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若是入了钦天监,便能住在皇城了。父亲便能日日赏你了。”朱允炆的语言一面表露出了他这个年纪最大的成熟,但一面也表露出了孩子气来。
陆长亭忍不住笑了:“你父亲早已赏过我了,我并不贪多。”
朱允炆笑了笑,脸蛋上的肉堆积了起来,两颊显得圆润了许多,看上去显得更加有孩子气了:“你说的对……”但是话音一落,他随即又道:“……那这次父亲又该赏你了。”
陆长亭心下疑惑:“为何?”
朱允炆低声道:“做事自然就有奖赏。”
朱允炆说得很是模糊,但陆长亭却隐约明白了什么。……朱标有事需要用到他?而这件事连朱允炆都有所察觉了。
陆长亭倒是并不心焦,他只消坐下来静静等着太子朱标归来,届时便自然知道究竟是为何事了。
朱允炆的声音很快将陆长亭的思绪拉了回来。
陆长亭听见他道:“你就留在钦天监吧。”
陆长亭抬头看过去,竟见朱允炆对着他露出了期盼的表情。陆长亭不太能理解朱允炆的这种表现。他们之间的地位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的,无论怎么想,朱允炆都不该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陆长亭淡淡一笑,低声道:“我日后还要考科举,不能留在钦天监。”他的声音很是好听,想要抚慰住一个孩子的情绪,自然是手到拈来。
朱允炆双眼微亮:“我知道了。”“考了科举的人都能入朝为官吗?那时你也能留在应天了。”
朱允炆知道的还不少,不过还是有点儿孩子气。
陆长亭忍不住笑了:“自然不是的。只有考得好的,才能入朝为官。而有的能留在应天做官,有的却要去外地做官。”
“外地?很远吗?”
“自然。”
“就像是中都离应天这样远吗?”
对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宫皇太孙来说,朱家的老家中都(凤阳)大概便是最遥远的地方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
朱允炆微微皱起了秀气的眉:“那要如何,你才能留在应天呢?”
“待科举时考得更好些吧。”陆长亭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寡淡,听起来就好像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一般。但实际上只是他不习惯对外人说起这些。
朱允炆点点头,面上倒是不见失望,反倒认真地道:“那便多请些好的老师,你这样聪明,定能考得更好些。”
陆长亭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心头有些好笑,同时看着朱允炆的目光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他虽不知道朱允炆为何执着于此,但陆长亭还是道了声:“借殿下吉言。”
朱允炆似乎难得和人闲话这样长的时间,他张了张嘴,正要继续和陆长亭说话,殿外却有宫女小声道:“殿下,您该回太子妃那儿了。”
朱允炆受到的教育应当是很严格的,他闻言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立即与陆长亭告别,随后转身走到了殿外。他低声与那宫女说着话,身影渐渐地远了。
陆长亭这才重新低头去拿书。只是这一低头,他骤然发现自己的袖口有了微微的褶皱,明明之前都还没有的。陆长亭陡然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方才朱允炆攥了他的袖子?再联系到方才朱允炆那一本正经仿佛大人的模样,未来建文帝的形象在陆长亭的心中一下变得鲜活了起来,彻底从历史书上那段干瘪寡淡的文字中跳脱了出来。
陆长亭嘴角弯了弯,合上书,捏了块点心往嘴里送。
陆长亭上辈子见过备受宠溺因而无法无天的小孩儿,这辈子也见过饥寒交迫因而胆小畏缩的小孩儿,像朱尚炳和朱允炆这样的倒是真不多见。难得的,陆长亭还升起了点儿对小孩儿的兴趣。
正想着呢,便又隐约听见外头的人喊了声殿下。
朱允炆自然不可能去而复返,自然……来的定然是朱标了!
陆长亭立即起身,主动迎了上去。外头一个高瘦的人影背着光走过来,身上的赤色袍子格外瞩目。殿中的宫人们纷纷福身道:“太子殿下。”
陆长亭张嘴刚想喊一声“草民”,但随即想起他如今乃是廪生,正儿八经的秀才,再口称“草民”就不太对劲了。小生?学生?也都奇怪得紧。陆长亭到了嘴边的话一拐弯儿,道:“长亭见过太子殿下。”
此时的朱家还未讲究那么多的规矩。皇帝、皇子们也就和普通百姓一样,时常自称“我”,而并非开口闭口便是“朕”“本宫”。
朱标走上前来,亲手扶住了陆长亭的手臂,带动着他往座椅的方向走去:“你前些日子参加了院试?”
