一个统一政权,虽然大部分中国人都比较难理解日本以及西欧的那种真正“封建”的制度为什么会长期存在——中国的“封建”其实和“封建”这个词的原意是有很大区别的,因为它的中央集权非常强大。

在第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以及之后的三任将军手上,幕府将军专制的体制得到了发展。然而,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统治之时,室町幕府盛极而衰,各地守护之间分成了许多派系,争斗不休,最终因为将军的处置不当,引发了“嘉吉之乱”,幕府将军足利义教被有力守护赤松满祐暗杀。

在这之后,年幼的将军继位,使得室町幕府日薄西山,进入战国时代,最终苟延残喘了将近一百年左右灭亡。

不过这里没必要从头细说日本战国,这里要说的话题是围绕“镰仓”而来。

镰仓幕府的建立者是大名鼎鼎的源赖朝,后来日本武士家族论起家格,很多著名人物的头衔里都有一个“源朝臣某某”,这个“源朝臣”的“源”字大多都和这位源赖朝大将军有关。

源赖朝消灭平氏后成为左右日本政局的头号人物,但是他并没有接管京都朝廷,而是致力于在关东建立和巩固自己的政权。在内战中他就确定形势险要的镰仓(后世神奈川县东南部)为根据地。

约一百四十年后,镰仓幕府被室町幕府替代。在室町幕府建立之初,因为室町幕府设立在了京都,考虑到关东的重要性,因此在关东的镰仓设立了一个负责管理关东十国的“关东管领”职役。

第一任关东管领由室町幕府初代将军之子、后来成为室町幕府第二代将军的足利义诠出任,在足利尊氏的弟弟足利直义于幕府失势以后,足利义诠上洛顶替了足利直义在幕府的位置,而足利义诠的弟弟足利基氏则作为新任关东管领前往关东。这位足利基氏便是后来关东足利家的家祖。

在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时期,权势熏天的足利义满开始自称起“公方”来,而关东足利家便也有样学样,自称公方,从此“关东公方”便诞生了。当然,其在室町幕府的正式职役仍然是“关东管领”。

“公方”这个词的含义,后世众说纷纭,如果站在日本所受中国文化传承的角度而言,那么“公方”的意义可能与赵宋时的“官家”有些类似。足利家的领袖自称“公方”,好比在中国有人自称“官家”,基本上算是彻底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足利尊氏设立关东管领早期,也曾设立一个关东执事,类似幕府的执事(即管领)一样,作为关东管领的副官,由上杉氏的嫡流、山内上杉家与庶流犬悬上杉家轮流出任。

自从关东管领僭越升级成为关东公方以后,这位关东执事便也自然而然地升级为“关东管领”了。关东管领统辖关东的根据地正是镰仓,而在这里同样也像京都的幕府一样设有政所、侍所、问注所等机构。

这其中,侍所所司由关东名门千叶氏世袭,并且镰仓府还模仿幕府的“三管四职”,将千叶氏与小山氏、长沼氏、结城氏、佐竹氏、小田氏、宇都宫氏、那须氏八家名门并称为“坂东八屋形”——大概意思就是关东八将。

不过,真正意义上的关东管领实际上只传了四代,在第四代足利持氏时期关东管领遭到了室町幕府的讨伐,兵败身亡。

在战国时代前夕,足利持氏之子足利成氏复归镰仓就任关东管领,但是却因为杀父之仇与执事上杉氏矛盾重重,最终酿成了享德大乱,足利成氏不得不逃到支持者更多的古河抵抗上杉氏。

在战国时代,关东足利家的据点从镰仓变为了古河,因此他们也被称为“古河公方”。自此,镰仓的地位才逐渐下降,人们开始以此地新建的玉绳城来称呼这个原本极为重要的原政治中心。

正是因为镰仓历史辉煌,而且其中饱含政治意味,罗远根据高务实此前交待的一些任务来推测,认为自家老爷对日本是“大有所图”的,于是对玉绳城产生了强烈的觊觎之心。

原本因为成田甲斐成了老爷的侧室,罗远对玉绳城倒还没有什么想法。然而情况一旦生变,成田家的未来走向似乎变得不那么确定,他对玉绳城便生出了别样心思:既然你们成田家的人靠不住,那不如还是让京华自己拿着。

镰仓府玉绳城,这地方虽然已经不如多年前那样敏感,但毕竟仍然是天下武士之乡。京华或许可以租借三崎城,但显然不可能把镰仓旧地玉绳城也“租借”了,否则天下武家何以自处?因此他便想到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的把戏。

罗远的报告送来京师时,虽然高务实第一反应是觉得很无语,但作为秘书长的刘馨却认为这主意很不错,至少是一个可以作为预案的存在。

她甚至毫不客气地表示,高务实的无语本质上是对“冠姓权”的过激反应,换句话说就是认为自己那个还不存在的庶子不应该为了玉绳城改换姓氏——哪怕只是过渡一下也不行。刘馨认为这“很不务实”,为此她提出了三点理由以期说服高务实。

