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携众阁老回到内阁,听说徐学谟来了,不由得微微蹙眉,暗道这个徐子言怎么回事,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臣,怎会这般没有城府?
他不是不知道徐学谟今天肯定会有些被动,毕竟说起来整个心学派今天都被高务实这一疏弄得挺被动的,而徐学谟正巧是大宗伯,肯定是最被动的那个。
可是,那又如何呢?你被动一点就被动一点好了,这个时候内阁也才刚刚拿出主意,正在紧急觐见皇上表明态度,你就算再被动,那也总比盲动要好啊!
这么急吼吼来见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大宗伯没有主见吗?而且你还是我申汝默的乡党,如此做法让旁人见了怎么想?
不过不满归不满,人都来了也不能不见,申时行只好和阁僚们随意客套几句,然后便去值房见徐学谟。
场面话不多赘言,徐学谟一见面就对申时行直接道明了来意,然后忧心忡忡地道:“如今科道沸腾,已经派了人进宫,要将联名疏直呈天子,我恐此辈所为被高求真利用……”
“嗯?此言何意?”申时行有些诧异,问道:“你说高求真利用科道?他要做什么?”
徐学谟便把自己之前的担忧说了出来,表示高务实可能是看上了礼部。
谁料申时行摇头道:“这却不然。我意,高求真不太可能会对礼部有什么觊觎之心——至少现在不会,现在他呆在兵部才是最适合的。”
徐学谟有些将信将疑,问道:“元辅可肯指点缘由?”
“岂敢言指点。”申时行的面子功夫一直做得很好,此刻也客客气气地道:“子言兄,你以为高求真最善何事?”
徐学谟微微一怔,沉吟片刻,道:“高求真文名动天下,但以其近年所为而观之,我以为其最善者,反倒是兵与财。”
“不错,子言兄看得透彻。”申时行微微笑道:“其实高求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按理说以他六首状元之身份名望,又是实学宗门之后,他若只是希图进阶,大可以在翰林院闲着,凑上六年、九年的资历,仗着有与皇上同窗之实,那时说不定便可以加少宰(吏部左右侍郎,申时行这里特指左侍郎)而入阁,但他偏偏不肯如此。
安南定北不必说了,其去辽东也不肯闲着,先打了一场辽南之战,接着又是引种那个……嗯,那个玉米,还搞起了柞丝,同时又把盐业梳理了一番。你看,他在辽东才呆了多久,竟然忙活了这么多事。子言兄以为,他为何如此?”
徐学谟皱眉道:“想来无非是要证明他们实学那套有用于国。”
“不错,时行也是这般以为。”申时行点头道:“高求真宁可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却偏偏选择证明其所学,这是值得注意的——这意味着他在行事之时一定会先考虑如何展示实学之实效,而不会先考虑如何升官。事实上,我甚至以为高求真并不怎么在乎官阶,或许在他眼里,官阶不过是唾手可得之物,无须太过费神。”
徐学谟有些不乐意听这话,当时便表示反对了,提醒道:“元辅莫要忘了,高求真昔年外任广西可不是自己要去的,他是被贬官。”
申时行摆手道:“那件事是有内幕的,不过我这里的消息也不太彻底,只知道他那次可能是代君受过……还是不提了吧。”
徐学谟一听他这样说,也知道这件事不好深谈,便道:“此事可以不提,可他回京之后——我是指漠南大战之后——他被外任辽东,这件事难道也是他自己主动的?”
申时行淡淡地道:“算是。”
那就没法了。
徐学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话题一转:“就算高求真本人对礼部没有太多想法,但他们实学派内部难道就不会有其他人觊觎这个大宗伯么?”
“这个么……”申时行稍稍皱眉:“倒是不能排除有此可能。”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在翰林院还有好几人身处要职,如韩楫、张一桂等,都是随时可以调任礼部的。”
徐学谟立刻道:“岂止这两人?程文、宋之韩、郜永春乃至于涂梦桂等,如果内阁推荐,哪个不能来接任大宗伯?”
这话也没错,但申时行沉吟了片刻,还是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但他们对礼部的兴趣一直不大……前些年内阁尽在他们掌握之时,他们却宁可将手里的大员外任督抚,也没见往礼部塞人。”
“不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徐学谟正色道:“正是因为此前十余年,高新郑、郭安阳、张蒲州三人接连宰执天下,他们为了掌握事权,这才没有把主意打到礼部头上,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
申时行心中一动,若有所悟,但还是问道:“敢请教子言兄有何不同?”
“元辅客气了。”徐学谟答道:“现在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朝廷换了元辅。”
申时行却摇头道:“看似不同,实则……呵,时行在内阁之中处境如何,子言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这般说?”
“不然。”徐学谟肃然道:“无论元辅自认为处境如何,都不能改变宰执更易这个事实,至少如今他们不论想做什么,最后都有元辅你可以把关,真要是到了关键时刻,元辅是可以否决的。”
理论上来说这话没错,但申时行知道那只是理论上,实际上正如今天内阁讨论之时的情况一样,一旦其他四位阁僚统一了态度,即便他这个首辅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顾,来个什么“独排众议”。
独排众议这种举动,自严嵩罢相以来,这些年里就只有高拱偶尔会做,其余不管是昔年的徐阶、李春芳,还是郭朴、张四维,都没有干过这种事。
毕竟,“独排众议”实在太考验胆色和圣眷了,这二者只要缺了其一,就不可能会有人敢选,哪怕首辅也不敢这么干——你是真不打算要身后名了吗?
至于高拱,他属于特例。此公一贯主见极强,当时又有高务实给他在旁策划周详,他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对的,自然不怕身后名被人诋毁,而圣眷这一块又是他的强项,那还有什么好说?
