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道衍神色也多有不快的时候,陆长亭陡然间想起来,邹筑墨对道衍多有戒备,认为道衍品性有异……所以这是不乐意道衍把自己带到庆寿寺去?
陆长亭还是很感念邹筑墨这份维护之心的,只不过,这二人教育方式有异,眼下显然道衍那种带着强烈功利心的更为适合陆长亭。
毕竟陆长亭也并非为求学,而是为入朝。
陆长亭朝邹筑墨的方向拜了拜:“老师。”
邹筑墨脸色稍稍缓和,问道衍:“道衍主持这是做什么?”
道衍神色不变,冷淡道:“长亭乡试就在眼前,为师者,自然该尽心竭力教导之,以保长亭夺魁。”
“留在燕王府不是照样学?”
陆长亭这时才从道衍眼底窥见了一点儿傲慢和轻蔑的目光,只听道衍缓声道:“你我教授之法有所不同,前期邹先生自然适合,但若到近乡试时,便是我更为合适了。先生以为呢?”
这一点自然是邹筑墨无可辩驳的。
相比之下,邹筑墨为人更正直。或者说,心眼更实在。他当然无法昧着良心说,你能的自然我也能。
燕王府门外骤然安静了下来。
罗贯中出了声:“道衍主持说的正是。”他比邹筑墨更见圆滑些,三言两语就将尴尬的气氛打破了,并且表示了对道衍此举的支持。
邹筑墨气得嘴边胡子都飞起来了。
陆长亭冲邹筑墨躬了躬身:“老师放心。”
邹筑墨微微皱眉,显然放不下心,总觉得陆长亭此去,会被道衍洗脑得三观全歪似的。
陆长亭先行转身朝外走去,僵局被打破,道衍也朝朱棣行了礼,跟着转身走了出去。邹筑墨当然无法再拦人,待陆长亭上了马车后,邹筑墨便也只有同罗贯中辞别朱棣了。
罗贯中瞥见邹筑墨的模样,道:“你在担忧什么?”
“那道衍分明不是个好相与之辈!他是富有学识,但这人眼底浑浊,是个野心勃勃、满腹功利的人物。长亭与他长期相交,绝非好事。为人师者,自该竭力阻拦。只可惜……”邹筑墨面露遗憾:“只可惜力量微小,无法阻之。”
罗贯中好笑地问:“你觉得你那学生是什么?”
“是什么?”邹筑墨顿了顿:“性傲,聪明。如鹰一般。”
“你也说了,如鹰一般。哪里还需要你去操心?”
“可他这分明还是幼鹰啊。”
“哪里幼了?”
“他年少,易入歧途……”
罗贯中轻笑一声:“年少?易入歧途?你太小瞧你的学生了。能周旋于明朝王爷之间,都博得几分交情。哪里是凡人?”
邹筑墨阴着脸说不出话来。
“你再仔细看看,那道衍在你学生的跟前,哪里有摆半分架子?谁牵制谁,恐难分辨。”
邹筑墨脸色更加阴沉:“……怎会?”
“如何不会。”罗贯中说到此,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邹筑墨陷入了一片沉思中,倒是没刚才那样生气了。
————
入了庆寿寺,道衍便立即让小沙弥收拾了院子出来给陆长亭。庆寿寺修缮得不错,入住进去倒是并不觉得简陋。陆长亭将东西一一摆置好,正待落座休息。道衍便进门来了。
果然没出他的意料,道衍当先便是一番考校。
随着时间推移,考校结束,道衍面上神色温和,让陆长亭留在屋中后,他便不知出门做什么去了。
陆长亭在屋子里坐了会儿,发现庆寿寺内的景色还不错。他站起身来欲往外行去。谁知道刚走到门口,便撞上了回来的道衍。
道衍身后跟着小沙弥,小沙弥似乎端着食物。
这不会就是道衍说的斋饭吧?他还当真是说到做到啊……
小沙弥将食物摆放在桌案上,恭敬地退了出去。道衍示意陆长亭落座:“可一尝?”
陆长亭当然不会拒绝别人这样直白的好意,他手执起筷子,夹了点儿素斋往嘴里送。味道还不错……
道衍笑着问:“味道如何?”
“不错。”是真的不错。当然,和后世的素斋无法比拟。但放在这时候,已经足以笑傲群雄了。陆长亭心底暗暗感叹了一声,看来庆寿寺的生活不会太难过了。
毕竟他离做乞儿的那段岁月已经过去太久了,还真没法再回去吃苦。若能过安逸的生活,自然是安逸更好。
“还有别的呢?”
