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希孟是个待字闺中时就极有主见的女子。
她在三年前成为妻子与母亲,又常听范破虏禀报衣社向苏州织造供应出口衣裙的订单情况,与二叔韩仲文经营着生意,行事风格更被人生阅历磨砺得强势起来。
郑海珠深知这一点,故而掂量着柔和的分寸,逗孩子的时候,夸几句小少爷神态的儒雅潇洒像爹,再回忆一番镇江北固山、福建台湾岛的游历场景,循序渐进地扯到该回去缓和夫妻关系的话头上。
即便如此,郑海珠也是蜻蜓点水般,见到涟漪,便适可而止,免得让韩希孟产生“你未曾嫁人、如何说教于我”的排斥感。
挚友间的相处,往往就是如此,要主动关心对方,但却不能过于入侵她的自尊的边界。
与这种绣花似的微妙力道相比,郑海珠对庄子里辽民后生们的婚事,则如当初对运河纤夫们般,大刀阔斧地抓起来。
这一次,她要摒弃保媒拉纤的传统方式,让知慕少艾的青年男女们,多少掌握一些婚配选择权。
制造邻村姑娘来相看的机会,当然得靠文体活动。
郑海珠让囤户们在庄子边缘整出两块平地,不是作为校场,而是作为足球场和篮球场。
蹴鞠大家都会,篮球虽是新鲜的名字和规则,但本质不过就是打配合,和蹴鞠一样,穿插进攻,有效回防,营养跟上来的小伙子们自然喜欢,戚家军教官和许一龙也支持,认为这可以增加上阵拼杀的默契感。
左邻右舍的村落都在过农闲,乡间女子的自由度亦强过苏松府城里的闺秀们,很快,球场周遭,就从零散到聚集地,开始出现崇明姑娘的身影。
说是看球,球又有甚好看的,主要还是看人,古今都一样。
由着青年男女们远远地看上一阵,就得琢磨着给他们换个方式,促进近距离融入了。
郑海珠于是豪掷五两白银,从县城将山歌班请到郑家庄,连唱三天。
农户们最爱扎堆看戏。
这戏台在郑家庄一搭,四邻八乡的崇明本地人果然都聚拢来。
因有爹娘兄弟就在左近,场地上又叽叽喳喳热闹如赶集,不同村庄的人本来就混杂于一处,姑娘们反倒不那么局促羞赧,敢于接腔辽民青壮的搭话了。
崇明山歌戏自然是吴语发音,初来江南的辽民听起来吃力,本地姑娘就充当翻译。
“那个小娘子唱的歌儿真怪,明明笑眯眯的,为什么说要敲他夫君的头?”
戏台前,花大好奇地问妹妹花二。
他们身后,一个满月脸的崇明本地姑娘,噗嗤笑了,热情解释道:“不是敲头,我们崇明话‘打’,是用水冲的意思。”
花大回头,正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不由心旌一荡,顺势追问:“那,你们的话,‘打’怎么说?”
“挡。”
“‘挡’又怎么说呢?”
“汤。”
“‘汤’怎么说呢?”
“烫。”
“呃……”花大已经彻底懵了。
满月脸姑娘的眼眸亮晶晶,忽闪着得趣之色:“洗就是打,打就是挡,挡就是汤,汤就是烫,不难呀,我可以多教你几遍。”
少女花二多机灵一个人,瞧这情形,忙道:“哥,我去找郑夫人。”
言罢就开溜了,留下哥哥,在勤奋学习外语中,顺便运筹一下人生大事。
黑压压的人群外,郑海珠正与唐阿婆叙话。
崇明山歌调子悠扬,节奏与唱词又明快通俗,莫说庄内庄外的囤户农人,就是唐阿婆、钱氏、韩希孟这样习惯于昆腔的文人女性,也听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唐阿婆。
老太太大半辈子,除了打官司,就是喜欢看书,而且是博览群书,诗词小说戏本子,还有冯梦龙的山歌集。身处出版业发达的苏松天堂,老太太庞杂的阅读量,可以傲视那些朝堂上下只读经史的男子们。
此回庄子上来了山歌社,唐阿婆比年轻男女们还兴奋。
因为她获得了创作灵感。
“阿珠,”她冲人群努努嘴,“我们崇明县的这山歌戏,可比昆曲、评弹、说书,都有意思。昆曲太雅,评弹太小,说书嘛,一张嘴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总不如一群人吹拉弹唱的热闹。老婆子我想着,要不咱也在庄子里弄个戏社?”