第一条理由是,成田甲斐将来就算生下儿子,那也只是庶子,而庶子在大明是没什么地位的。别说最重出身的大明了,中国历朝历代对嫡庶之别都很看重,比如唐高祖李渊其实有22个儿子,但只有四个嫡子有继承皇位的机会。由于玄霸夭折,因此便只有建成、世民、元吉有资格争嫡,其余儿子们在史书中连捞个露面的机会都很难。

那么按照大明的传统,高务实将来的家业就算再大,归根结底都是嫡长子一个人的,就算高渊有亲弟弟,都很难分到一杯羹,何况庶弟?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庶弟去稍微牺牲一下,为高家换来一个政治意义非常重要的镰仓玉绳城,反过来对他将来在家中的地位也是有好处的,何乐而不为呢?

第二条理由是,日本的风俗习惯对这样的操作完全认可,这可以让成田家的家臣甚至领民们对此不会产生抗拒心态,让京华能够轻易的用如此简单的政治手段把一个敏感而重要的地区收入囊中,这难道不是你高司徒平时最喜欢玩的政治征服吗?

不仅成田家这边没话说,甚至日本朝廷、丰臣公仪对此也找不出理由来反对。毕竟成田甲斐血统明确,她的儿子要改苗字继承成田家的家名家业属于成田家内部的事,在日本这个“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的国度,外人对此没有置喙之权。

至于第三条理由,那就是对于“姓氏”和“苗字”关系的认定。后世日本人是把苗字当做姓的,其依据是明治天皇的《苗字必称令》。然而,在此刻的日本,苗字到底算不算姓氏那可不一定。

打个比方,原历史上万历二十七年闰四月丙戌发布的《平倭诏》中是如何称呼丰臣秀吉的?“属者东夷小丑平秀吉”——看清楚,是平秀吉而不是丰臣秀吉!

之后还有提到日本被俘将领的地方是如何表述的呢?“……仍槛致平正秀等六十一人,弃尸稿街,传首天下”——依然是以“平”为姓。“平”就是“源平大战”中那个与源赖朝的源氏其名的“平氏”。由此可见,在大明这边获得认可的“姓氏”根本不是苗字。

当然,此时日本人对于姓氏的区分本来也没有获得大明的认可。以“德川次郎三郎源朝臣家康”为例,德川是苗字,而且是家康自己改的,他家原本的苗字是松平;次郎三郎是他们家族嫡子的专称,跟老二老三无关,家康他爹也是“次郎三郎”,但本质上“次郎三郎”也可以算作苗字;“家康”就不必说了,就是名。

而关键在于“源朝臣”,这三个字其实分作两个词:“源”在日本是氏名,“朝臣”反倒是姓。

中国此时早就不兴“氏”这个概念了,所以日本这习惯要“换算”来大明就会很麻烦,而且你“朝臣”是姓的话,大明这边一看没准要懵:怎么抓到的所有日本将领全姓“朝臣”?我这是捅到朝臣窝了吗?

因此大明便把日本的“氏名”当做他们的姓,丰臣秀吉于是就成了“平秀吉”,其余人等以此类推,反正能混到值得一提的肯定都是源、平、橘、藤原四氏贵族之一。至于丰臣,本来日本天皇是将其作为氏名赐予秀吉的,但……可能大明不承认,上溯了一下历史就仍然让秀吉姓平了吧。

总而言之,刘馨的意思很简单:反正大明根本不认可苗字这玩意,你将来那位庶子就算去搞了个成田苗字,那也只在日本有用,所以他连高姓都不必改,你高司徒就不要那么纠结冠姓权这种事了,只当儿子自己取了个号便是。

要说这道理倒也能说得过去,但高务实也有他的无奈之处,苦笑道:“你们怎么就好像能确定甲斐姬一怀就怀个儿子?这事能说得准吗,如果生个女儿呢?就算是日本人,女儿要继承家业,那也得是他们成田家死到没有其他男丁了才行的,而他们家光从同辈来说就有好几个男丁。”

谁知刘馨根本不在乎,摇头道:“甲斐姬有亲儿子固然是最好的,但日本人同样也不拒绝养子,养子同样享有继承权,所以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另外塞个儿子作为甲斐姬的养子去继承镰仓。”

顿了一顿,刘秘书长忽然忍不住噗嗤一笑,半是调侃地道:“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东家你这个生儿子的任务现在完成度实在有点低。作为京华的秘书长,我有责任认真进谏……”

“光进谏管什么用啊?”高务实白眼一翻:“要不秘书长牺牲一下小我?”

刘馨玉面飞霞,偏过头去,飞快起身道:“东家既然对此事没有其他反对意见,那我先去回复罗远,让他尽早安排甲斐姬来京。”说罢不等高务实多说,飞也似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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