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旬的福建东南,夜幕笼罩的海面上,荷兰人的“鳕鱼”号,风帆鼓胀,全速东行。
它的任务,是在天亮前,驶离到大明金门卫所瞭望不到的水域,顺利将第二批四十名男子,运送到澎湖屿。
古力特正在油灯下,书写将要发到巴达维亚、呈送给科恩总督的信件。
“尊敬的总督大人,在不受明国海军的干扰下,从澎湖屿土人所称的白沙岛,至明国卫所金门东边的无名小岛,盖伦船的航程为一个日夜。从金门至厦门同安偏僻的港湾,再须二至三个小时。因为购买明国奴隶的缘故,我在同安看到了一种外形好像纺锤的小船,载重不会超过二百吨,但不仅能在舱中装更多的货物和人,而且行驶得很快,又便于在夜色中隐藏,躲避明国海军的侦查。我恳请公司拨款,向中国人多购买一些同安梭船。您忠实的古力特。”
古力特写完,放下鹅毛笔,又通读了一遍,笑嘻嘻地对坐在对面的郑海珠道:“郑夫人,我发现,你盯着这封信的目光,远比看到我这样英俊的绅士热烈。”
郑海珠毫不犹豫道:“是的,因为这封信中提到的船,有可能让我又赚到一笔佣金。”
古力特仿佛一只邀功的猫,伸个懒腰道:“你看,我对你真是言听计从,你推销福建的小船,我立即就写信给公司。”
郑海珠却面无波澜,淡淡道:“你们本来就缺小船,鲁芬长官那样的军人,眼里只有装载几十门大炮的战舰,恨不得明国海军看不到他似的。等你们真有本事把整个福建都占了,再用那样的大船装猪仔吧。”
她说着,执起信纸,盯住那些和德语构词很像的花体字。
古力特站起身,走到郑海珠身后,嘴里念着闽南话的“总督”、“卫所”、“日夜”、“快船”等发音,一一指出信上的荷文词汇。
继而,他越来越附低面颊道:“郑夫人,你的确应该快点学会我祖国的语言,那样的话,你就能听懂,我用古老而优美的荷语对你提出的追求。”
郑海珠避开那股浓烈中夹杂着怪味的香水气,将墨水已干的信纸叠好,放进小桌上花纹漂亮的锡盒里。
“总是自认为英俊又多情的古力特先生,我不想用你的姓氏,只想和你分赃。”
郑海珠说着,大大咧咧地搡开古力特,又走到柜子边,倒了一小杯葡萄酒,醒了少顷,抿一口,咂咂嘴。
别说,红毛在船上保存的酒还不错,没变质,干果和烟熏的复合香味居然都在。
葡萄酒也是海贸的好项目,前提是,先把荷兰人打服,收起强盗的作派。
那边厢,古力特做作地捂着胸口道:“郑夫人,你看起来那么厌恶你们明国的男子,很喜欢我们荷兰,我还以为,我能有机会呢。”
郑海珠又喝了口酒。
“古利特,我的确觉得,你们这些欧罗巴人,很厉害。无论是当初的西班牙女王,还是如今的尼德兰执政官,你们懂得用国家的力量,去支持勇敢的商人和水手。而我们明国,则习惯于将官府与民众对立、分隔。我们的皇帝、我们的朝廷,最喜欢做的,就是压榨我们这些不做官的商人,以及更多的平民百姓。他们根本不在乎海洋上的世界如何,海洋那头陆地上的世界如何。他们最爱的,就是封闭在他们华丽而肮脏的官场里、豪宅里,遥控他们的爪牙,奴役万千平民的肉体与思想。我们的紫禁城里的皇帝,像个废物,并不奇怪,因为极权的终点,从来不缺这样自大、愚蠢又残忍的领袖。而紫禁城内外,有更多的明国男子,依靠跪舔那人来爬上高位,或者彼此互咬来攫取私利,根本无所谓国力的消减。”
郑海珠压着声音,但畅快地表达。
她又何尝不觉得有些讽刺。在前后的不少时代,针砭时弊,或许只能如此刻这样,对着汉语听力还在初级的外洋之人,表达。
片刻前还挂着挑诱之色的古力特,目光渐渐褪去猥琐,浮上诧异。
明国女子语速太快,又忽然之间用了许多陌生的词汇,古力特大半没听懂。
他只是从她的目光里,阅读到了一种奇怪的意味。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鸟语花香的清晨,慵懒地去打开窗户,却突然迎来电闪雷鸣中涌入的惊涛骇浪。
“砰砰砰!”舱房的门忽然被猛烈地敲响,门外响起有些急促的荷兰语。
古力特打开门,一个荷兰士兵禀报道:“底舱里的中国奴工,不停撞击舱门,大声叫嚷。我们的翻译先生去问,他们在里头说,有个成员得到海上女神的启示,被告知并不是去香山澳工作,他们觉得被骗了,要见郑夫人。”
“我去看看。”郑海珠放下酒杯,眉头微皱。
古力特拦住她:“那些猪仔,都被绳子捆着,让他们吵闹好了。”
郑海珠扬眉,斜睨着荷兰人:“既然被绳子捆着,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能把他们从渔村哄上船,就能再哄他们第二次,至少今晚,我们大家都能安静地睡个好觉。古力特,你要是想做骑士,就站在我身后保护我吧。”
古力特被一激,又瞥见荷兰士兵眼中转瞬即逝的嘲笑,“呵”了一声道:“走,去看看。”
随着铁链拖动的声音,“鳕鱼”号的底舱船板被打开,荷兰士兵提着的灯笼,映出郑芝龙的面孔,以及他肩头紧勒皮肉的麻绳。
郑芝龙的手背在身后。
他仰起脸,瞪着居高临下的郑海珠和古力特。
“阿婶,让我们上甲板看看,船是不是往西南开!”