“别的?”陆长亭愣了愣,对上道衍的双眼,似乎有点儿期待的意思?这是等着自己夸他?多用点辞藻来夸?
陆长亭憋了憋,努力回想了一下美食节目常用的一些词语:“入口清香,令人口舌生津……”
道衍问:“味道没什么出奇之处吗?”
敢情他刚才白夸了,道衍都没听进去。
陆长亭淡淡道:“有,但言语难以描述殆尽。”
道衍似乎有些失望,他点点头,站起身来,道:“长亭便在此地好生歇息吧。”
“嗯,辛苦道衍师父了。”
道衍并没有要与陆长亭一同进食的意思,他很快就离开了。小沙弥从外体贴地合上了屋门。陆长亭这下倒是更自在了起来,很快便将素斋吃了个干净。
他将小沙弥叫进来收拾了桌子,自己便出去在院子里散起了步。
小沙弥端着碗碟退了下去,宽大的院子里一时间就剩下了陆长亭。
夜深了,风拂来,吹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倒是有点慑人。
陆长亭不自觉地转头看了一眼墙头,却发现院墙上似乎有个影子。陆长亭皱了皱眉,捏紧了拳头,缓步朝着墙边走去。那个影子若有若无,如果是别的人,定然就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了。但陆长亭却对自己的眼力分外信任,他相信那里是个人!
不过三两步,陆长亭就走到了墙边。
墙头上的人影突然跳了下来,陆长亭惊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去,同时想要挥手朝对方揍上去。但来人动作比他更为灵敏,四肢也比他更为有力。陆长亭才刚将手挥出去,就被对方牢牢地锁在了怀里。
陆长亭抱住对方力量强劲的腰身,往上攀了攀,然后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脖颈上,对方连“嘶”也没“嘶”一声,陆长亭这才闷声叫道:“四哥。”
能在这时候翻墙而来的,自然不会是宵小。
这哪个眼瞎的能往庆寿寺来?
不是眼瞎的,那就只有目的明确的人了。
只有朱棣了。
朱棣抬手托了一把陆长亭的屁股,将陆长亭牢牢禁锢在了怀中。
初时陆长亭还没觉得什么,等朱棣抱着他走了几步,他才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儿过于情.色了。
这真是一旦开了荤之后,思想都不可避免地变得污了起来。
陆长亭推了推朱棣的胸膛,却突然发现……嗯?硬硬的东西抵在了腿间。
陆长亭:……
看来不止他一个人想歪。
朱棣凑在了陆长亭的耳边,低声道:“夜色正好……”
陆长亭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朱棣的意图昭然若揭!
朱棣抱着他挪进了树荫下。
“等等……万一有小沙弥进来……”
“程二带了人守在外头。”朱棣纹丝不动。
“……”让你手下听这种墙角。你可以的!
月光倾泻到了院子里来,树荫之下半明半亮,陆长亭能瞥见朱棣隐忍欲.望的面容,朱棣也能瞥见陆长亭如白玉般的脸庞上沾染上点点春.色……
树叶子晃啊晃。
规律的声音在月色下响起。
院墙外,程二领着几个亲卫蹲在了墙角边。
“妈的虫子好多……咬死老子了……”
第202章
陆长亭很快就发现,自己认为庆寿寺生活不艰苦,实在是错得离谱。
白日里,为了跟上道衍的步伐,陆长亭不得不极尽注意力,脑力消耗起来并不比体力轻松。待到入夜后,用过素斋,陆长亭便困意上头了。压根也便没心思去等着朱棣了。
朱棣扑了几日的空。
等到后来,陆长亭清晨醒来,便能发现自己衣衫褶皱,床榻边的被子明显有轻微塌陷……哦,偶尔还能从自己身上收获一点痕迹。
不用想也知道,是朱棣在他熟睡之后,便干脆也躺了下来。待到天明后方才离去。
陆长亭又觉好气,又觉有些感动。
在庆寿寺的这段日子很快便结束了。和邹筑墨以为的全然不同。道衍授课业时分外正经,颇有严师之风,而除却这个时候,道衍也很少会来打搅陆长亭。所以哪有什么洗脑?哪有什么带歪?整个过程实在再干净透明不过。
一转眼,乡试到了。
陆长亭在道衍手底下的这段日子,就仿佛将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翻来覆去做了数遍一般。再面对乡试来的时候,陆长亭就只有一种麻木感了。
乡试共三场,每隔三日进行一场,每场要足足考上一天。
这会儿陆长亭才感觉到,上辈子经历过的高考真可爱。
洪武二十年,陆长亭在九月十五结束了乡试的最后一场考试,完成了他进一步融入明朝的目标。毕竟他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了,蹭上了明朝科举的这趟车。
乡试发榜在中旬,时值桂花盛开之时,所以乡试发榜又称“桂榜”。
陆长亭没有过多牵挂桂榜的结果。
他从考场里一出来,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马车。独独那一辆招摇地等着外面。毕竟是燕王府的马车,别人不敢这般停在外头,燕王府却是能的。
朱棣就站在马车外,身后跟着一个面带微笑的程二。
见陆长亭出来了,程二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小长亭,如何?”
