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谤君案(下)

这一封取死有道的弹章引得皇帝雷霆震怒实乃情理之中,萧良誉并不觉得有何奇怪。奇怪的是申元辅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某些细节,在票拟中只对弹章中高务实“谤君”的部分作出了答复,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萧良誉想了想,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缘故,便又翻看了一下后续的奏疏、票拟和朱批,连续将后续二十六道同类弹章全都看了一遍,才意识到申时行可能是单纯的看漏了。

这前后二十七道弹章,最大的共同点便是都在文中弹劾高务实《取用疏》谤君,萧良誉估计这就是申元辅用完全相同的票拟贴在其上的原因。

不过,申元辅的票拟虽然足堪太极圣手之称,却忽略了这些弹章具体内容上的细微差别。这些弹章虽然大部分都将高务实谤君作为最大的打击点,但有极个别弹章还掺杂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皇帝对这二十七道弹章的朱批也分别处理了,其中二十三道的朱批都是一模一样的,就两句话、十六个字:

“危言耸听,文过其实。以元辅言,今姑谅之。”

前一句话不必解释,而后一句话的意思就是“因为元辅的票拟建议朕不要计较,所以今天朕先姑且放过你们一马。”

换句话说,申元辅的票拟还是很有效果的,皇帝虽然觉得这些人胡说八道、肆意攀扯,但看在元辅的面子上,这次还是决定先不计较了。

这二十三道弹章的事不计较了,那么剩下四道是怎么回事?

剩下的自然是要计较了,至于原因,之前那道朱批已经说过:尔以狂悖浅薄,疯言臆语,诽谤部堂,离间君臣,是何居心?

罪名很明显,“诽谤部堂,离间君臣”是也。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全看皇帝怎么理解其中的“危害程度”。

刚才萧良誉看到的那一封弹章,大抵是皇帝认为性质最恶劣、危害最严重的,因此惩罚得也最狠,直接了当的给出了“着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这一今上御极以来对言官最严厉的处罚。

不过,“着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只是其一,剩下三道弹章的朱批也不尽相同。

其中一道是“下镇抚司打问”,一道是“革为民,着即刻出京”,最后一道是“着降三级,调外任”。

哪怕是处罚最轻的,也被连降三级且调外任了——高务实当初也吃过这个处罚。

当然,高务实那会儿与这位言官的情况完全不同,他那次是给皇帝背了锅,而由于慈圣太后没有说明降调何职,于是在降调外任的时候被放了广西巡按御史这样的地方实权要职,反而因祸得福成就了一番神奇功业。

寻常的降调外任可没有高务实这样好命的,而且弹劾他的这位御史也和高务实当时的品轶不同。

有明一朝与大多数王朝一样,官员品轶为“九品十八级”,其中监察御史只是正七品,那么降一级是从七品,降两级是正八品,降三级就只有从八品了。

从八品,而且只能外任地方,如此选择的余地就很有限了。

府一级衙门,有正四品知府,正五品同知,正六品通判,正七品推官,正八品经历,正九品知事,以及从九品的照磨和未入流检校、司狱——没有从八品的职务。

州一级衙门,只有从五品知州,从六品同知,从七品判官,以及从九品的吏目——也没有从八品的职务。

县一级的衙门,只有正七品知县,正八品县丞,正九品主簿和未入流的典史——也没有从八品的职务。

糟糕,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要怕,办法还是有的。最直接的一种是严格按照从八品职务安排,府、州、县三级衙门虽然没有从八品,那咱们就安排去省里——也就是布政使司衙门。

承宣布政使司衙门里头,有一个机构叫做承宣布政使司照磨所,其主官就叫照磨,品级正好是从八品。完美。

如果所有的布政司照磨都满编,没法安排了怎么办?那就让吏部再查一查,看看各都转运盐使司里头正式官职最低的那个“知事”满编了没。

倘若这两个职务全部满编,怎么办呢?那就只好通融一下,按照“京官外调高一级”的思路来,说是降三级,其实只降两级使用——严格的说,俸禄和其他待遇还是正儿八经要降三级的,但是职务给他“高配”:提一级按照正八品来用。这就不可能还找不到位置了,因为正八品的职务还是挺多的。