陆长亭没想到朱标一上来就是这样拉家常的套路,登时不由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答道:“是。”
待走到椅子跟前,朱标才收回了手,指了指跟前的椅子道:“先坐吧。”
陆长亭也不矫情,顺从地坐在了朱标的下首。
宫女立即上前来撤换了茶水糕点。
没有了背光,陆长亭此时也能将朱标的模样完整收入眼底了。他上次在应天瞧见朱标的时候,正是朱标大病初愈的时候,那时的朱标面上始终带着几丝病气。而这次朱标的面色要好看了许多,但是不知为何,陆长亭总觉得跟前这个儒雅的男人似乎蒙着一层阴翳,倒是比起上次带着病气的模样更让人心惊。
朱标注意到了陆长亭那不动声色打量的目光,于是他也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低声问道:“长亭可是得了案首?”
陆长亭并不意外朱标会知道这一点。说不定方才朱棣就已然与他提起过了。陆长亭点了下头,面上神色很是平淡,颇有点不骄不躁的意思:“正是案首。”
朱标笑了:“我果然不曾看错,长亭确实身负才华!只差了施展的天地罢了。”
从太子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再朴实无华,那也顿时被加上了金光闪闪的特效,一跃成为了天大的荣耀。
要陆长亭立即表露出感动万分来……这有点难。陆长亭想了想,还是维持了自己一贯的姿态,微笑道:“不敢辜负太子厚望。”说来朱标也的确是对他寄予了厚望,那流水一般送到他身边去的书……就差没送个大儒去了。
果然,救朱家的人命,还是很值当的。
朱标顿了顿,突然道:“长亭如此聪颖,想必已经看出不对劲来了。”
陆长亭被他突如其来拐过弯儿的话题弄得一怔,若非有朱允炆怪异的态度在前,此时陆长亭怕是还一头雾水。但他也仅仅只是知道朱标或许有求于他而已,再多的也不过是怀疑这和朱标面上蒙着的一层阴翳之色脱不了关系。陆长亭在心底斟酌一番,并没有立即开口应答。
反正朱标该说的,终究都会说。
殿中的人很快就退下了,气氛陡然变得寂静而凝滞起来。
陆长亭开不开口果然都没什么影响。
朱标已经再度开口了:“近来我睡得不大好。”
能令一个太子睡得不好的事不多,但若是朱标这样的性格,那可能令他睡不好的事便多了去了。陆长亭没有急着插嘴问出心底的疑问,而是静静等待着朱标继续往下说。
“宫内并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怪事。但是我身边却总有那么两件小事,开始我并不在意,但渐渐却令我梗在心中,甚至日夜想起时,便觉得睡意全消。”
朱标越是强调只是两件小事,陆长亭便越忍不住觉得这事非比寻常。
朱标再度顿了一下,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最早一次是在前年,入冬了,允炆走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走……不慎绊倒了,跟前是刚烧上的炭盆。她就在一旁看着……像是吓傻了。女子柔弱,我只当她是受了惊,还请太医来瞧了几日。”
陆长亭迅速捕捉到了这段话的重点——“她”。
太子东宫里能有几个“她”值得朱标提起?没了那个次妃柳氏,现在便独余太子妃了。别的姬妾之流,便不值得入朱标的眼了。
朱标接着往下道:“去岁时,王美人因宫女失手打碎了杯子,便令太监将那宫女鞭打致死。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我同父皇听见喧哗声,走过去才撞破了这一幕。”
那王美人定然没什么好下场,而宫女也死了。所以这段话的重点还是那个“她”。
“九月……”
就上个月?陆长亭微微屏住呼吸,继续听了下去。
“我与太子妃赏花于湖边,太子妃不慎摔倒撞进我的怀中。”朱标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薄红,而后接着道:“我措手不及,便同她一起跌入了湖中。事后我和她都大病一场。还引得在旁的宫人都遭了秧。”
储君性命险些丢了……洪武帝何等震怒,用脚丫子想也知道。
等等……陆长亭瞬间仿佛被一串电流贯遍了全身,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前面两段话,朱标语焉不详,都一律用“她”来代替,但是最后一段话……也不知是朱标说漏了嘴,还是终于忍不住道出了身份来……取代“她”的乃是再清晰无比的三个字——太子妃。
陆长亭的脑子里很快便闪过了太子妃的模样。娴静、秀美、端庄、温柔。唯有在太子倒在病榻之上时,她方才撕去了身上的温柔,对任何一个对她丈夫有谋害企图的人都露出了锋芒。
