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上说“望山跑死马”,在海上也有类似的感受。
明明京华的大舰队被西班牙战舰的瞭望手发现了很久,但直到阿尔法罗乘坐的救生艇快速前出,最后被京华的人接走送去旗舰,双方大舰队的距离看似近了不少,其实真要接触上恐怕还得小半个时辰。
又过了一小会儿,京华远征舰队旗舰“谅山”号上,高璟快步走入黄芷汀所在的舰桥指挥室——实际上现在这个年代不叫舰桥,因为舰桥本身是蒸汽时代明轮船时期出现的名词,但由于京华的人被高务实的称呼所影响,而高务实是个半吊子,于是提早出现了。
“都统,对方派了一位使者过来,来人自称是一位传教士,还说认识高总领和三爷,您要见他吗?”
“高总领”说的是乂安、顺化、广南三镇总领高孟男,三爷则是指高务勤——他在高家六房本来行三,凡是高务实的家丁,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都把他的弟弟们称之为“某爷”,某是行几。
不过这个“三爷”只是个习惯性称呼,因为在高务观被过继给高拱之后,高务勤其实应该是“二爷”了。
黄芷汀本来是不大想见什么使者的,就算对方真有事,她也觉得高璟去谈就行了。不过对方既然自称认识高孟男和高务勤,那情况就不同了,她有必要见一见,这是“身份对等”原则决定的。
另外还有一点,则是黄芷汀觉得高务实对传教士的态度似乎还不错,她不想在这种事上跟高务实步调不一致。
“那就见一见吧,不过我不会佛郎机番话,舰队有通译吗?”
“都统说笑了,远征舰队里头能当通译使的人最低不少于百人。”高璟呵呵笑道。
黄芷汀倒是愣了一愣:“你们带这么多佛郎机通译做什么?”
“呃,都统误会了,不是带了这么多通译,而是能当通译用的人有这么多。”高璟解释道:“南洋舰队本身就是以海贸为主业的,舰队里头会说卡斯蒂利亚番话和葡萄牙番话的人都很多,再加上这次随我们而来的那三十多艘广东、安南老板们的船上也少不了这种人,小的说‘不下百人’已经很保守了。”
“原来如此。”黄芷汀明白过来,点头道:“那就就近在谅山号上找一个吧,对方是说西班牙番话的吗?”
“应该是吧。”高璟一摊手道:“这些传教士大多都不止会一国番话,现在来的这个自称叫‘阿尔法罗’,是‘方济各会马尼拉代理省’的会长,不过他刚才和小的交谈是用的汉话……只是不大熟练,可能是新来的。”
黄芷汀点头道:“会汉话不奇怪,之前和高中丞会晤过的那位罗明坚神甫,他的汉话就说得不错,听说这两年他还练了一手书法,三爷有次还夸过他,说写得有点模样了。”
高务勤虽然在他大哥高务实的口里不过是“生员水平”,但新郑高氏族中的学风摆在那儿,他的字还是写得不错的。高务勤既然能夸罗明坚的书法“有点模样”,那就真是有点模样了,所以黄芷汀对于今天来的这位阿尔法罗神甫会汉话也并不惊讶。
高璟于是派人把阿尔法罗请来舰桥,同时安排了一位通译——阿尔法罗虽然会汉话,但水平可不及来大明更早的罗明坚,谁知道他会不会表述不清误了事?
阿尔法罗从上舰开始就一直到处打量,他不是不熟悉海船的人,但他发现京华的这艘舰只和他以前见过的京华“武装商船”有很大的不同。
最大的特点就是:这绝对是一艘战舰,彻彻底底的战舰。
当然,要发现这一点其实太简单了,因为这艘谅山号是整个京华远征舰队中唯一一艘拥有两层甲板炮的船只。没有哪个国家奢侈到把拥有如此强大武备的舰只当做商船,西班牙珍宝舰队的旗舰也是不运货的。
阿尔法罗注意到,这艘战舰的武备十分特别,它似乎特别倾向于某一款火炮——至少他目前能够看到的露天甲板炮是清一色的同级同款,大小形状完全一致。
阿尔法罗虽然不是军人,但显然并非什么军盲,他从这些火炮的模样就能看得出来,这些全都是长重炮,而且制造精良、养护得力,甚至可以说非常新,说不定刚刚服役没多久。
他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因为在此时的欧洲,即便是军舰也不可能只装备一款火炮,尤其是不应该只装备了一款长重炮。他判断,要么是其他轻炮所装载的位置不在甲板炮这一层,要么就是这艘军舰从建造开始就没有打算对付小型舰只,甚至没有考虑过接舷跳帮战。
“难道这艘军舰根本不会单独执行任务?也永远不会遭遇海盗?他的设计建造者和拥有者怎会有这样的自信?”