四道被皇帝视为“诽谤部堂,离间君臣”的弹劾,其发起者最轻的也“降三级外任”了,另一人革职并驱逐出京,剩下两个倒霉蛋甚至被跳过三法司,直接打入诏狱。

这意味着什么,也许一时还不好断定,但万历以来为政最宽和的美好时代恐怕已经过去了。皇帝第一次真正祭起了杀威棒,要给某些人一点颜色看看。

从这一结果而言,“谤君案”第一回合的较量,高务实已经获得完胜。

他在这其中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按照大明朝堂的惯例,把自己关在府中不问政事,就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其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之重,想必从此不会再有人怀疑。

毕竟言官的身份本就特殊,如此下狠手处理言官,漫说在万历朝还是头一回,上推穆宗隆庆朝甚至一次都没有!更早以前的嘉靖朝才有这样的雷霆手段。

萧良誉一边痛快的代表户科在朱批上签字画押并用上印信,一边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担心。

他总觉得,这次事情恐怕没有这么轻易结束,心学派虽然在朝堂高层来说不占优势,但现在情况略有改变:一来王锡爵可能已经到了山东,再过几日便要赶到京师起复履新了;二来心学派在朝廷中下层官员群体还是占优的,尤其是在南方,更是占据明显优势。

萧良誉很难相信心学派会在皇帝这一顿杀威棒之下马上哭爹喊娘的认怂服输,反而很有可能会发动更为声势浩大的反击。

此时他已经将奏疏送走,但却越想越不是路,再三犹豫之后,他把自己的随从家丁叫来,悄悄吩咐了一番话,便让他先走了。

这家丁的去处自然不是别处,只能是昭回靖恭坊的“尚书高府”。

萧良誉的消息传来时,其实高务实已经得知了,毕竟司礼监得知的消息对高务实而言相当于不设防,除非是黄孟宇和陈矩认为那消息与高务实无关。

不过,司礼监传给他的消息只是把情况说明了一下,并没有夹杂任何看法,而萧良誉这边则加上了他自己的担忧。

对于萧良誉的担忧,高务实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也认定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的完结。

申时行的票拟出现漏网之鱼,这大概只是个意外,高务实估计他多半是因为同类弹章太多,因此没有字斟句酌的细看,大致扫了几眼之后发现是说“谤君”,便通通按照“标准答案”来写了票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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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申时行身为首辅不可能只看这些奏疏,等着他处理的政务还多的是。

不过这样一来,就可以反过来看出皇帝对这件事的重视态度了——申时行要看的奏疏多,皇帝要看的奏疏也不少啊,可皇帝偏偏就仔仔细细被这些弹章看完了,以至于能一把揪出其中的四个典型来。

或许,皇帝对今天的弹劾风潮早有预计,甚至早已经打定了主意……

高务实当然颇为欣慰,不过也同时有些警醒。

皇帝的重视态度一方面自然是对他高务实本人的重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他对于将高务实安排在户部尚书一职上会引起的变化的重视。

朱翊钧希望高务实在户部尚书任上带来什么变化?最直接也最基础的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切实保障开藩禁一事的顺利推行。其次自然是保障各地财政安全,不会再出现西北之乱那样因为钱粮不足而生出的大祸来。

出于对朱翊钧的了解,高务实私下估算,朱翊钧大概能猜到自己上任之后会在商税上想办法,不过……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的步子会迈得这么大。

在商税上想办法不奇怪,因为高务实一直都是这个主张,他还在给朱翊钧当太子伴读的时候就已经经常提到这种思想了,朱翊钧熟悉得很。更别说他当年的廷试策论也是拿收商税说事,当时还差点造成朝廷争议呢。