眼下申时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本身就不是高拱那种性子,圣眷虽然还行,但偏偏有个高务实珠玉在前,他可不敢和高务实比这个,于是“独排众议”这种事在他看来当然是不能为之的。
不过这话却不好明说,于是申时行选择了沉默以对。
徐学谟见他不反对,便继续道:“另外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礼部从今日起,恐怕就不再是个清水衙门了。”
其实礼部以前也不能说清水衙门,毕竟除了那些各种大典之外,诸如科举也是归礼部管的,这在大明朝怎么能算是闲差?只是说相比于实学派最重视的吏部、户部、兵部而言,礼部的差事显得没有那么紧要罢了。
不过徐学谟这话却点醒了申时行,他目光一凝,问道:“子言兄的意思是说,在今日高求真上了《请开藩禁疏》之后,礼部恐怕就要负责宗藩改制之事了,而此事不仅牵连甚广,且干系重大,今后礼部的权力必然要远过与此前?”
徐学谟立刻表示肯定:“元辅睿见,正是如此。”
申时行迟疑起来,左思右想之下却有些另外的担忧浮上心头,脸色微微一变:“坏了。”
徐学谟有些愕然,问道:“怎么?”
申时行急道:“内阁方才已经同意了高求真此疏,并且联袂去见了皇上……”
徐学谟插嘴问道:“皇上同意了?”
“还没有,不过那恐怕只是做个样子。”申时行急道:“皇上说事关重大,他要多考虑一些时候,还说要通过宗人府了解各地宗藩对此事的态度,然后才会‘慎重决断’。”
徐学谟错愕地道:“如此大事,皇上慎重一些,难道不是好事么?”
“问题不在这里!”申时行紧张道:“我看这件事说不定本身就是皇上暗示高求真出面来做的,也就是说皇上迟早是会同意的。不过眼下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子言兄你这个大宗伯只怕要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徐学谟先是怔了一怔,但他到底也是久历宦海之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惊道:“高求真上疏开藩禁,但最终去做这件事的人却是我徐学谟!”
徐部堂脸色陡然一白,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如此大事,要是一个弄不好,激出什么事来……”
嗯,那你就是背锅侠呗。
申时行也坐不住了,问道:“外头现在到底有何议论?”
徐学谟便将自己知道的六部、科道等衙门的情况说了一说,然后忧心忡忡地道:“现在整体来说是群情激奋,而内阁又表示同意了。我看皇上那边……按元辅所言,只怕也就是做做样子便要放行。如此这般,恐怕开藩禁一事已成定局,无非时间早晚罢了。”
申时行以手扶额,捏着眉心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事情既然阻止不了,礼部也是我等绝不能轻易放弃之地,那么要想化被动为主动,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徐学谟忙问:“哪两条路?”
申时行道:“第一条便是撇清干系,想方设法让各地宗藩知道此事并非礼部主导,实在是高求真搞出来的名堂,礼部无非碍于朝廷决议,不得不为之罢了。只要把这一点向各地宗藩暗示清楚,想必他们即便心生怨望,这怨望也该是冲高求真去,而不是冲你子言兄而来。”
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徐学谟知道这是不够的,于是沉声问道:“可朝廷决议只要一出来,这执行者仍然只能是礼部。到时候,即便宗藩们知道背后黑手是谁,可面对礼部只怕也不会有好脸色吧?”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其实很好懂。就好像后世的城管,可谓是骂名震天,可是他们本身的职业压力是哪里来的呢?还不是地方政府要求他们要把市容市貌整顿成什么样子,他们才会去搞?
甚至于执法手段粗暴什么的,真要算起来,也是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各地在此问题上没有严格的规矩,后来被喷多了,规矩逐渐严格,这些现象也显然是在逐步好转。可是城管的招牌依旧坏了,依旧是许多人抨击的主要目标。
干这种事,倒霉的虽然未见得只有执行者,但执行者总是免不得要遭恨、要被喷的。眼下礼部的情况就类似于此,虽然这事是高务实提出的,然后百官群情激奋之下“逼得”皇帝只能答应,但归根结底要礼部去办。
结果很可能就是高务实说完便不管了,而皇帝更是“被迫”,至于群臣嘛……法不责众,最终倒霉的就只剩下礼部了。
这可真是天降奇锅!
徐学谟想到将来可能要面对的糟糕局面,明明刚才还在担心高务实是不是在打他这顶大宗伯帽子的主意,现在却恨不得赶紧撂挑子不干了才好。
这可真是心学派的一贯风格,有好事我一定要凑个热闹,有坏事那我可是三不沾的——尤其是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
心学嘛,之前就说过,它是道德实学的范畴,而道德最直接挂钩的就是名声。
事情办砸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名声不能坏啊!如今徐学谟眼见得自己的名声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自然紧张得不行。
他有些病急乱投医地道:“能不能想法子换个其他人上来?现在左侍郎是宋之韩……”
申时行心中大怒,强压着不满,语气也沉了下来,森然道:“子言兄是要请辞吗?”
那当然不是,徐学谟只是想换个衙门罢了。
不过申时行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他的心情,徐学谟一时不敢明言,只好尴尬道:“这个自然不是……呃,我是说王太仓眼下还未回朝,为大局计,恐怕还不是学谟言退之时。”
申时行忍不住轻哼一声,但语气总算还是缓和了不少,点头道:“子言兄能这样想就最好了,眼下时局艰难,真是需要我辈同声共气之时,岂能动辄言退,不肯立持?”
徐学谟想附和他笑一笑,但最终还是只挤出一脸难看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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