阿尔法罗的思路跑偏了,其实谅山号这一级军舰是有其他火炮的,在其最下方一层甲板炮就以轻炮为主,设计目的就是针对海盗小船。而其中间一层和露天甲板炮则是清一色长重炮——更高的舰载位置可以打得更远。
不过刚才阿尔法罗上舰的时候注意到一点,这艘战舰最底层的甲板炮位置过于偏低,离海平面仅有一米多高。
这种设计在欧洲是很少见的,除非是地中海里的桨帆战舰,否则如果是在大西洋中,这个位置设置火炮将会很容易进水,看来南洋海域的海况应该比较平缓,否则对方不可能如此设计。
但这个设计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使得全舰的重心下压,船身建筑不会太高,既强化了战舰的适航性,也降低了在海战中被击中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这艘战舰的设计从各个方面都是针对南洋海况来的,能且仅能在风浪较小的海域发挥全部战斗力,如果去了欧洲就肯定不好使。
阿尔法罗还注意到,这艘军舰的甲板上严整地摆放着炮弹箱,但火药箱并没有摆出来。这说明对方有作战准备,但并没有打算马上开战,这让他有些庆幸,也更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对了。
他最后注意到的,则是这艘军舰的索具。他看到谅山号主桅索具时的心情是莫名诧异:为什么他们的索具如此简单?
确实,相对于欧洲软帆那复杂到让人崩溃的索具来说,“高氏硬帆”所使用的索具真是简单得让他无言以对。
如果说欧式软帆的索具是一道大学数学题,那么高氏硬帆的索具在复杂程度上绝对不超出初中水平,甚至可能还在小学阶段。
但索具并不是越复杂越好,恰恰相反,在保证使用效果的情况下,索具是越简单越好,因为不论是战时还是平时,复杂的索具都只会带来麻烦。而索具操作简单,本身也是硬帆体系的一个大优势——因为硬帆的特性保证了它不必时时刻刻让
这就好比说,软帆如果操帆满分,整体属性或许按100分来算,但硬帆的上限没准就只有90分。
然而问题在于,绝大多数软帆船的使用者不可能达到满分水平,有60分就算及格,70分已经是良好了。而在实际战斗中还能保证70分水平的,那更是凤毛麟角,绝对是精锐海军的表现。
硬帆就不同了,虽然它满分或许只有90,但平时操作的及格线就80分了,战斗中保持80分以上也不算很难——至于说非要让硬帆船去大西洋打仗,那是另一回事,是制作材料上的问题。
实际上到了后世,风帆战舰已经成为传说的时代,海上的帆船赛等所采用的已经通通都是硬帆了,只不过使用的新型化工材料,这也证明只要材料过关,其实硬帆船才是最好的风帆船。
高务实当然也搞不出后世的化工材料,他只是靠着在广西任职时的意外发现而强化了一下硬帆的属性,并不逆天,估计也不太适合去大西洋过招,但至少在南洋海域,京华的帆装一定是最佳帆装。
可惜阿尔法罗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甚至也没有时间供他研究,因为他很快被请进了指挥室。
当他发现对方舰队的最高指挥官(误会)竟然是一名戎装女性的时候,阿尔法罗震惊了一下。欧洲有女王、女公爵、女伯爵等各种“级别”的国君,但女将军……那是真的少。
这让他甚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行礼。
好在他身边的通译很懂“番鬼”,立刻用卡斯蒂利亚语给他介绍道:“阿尔法罗神甫,你面前的这位女士是大明帝国安南都统司副都统使黄。她是一位拥有约一万多平方公里世袭领地的贵族,其家族更拥有长达数百年世袭贵族的悠久历史。如今,黄氏家族的总世袭领地面积大概超过四万平方公里,领地上的子民有近百万,能征善战的家族常备军队有四万多人。”
阿尔法罗大吃一惊,确认一般地反问道:“黄女士家族的常备军有四万多人?”
