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薛同思前来驸马府辞行。
这一趟扬州行对他而言无异于生死抉择。
哪怕牛城说要跟太子朱标借兵一路护送他,可他心里没底。
借兵,是那么好借的吗?
哪怕驸马爷已被封赐了文昌伯,可他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文昌伯,太子朱标又能给他多大的面子?
大致是能借个五十、一百,再多能借五百人就不错了。
而五百人去扬州府,薛同思想想薛家各府的看家护院数量,只感觉一阵的心虚。
盐商大多屯田,又要往各个边关给戍边将士们运粮来换取盐引,这一路上难免强盗、山匪抢劫、杀人,所以但凡盐商谁还不养些人呢?
而这些人都是退役的伤残老兵训练出来的,大多数又都是见过血腥的,就算五百士卒只要不是精锐,那是肯定挡不住的。
就算是牛城借了五百精锐来,极大可能是自己这分支会被薛家主脉灭掉,能活下几个人也是不一定的事。
可当他来到驸马府,看到驸马府前排列的整齐军阵,整个人都懵了。
自己效忠的伯爷,到底为自己“借”来了多少兵将?!
四骑并排绵延悠长,侧身望去,能看到后方步兵,可即便站在马车上,仍看不到这队伍的边际。
这整齐的军阵,这兵将们的气势,这妥妥的久经沙场的精锐,可是绝对没法隐瞒和伪装的。
薛同思浑身一颤,心中满满的感激和畅快。
他十六岁开始代替自己这一支脉为薛家效力,他曾数次带队去边关送粮,亲身与山贼殊死搏斗过。
他曾为薛家开拓新的市场,远赴乌斯藏都司七年,甚至为了与李、宋两家抢生意,还曾长途跋涉、以身犯险地与瓦剌人、鞑靼人打过交道。
直到两年前,薛家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坐镇京都应天府,在薛家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将他调了回来。
当他回到扬州府,回到自己支脉府邸的时候。
他看到的是自己这一支脉二十余口人,竟只能吃着最便宜的粟米,至于菜也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菜竟还是院里种出来,大家一直没舍得吃,今日特意为他做的。
对比主家一个小辈,动辄千百两白银随手挥洒,薛同思的心如刀割一般。
到了京都执掌了薛家在应天府的几家盐铺,他以为会慢慢好起来。
可自家支脉的月钱仍是少的可怜,而他多年为薛家的付出,换来的是主家两个被派来的小辈的掣肘和监视,是连一句赞许都未曾说过的冷漠。
同样是人,只因为他薛同思出自薛家支脉,就被主家如此打压。
以往的付出,家人们的囧装,自己的境遇,让他的心中满满的怒火和恨意。
可他无处发泄,也不敢有半点流露对主家的不满。
因为,自己的家人们就在扬州府,因为自己主家掌控着他们的命运。
直到牛城找到他,跟他说,“我是个无权无势的驸马,可我希望百姓们都吃上细盐,这不是梦想而是必成的事实。”
“如今的盐商腐败老矣,他们的覆灭已经不远了。我希望你能跟随我的脚步,共同对抗这些盐商。”
“为了你,为了你的家人,你该换一个活法。”
“我不知道未来会变得怎样,但我会倾尽全力护住你和你的全部家人,这是我牛城对你的承诺。”
这是一年前,牛城找到他时,对他说过的话,他记忆犹新。
那时,他只感觉面前这个刚刚成婚几个月的年轻人太过幼稚。
盐务早已溃烂,盐商们积累的财富和人脉,可不是面前这个方才十六岁的年轻人能触碰得了的。
可他就是鬼迷心窍,单膝跪地,如古人一般宣誓今生效忠于牛城。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还真是幸运呐。
就那么糊里糊涂地效忠了这么一位“明主”。
内城,太子府、燕王府、魏国公府同街的高门大府,这位声名狼藉的驸马爷的炼盐厂竟然是开在这样的地方。
想想那时自己震惊的神色,现在都感觉有些好笑。
这才仅仅一年的时间,京都盐战就以大胜收尾。
自己如今也终于可以去盐商们的老巢,将自己的家人们接回来了。
“薛同思,拜见文昌伯!”
从车上跳下,薛同思快步来到站立在府门处的牛城面前,双膝跪地,无比的赤诚高呼道。
“匣子巷的宅院三进三出,巷子小了点可却是藏钱的好地方,里面很是宽敞,住着应该很舒服,就送给你了。”
牛城将别院的房契塞在了薛同思抱拳高举的手中,笑着说道:“粗盐的话,能运就运回来一些,若是运不回来那就算了,咱不差那点钱。”
“伯爷……!”
前后两句话,一纸房契,薛同思经历了无数的是非,尝过了人生的百味,本以为自己眼瞅四十的人,再经历什么事也不会太多心灵触动了。
可此时此刻,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滴落在地面上。
匣子巷的宅院……就送给你了;粗盐的话……咱不差那点钱!
这话让他的心如在火炉上烤,暖到无法抑制。
从未有人对他如此的好,好到让他现在就去死,他都心甘情愿。
人呐,这一生能遇到如此赏识自己的人,值了!
“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动不动还哭上了?”
牛城笑着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可是身负重任,今后的精盐能赚多少钱可都要看你的了,你要是不给力,咱精盐厂、驸马府连带着的可是数千口子人,你可不能让我们饿肚子呀。”
“伯爷…我…。”
“好了,去吧,注意安全。”牛城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府里温了酒,等你将家人接回来,记得过来喝酒。”
薛同思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望着眼前方才十七岁的少年,全身的血液沸腾到难以抑制。
他用力擦干了眼泪,只生硬地回了一个字:“是!”
只是这个字,无比的嘹亮,震荡在这街道上,震响在整个大明疆土。
“我叫薛同思,我是文昌伯的人。”
“今生,我之生死只为文昌伯。”
“若有来世,我依然会追随您的脚步!”
回到马车上,他攥紧了拳头,低声自语着。
好一会儿,他方才如幼稚的稚童一般,高高举起那紧攥的拳头,拼尽全力地喊道:“出发!”
瞬间。
骑兵如风疾驰,太子朱标旗帜高举开路,步兵快步赶上,护卫马车两侧、后方。
整个阵仗,比之太子出行也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