朱棣冷声道:“程二。”
程二忙闭了嘴:“对对对,这么急着问干什么。我们小长亭那肯定夺魁无疑!”
陆长亭回头看了一眼陆陆续续出来的其他考生,低声道:“你嗓门儿要是再大些,我就成公敌了。”
程二讪讪地笑了笑,忙住了嘴。
燕王府再如何了不得,但也不能这般大喇喇地得罪书生秀才们啊。落到旁人口中,便成话柄了。
陆长亭走到了朱棣的身边,撑着朱棣的肩膀就一跃上了马车。
朱棣顺手拍了一下陆长亭的屁股,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轻轻拂过了一样,谁也没放在心上。只有陆长亭好不容易才忍不住了往后踢的冲动。朱棣紧跟着上了马车,等到马车帘放下来,他便伸手将陆长亭环在了怀里,一个吻紧跟着落了下去。陆长亭脑袋一偏,朱棣一下子就亲在了他的后颈上。
陆长亭黑着脸道:“在里头熏了一天,好闻吗?”
朱棣笑着将陆长亭搂得更紧:“长亭身上的味道自是香的。”
陆长亭愣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一张嘴很利,少有口头上认输的时候。但情话他便半句不擅长了,谁知道朱棣却说得比谁都溜。
陆长亭干脆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将朱棣当了个人肉垫子,他甚至还眯起了眼。等陆长亭闭了眼,朱棣不由伸手勾了勾陆长亭的面部轮廓,眼底的光芒渐渐地深沉了起来。
……
没多久便放了榜下来。
北平才子到底不比陆长亭先天的聪颖,加上邹筑墨与道衍两人的一对一辅导。正如程二那日说的那样,陆长亭一举夺魁,得了头名。
第二日平燕府便摆了鹿鸣宴,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即考场的工作人员等。
陆长亭无疑成为了风头最盛者。
朱棣跟随一同到了鹿鸣宴上。
陆长亭注意到这些人的目光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微微垂下眼眸,隐约能猜到这些人在想什么。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他在北平负有盛名也并不影响到别人。但考场之上,利益相关,自然难免有眼红者。当他们再见到了陆长亭同朱棣一起出现的时候,心底某些不可说的猜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了。
陆长亭太了解他们的心思了。
地方官恭谨地将朱棣这位王爷请到了上座。北平经历过一番整顿后,再无人敢小瞧这位燕王了。尤其众人都知道燕王近来风头正劲,那得是如何蠢笨的人,才会漠视燕王呢?
而陆长亭身为举子,自然不能落在上座,哪怕众人都知道他是燕王的义弟,但他此刻的身份都只是鹿鸣宴中的举子而已。
陆长亭并不觉有什么不妥,他大方地落了座。
因为是头名的缘故,陆长亭坐的位置也极为靠前,是别的举人无法与之相比的。
招眼是不可避免了。
陆长亭在平燕府中一直声名不弱,今日自然更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陆长亭毫不在乎。
将来要入朝与洪武帝等周旋的人,怎能畏惧眼下这点儿出风头而引来的嫉妒呢?
陆长亭大方地饮酒,大方地与地方官吏说话。相比之下,其他举子确实就被衬得光彩黯淡了。
地方官吏也是酒喝得多了,再一看旁边坐着燕王,便存心起了讨好的心思,当即笑道:“不若请陆公子吟唱《鹿鸣》诗如何?”
吟唱《鹿鸣》,乃是鹿鸣宴惯有的习俗,自唐代时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陆长亭微微挑眉,注意到周围的目光更多添嫉妒。可惜了,这些人越是嫉妒,他便越不会有半分退让。隐忍之说何等可笑?他陆长亭至少是绝无这二字可书写的!
“”
上辈子他曾学过这首鹿鸣,当时教授的老师极为讲究节奏、韵律感,因而陆长亭在这方面也多有注意。不过吟唱,还真难不住他。
清冷微哑的声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