那位临时充当通译的年轻人儒雅随和的一笑,点头道:“是的,神甫。我知道你很惊讶,因为意大利战争爆发时,法兰西国王带了两万军队就差点把整个意大利给翻了过来。但我可以确保我刚才的介绍完全符合事实。实际上,黄副都统本人的直属常备军就有差不多两万人,而这些人的战斗力在安南征服战争中已经得到体现——如果您知道谅山战役的话,因为那场战役就是黄副都统亲自指挥的。”
阿尔法罗一脸震惊,然后连忙上前,直接走到黄芷汀面前三步处,在狼兵们忽然变得冷厉起来的目光中单膝跪了下来,低下头,谦卑而大声地赞美道:“谨以我佩德罗·德·阿尔法罗最尊敬的问候,献给东方的圣女贞德。您的血统无比尊贵,您的战绩无比耀眼,您的美貌更是无人能及,能够一睹您的容颜,一定是主对我最大的恩宠。”
指挥室中,即便不懂卡斯蒂利亚语的人也看得出来人的礼貌,只是他们对来人仅仅单膝下跪都有些不满。
而黄芷汀也搞不懂这人为何一脸恭维的模样叽里咕噜说了老长一段话,却偏偏只是单膝跪下,不禁微微蹙眉,朝那通译问道:“拜见而已,他怎么说了这么久?”
那通译有些尴尬,问道:“这个……都统,小的要全部通译一遍吗?”
黄芷汀顿时有些误会了,面色有些严肃起来:“怎么,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译出来。”
而随着她的语气转为严厉,周围的狼兵亲卫顿时都把手放在了兵器上,指挥室中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
通译不敢耽误,连忙一字不漏地翻译了一遍。结果是,整个指挥室的人都有些憋不住笑的意思,黄芷汀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这神甫怎么回事啊?瞧着怕不是已经耳顺之年,怎么说话这样轻佻,居然对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家说什么您的美貌无人能及,能一睹您的容颜是神对我的恩赐?
她突然担心,如果这事自己没有态度严肃的惩治,高郎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不过万幸的是,就在她的美眸中开始露出杀机的时候,那位通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都统,可否容小的多说两句?”
黄芷汀被他临时叫住,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说。”
“这神甫说的那个贞德,是他们欧罗巴的一位女英雄,就像花木兰、佘太君那样的人一般,民间地位非常高,被称之为圣女(此时梵蒂冈还没给贞德封圣)。另外,这些番人的风俗与我大明迥异,其人在称赞女性贵族时,常常会称赞对方姿容,这在他们那里并没有不敬的意思。如果您……呃。”
通译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己连忙打住了。
黄芷汀听了他的解释,面色倒是好了不少,但最后这一下却又让她生疑,问道:“如果什么?”
通译顿时支支吾吾起来,把目光投向高璟。高璟显得很莫名其妙,皱眉道:“你有话就说,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懂他们那的番话。”
通译没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道:“如果您……这个,呃,愿意照他们的规矩回礼的话,只需要伸出右手来,让他在您的手背上轻吻一下就好了。”
看来这位通译的水平也不完全到位,因为吻手礼其实是有很多讲究,经常要看情况来的。
其一,通常来说只发生在上流社会,这个倒是没问题;其二,很少针对未婚女子,当然这个倒也不绝对,尤其是双方年龄相差这么大的时候;其三,如果女方的地位更高,则男子不仅需要半跪,而且实际上不能真的吻上对方的手背,只是做个样子;最后,一般来说要不要行吻手礼,得看那位女性有没有主动伸手作下垂式,没有主动垂手的话,男方是不能主动的。
但这位通译在这个问题上显然也是半吊子,或者就是从别处听到或者见到的,并没有真的弄懂。
结果黄芷汀的语气陡然一下子就变得清寒如冰了,冷冷地道:“我宁可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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