郑海珠蹲下来,柔声道:“当然是去香山澳。阿仔,你们莫怕,没被南安的巡海兵捉住,前面就是让你们能挣大钱寄回家的金山。”
他们的对话,说的都是闽南方言,古力特从巴达维亚带来的福建籍华人能听懂,低声翻译给古力特听。
可是,翻译不会知道,二郑是在对暗号。
舱中伪装成“猪仔”的福建水师军士们,看不到远处的海面。郑芝龙只能凭着从葡萄牙人处买来的怀表,按照郑海珠第一次乘坐“鳕鱼”号时的经验,来估量航程的进展,向郑海珠确认是否到了金门附近。
得到“前面就是金山”这句暗号,郑芝龙“唔”了一声,冲着郑海珠微微点点头。
突然之间,郑芝龙肩头的绳子一松,在被身下早有准备的明军向上顶的同时,郑芝龙伸出双臂,扒着舱板用力撑起。
郑海珠也于屏息凝神之际,瞅准郑芝龙的腰带,出手抓住后,咬牙助力。
这不过几息的短暂瞬间,郑芝龙已经全身跃上,一脚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古力特踹进船舱,然后拔出短刀,护在郑海珠面前。
黄昏时在南安海边,被一一搜身的明国男子们,上船后前往底舱时,郑海珠面色和蔼地给他们塞米糕,趁机悄悄地把匕首递给郑芝龙。
荷兰人给总督写信、与女人说情话的当口,这把匕首割断了几十副绳索。
“嗨,嗨,郑,你疯了吗!”
“上帝呀,你们什么时候挣脱的绳子!”
舱内传来古力特的吼叫。
明军把胡子都气歪了的荷兰人绑结实,留人看守他,然后纷纷通过郑海珠迅速放下的梯子,爬了上来。
巴达维亚来的翻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荷兰兵则从目瞪口呆中惊醒过来,一面吹哨子,一面跑往甲板,向聚在上面喝酒的同伴们报警。
一支号箭从郑海珠手中窜向天空,尖锐的声响远比哨音传得远。
“鳕鱼”号右侧黑沉沉的料罗湾方向,两艘静静匍匐了几个时辰的福船,仿佛苍狼突然睁开眼睛般露出凶光,亮起多盏灯笼。
随着竹帆升起,戎克船从海风那里获得了速度,船头起伏着,向“鳕鱼”号驶来。
“古力特先生在明国人手里,不要开枪。明国人也不会杀你们,只是把大家押往金门岛,让我们的长官来谈判。啊,那边的戎克船,也是他们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他们人多,还有炮船,我们只有十余人,开枪也赢不了。”
甲板上,被郑芝龙提溜上来的巴达维亚翻译,到了要保命的时候,也顾不上哆嗦了,滔滔不绝地用荷兰语,对着甲板上的荷兰士兵与水手喊道。
“告诉他们,谁敢开第一枪,或者向戎克船放第一炮,我转身就能让我的人划开古力特先生的喉咙。放下火枪,离开炮位。”
郑海珠高声喝令翻译。
翻译忙又补了这几句。
荷兰兵中领头的,回身望向两艘戎克船,船舷的位置,没有看到火星。
看来明国人的确只是想劫持人质,并没有想轰击。况且他们自己人还在这条船上。
领头的于是说了一串荷兰语,士兵们开始将火枪放到脚边。
眼见俞咨皋的水师船开到了可以接弦的距离,郑海珠略松一口气,转身往古力特的舱房里走。
那里躺着写有荷兰人野心的证据。
当她揣好古力特写给东印度公司总督的信,又回到甲板时,看到俞咨皋手下那个叫郑益的参将,已经来到“鳕鱼”号上,给扮“猪仔”的明军们都发了刀。
“郑将军,把这些荷兰人绑到金门就好,别伤害他们,杀降不祥。”
郑益点头,目光灼灼地打量着郑海珠。
这个妇人,果然有几把刷子,论起血脉和辈份来,她其实可算得自己的侄女。
宁德郑阁老说她祖父当年颇得圣主看重,想来那份智勇,也传给了后代。
今日行动,郑益就是怕俞咨皋手下的把总,草莽急躁,万一擦枪走火,误伤郑海珠,所以主动请缨,带船来截“鳕鱼”号。
“郑姑娘放心,有俞总爷的军令在,儿郎们今夜不会擅作主张。不过,以荷兰人如今的嚣张势头,料罗湾这里,恐怕免不了一场大仗。”
郑益刚说完,就见两个明军押着古力特上了甲板。
“你这个女人,太卑鄙了!上帝会惩罚你的,你会下地狱的!”
古力特怒气冲冲地盯着郑海珠。
“古力特,别傻了,哪来的地狱?你们荷兰人弄死了那么多黑奴,难道下地狱了吗?不但没下地狱,还成了欧罗巴首富。这个世界,也没有上帝,只有明荷两国,要么谈,要么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