郑海珠正有此意。
带队伍,搞基建,哪能不同时重视文艺宣传工作,后世来人,都懂。
恰见到花二乐呵呵地跑来,郑海珠指着她笑道:“花二那么好看,我们郑家庄山歌剧社的第一任当家花旦,就是她了。嗯,花二,同你哥说话的那个邻村小姐姐,也不错,大脸盘,上台特别醒目。”
唐婆附和:“对嘛,婆婆来给你们这些女娃娃写唱词,莫要成天想郎想到月儿升、郎是奴家的定海针之类。你们也可以像夫人和她朋友们那样,去谈买卖、做先生、打鞑子、开田庄、养战兵,或者像老婆子我这样,敢上衙门给苦主讲理去。”
郑海珠合掌称赞:“写本子这活儿,真就是婆婆才能干得。戏要好,不光角儿要好,本子更要好。毫无阅历之人,经商种田、玄幻奇情、武侠历史,写什么本子都像儿歌,写打官司打仗的,也都像儿戏。婆婆你说干就干吧,动笔写起来,山歌社就挂在你的妇联社下头。往后,若我郑家军要出镇作战,山歌社得跟着去。那可不是美人帐下犹歌舞,而是给战兵们打气的,所以,婆婆也要写一些翎子生的男子戏。”
她娘俩说得热乎,少女花二却先是愣怔,继而尴尬,带着几分拒意,小心道:“夫人,婆婆,俺能不能不当戏子,俺娘说,不正经的男子才去唱戏,俺若是也去,不也……”
“瞎说!”唐阿婆唬着脸道,“那都是世人的陋见。嫌唱戏的不正经,看戏看得恨不得眼珠子都粘上去的,岂非更不正经?婆婆每回去崇明县或者太仓苏州打官司,都免不了被那些衙役骂讼棍,我只当他们都是放屁。”
郑海珠瞧花二扁着嘴、面露委屈,遂打圆场道:“婆婆说得确实有道理,分明都是苍生黎民用得着的行当,哪里就比朱紫加身的读书人低贱了?打官司的,不是讼棍,是讼师,唱歌唱戏的,不是戏子,是演员。讼师如塾师,演员如生员,起码在我郑家庄开出的天地里,就得这么叫。”
花二仍期期艾艾道:“俺还是喜欢给你们赶车,喂骡马。还有,还有等夫人那个好厉害的纺纱机做出来了,俺也能纺纱。”
经她这么一提醒,郑海珠忽然想起来,今日搭台唱戏,分明也是光棍的木匠谷山,没来。
“花二,你看到阿山了不?”郑海珠问道。
花二道:“方才我赶骡车去接钱奶奶她们时,阿山与胡木匠在搭纺机。钱奶奶和气得很,让他们歇歇,一道来看戏,他爷俩都说不想来,急着做活计。”
胡木匠,也是郑海珠火器坊里的匠师。
当年初创阶段时的葛家父子,如今早已升到匠头级别,手下管着几十号人。火器坊生产合机铳、火绳枪和大小炮,不但要冶金师傅,还需要木匠皮匠,制作各种配件,已及枪架子和炮车。
郑海珠在崇明岛开始训练第一批营兵后,让吴邦德从松江拉来几类主要火器,于实际演练中观察改进需求,比如野战炮怎么再做得小些,重型火绳枪的杈托怎么不影响扛着行军的效率,炮车怎么保证挂在马匹后快速机动。
火器坊的铁匠、木匠也过来了几个。其中,胡木匠招赘了运河纤夫,会说些山东话,与辽东来的阿山投缘得很,阿山给他打下手、改良炮车,他也帮阿山琢磨着做完多锭纱车。
此刻,郑海珠想了想,对唐阿婆和花二道:“我去瞧瞧阿山他们。”
花二忙道:“我赶车送夫人去。”
“不用,一里路而已,走走就到了,你听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