但朱翊钧大概率不会猜到高务实这次没有搞迂回包围,反而直接一拳打出来——这的确挺不符合高务实的做派。尤其是,高务实以往如果要提出什么改制、改革,都会提前很久做出铺垫,等到万事俱备之时,才自己出来充当那一阵东风。

这么做的好处当然很明显,毕竟遭到的反对声音会小很多,压力也不大,每一项措施都差不多算是瓜熟而蒂落,省时省力还省心。

而这一次,高务实是真的在“动摇祖制”——他在《取用疏》里摆明说:“此非独税法之所当变,户部等衙计度旧制亦当有所更易。”

“当变”、“亦当有所更易”,这还不算摆明车马?

如此,激起强烈的反对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高务实觉得,朱翊钧仍然选择祭起杀威棒为自己站台,一来是过去十几年受自己影响甚深,二来则是对改变现状的强烈渴望,三来……那就是他个人的用人习惯问题了。

刚刚亲自选定的户部尚书,如果第一把火就被他自己浇灭,这明显不符合他用人的习惯。而且他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打自己的脸,哪怕硬着头皮当一次宋神宗,高务实这“王安石”他现在也非保不可。

不过高务实很清楚,这只是表明自己当前的政治处境还不算危险,却不代表自己始终安全。

安全与否,取决于财政改革的推行是否顺利,以及改革之后的红利是否丰沛。

如果改革的推行不畅,严重一点说,比如搞出又一起西北之乱那样的大乱子来,朱翊钧还能不能继续支持就很难说了。

他是高务实的同窗不假,但他首先是大明的皇帝,不可能拼着天下大乱的危险还死死咬牙不松口,非要陪着高务实一起去死,顺便拿祖宗传下的江山社稷来陪葬。

那不是皇帝,那是傻鸟。

而改革之后的红利是否丰沛也很重要。如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改革完成了,结果每年的岁入只多了个十万八万,想想也知道朱翊钧心底里肯定会觉得不值。

让皇帝感到后悔,高务实还能有好果子吃?纵然嘴上不说,他对高务实的依赖也一定会大大地降低。

好在这都是后话了,高务实对商税改革这件事的“疗效”还是比较有信心的,真正的难点反倒是推行过程。

商税改革一事,在北方好办,难点在南方。尤其以南直隶、浙江那一块最为艰难,更麻烦的是那边还不归户部直管——中间还得经过南京户部,这就更是加大了难度。

高务实一边想着,右手手指也习惯性的在扶手上有节奏的叩击,半晌不曾说话。

一直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刘馨终于打破沉默,问道:“皇上这么力挺你,你不上表谢个恩什么的?”

高务实一怔,继而哑然失笑:“我上表谢恩?”

刘馨对他这个反应有些意外,问道:“不应该吗?”

“当然不应该。”高务实摇头道:“你对朝堂上的这些勾当看来的确不太了解。此时此刻我不仅不能上表谢恩,甚至还要赶紧上疏,苦口婆心地劝皇上收回成命,不要惩罚那四个倒霉蛋才行。”

刘馨有些错愕,但眼珠一转,又似乎明白过来了,恍然道:“哦,这……这是欲擒故纵?”

“不,也不是欲情故纵,是真的要劝——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文官集团的内部默契。”高务实微微一笑,又补充道:“不过我只要说得声情并茂就行了,皇上那边究竟采纳不采纳,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更何况……皇上对于这种奏疏也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解,你明白吗?”

“明白了。”刘馨这次反应很快,耸一耸香肩:“就是做样子嘛,显示一下你高司徒雅量高致、以德报怨的宽广胸怀什么的。”

高务实哈哈大笑,然后打趣道:“既然知道了,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研墨,本部堂要显示一下我雅量高致、以德报怨的宽广胸怀什么的了……”

刘馨白了他一眼,但却乖乖起身,朝书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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