而方才朱标的描述中,很明显地表达出了朱标自己的倾向,他所描述的这几桩事都是在展现太子妃的冷酷。
朱标觉得太子妃变得冷酷了。
这事儿可实在不好评判啊……毕竟事发的时候,陆长亭并未在旁边见着。
朱标微微拧眉,面上展露出了些许的焦躁。要从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情绪可不容易,毕竟朱标从来是个脾气好的人。
他嗓音微哑地道:“已经太多次了……从我发现她每次冷眼旁观的时候,目光里透出的冷漠,我就忍不住去回想每一件与她有关的事。越是这样,我便越发敏感。连她想要抱起允炆,我都会忍不住心惊肉跳。”
陆长亭这才缓缓开口道:“许是误会……”不管是不是误会,太子妃总归是皇家的媳妇,是朱标的老婆。他总得先将话说得委婉些。何况……陆长亭始终无法将太子妃的形象与冷酷两个字眼联系起来。
朱标轻声地打断了他:“我也希望只是我一时看走了眼。但事关重大,我不能含糊放任,却也不能大张旗鼓。”
的确是事关重大。
若是太子妃真的有异,那么她将会是比柳妃还要可怕的存在。她能接触到的范围太广了……从朱标,下到朱允炆,甚至上到洪武帝,她身为太子妃是都能接触到的。
而大张旗鼓地去调查太子妃也不行。
一旦被洪武帝知道,是儿子孙子重要,还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媳重要?为了杜绝后患,陆长亭毫不怀疑洪武帝会直接下痛手将太子妃弄进锦衣卫的大狱里去。
朱标很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气,所以他话里话外也隐隐透出了两分为难的意思。
难怪呢,连朱允炆都被牵动住了心……朱标又这般小心地找到他。
那只会是太子妃出事了。
其实这事棘手极了……陆长亭不太希望搅合到其中去。上次之所以和皇家打交道,那是为了朱樉。朱标待他再好,但到底对于他来说只是流于表面的东西,是远远比不上朱樉的。何况上次有皇帝亲自插手,而这次却是要偷摸去做……在皇帝的眼皮子低下偷摸做事的,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陆长亭很是有些不愿意。
但太子虽然慈和,却也不是他能直接摔面子的。
陆长亭低声问道:“殿下心中可有猜测?太子已然确定太子妃乃是受风水所影响吗?”他的口吻听上去镇定自若,毫无畏惧退缩之意,顿时大大取悦了朱标。
朱标愈加和颜悦色,只是面上那层阴翳怎么也挥不去。他道:“我也并不敢肯定,但一个人突然转了性子……”他脸上清楚地写着:我也只能往风水上想了。
陆长亭还是多给他提供了几个思路:“性情大变的可能有许多……误食了不该食的东西,中了什么邪祟,甚至是由身边一些细小变化导致了性情上的改变……都有可能。”
很多人表面上看起来毫无问题,但当心中负面情绪积压到一定地步之后,就极可能引起性情大变、精神出错等后果……
就像平日开朗与否和得抑郁的几率是没有关系的。
平日表现得再好,但谁也不知道她崩溃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朱标对陆长亭的信任度不低,此时听陆长亭如此一说,不由也生出了一丝茫然来。连“病因”都无从确定,那又该如何治呢?
陆长亭低声道:“太子妃可有其它异状?”
朱标摇摇头:“除却时而表现出些许冷漠来,其它异状倒是半点也无。”
陆长亭闻言,就更不敢胡乱下定语了。其实最好便是见一面太子妃,不,见一面都还不够。还要说上话,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其言行,方才能得出个稳妥的结果。中医都要望闻问切呢,他一个瞧风水的,也是不能张嘴胡来的。
但这话以陆长亭的身份,是不能说的。一旦说出口来便成了冒犯了。
朱标倒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笑着轻拍了一下陆长亭的肩头,道:“刚到应天,你应该也累得很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改日我再派人领你去瞧瞧我那处的藏书。”
陆长亭从善如流地起身告退,然后由太监送着走了出去。
待走出东宫,陆长亭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那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
“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