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徭薄赋,大兴文教,任贤用能,鼓励农桑。
有这么几条政策下去,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一下子便平静下来了。
朱厚照作为皇帝也能感受到,就是上来的奏疏数量虽然还是那些,但大事一下子少了很多。
于是在顾人仪上任半年之后,他最终还是开始了当初和顾佐的约定——下江南。
这是自正德十二年、十七年之后,皇帝第三次下江南。
尤记得十二年时,他初次抵达南京皇宫,还吩咐过要将宫城仔细维护好,以备他再次驾临。
这样,南京皇宫在正德朝终于重获生机。
眼下已经是十月了,这个季节南下,那肯定是要在南京过年了,冬季太冷,出行毕竟不便。
也因此,此次南下的准备也十分充分。
首先就是人数众多。
考虑到要在南京过年,所以皇帝还把自己的老母亲张太后也一起带上。
张太后可是个长寿人,历史上他一直到嘉靖二十年才去世,而且嘉靖皇帝对待她并不十分热络,就在这种状态下还能熬过七十,这也不是寻常人物了。
现在皇帝是她的亲儿子,而且国家形势大好,膝下还有那么多孙子孙女,她状态是更加的好了,虽然已经五十八岁,但慈眉善目,脸色红润,吉祥着呢。
现在朱厚照用顾人仪,恢复传统儒生概念里的治国之法,所以说他也把张太后带着,正好显现一个仁君孝子的样子。
说到底其实也就这么回事。
此外,皇帝还将自己的宠妃一股脑全带上了。
包括夏皇后,贤贵妃(老三生母)、顺贵妃(老四生母)、敬贵妃(老五生母),还有宁妃、昭妃,以及近几年刚入宫,因为年轻而侍寝较多的惠妃宁氏、容妃叶氏。
这些人都带上了,孩子们也不好落下,
老大奉旨监国,走不了。
老二不在,老三带着老四去蒙古了,
剩个老五载壡,朱厚照必定是要带上的。
至于公主,他的三个年纪最大的女儿都已经嫁人,跟着驸马都尉在京师过日子呢,剩下的那些若是年纪太小就算了。
只有一个秀雅公主,和老五差不多的年纪。
她是夏皇后多番努力之后生下的,连生两个女儿之后,夏皇后身体有亏,这些年来就没再怀孕过。
除了后宫以外,皇帝还下旨要少府令范玉昌、户部尚书姜雍、兵部尚书张经、产业部尚书邢观和新任吏部尚书蒋冕随驾。
蒋冕原是吏部侍郎,因为张璁倒台,王琼、路忠铭等一票官员纷纷去位,所以他算是接替了这个位置。
一代新人换旧人嘛。
此人在历史上是正德、嘉靖年间的重臣。
嘉靖皇帝一度对其比较倚重,并评价他‘忠诚端亮,内外推重’。
总得来说是个稳重、端庄又正直的官员,属于科举体质下培养出来的典型产物。
皇帝带这几个人也是有讲究的,少府和户部是钱袋子,产业部是因为他此行要到杭州召开产业大会,至于吏部尚书么,其实是他知道此人和载垨走的近,所以不愿意把他放在京师。
否则翻过了年回去一看,不知道多少人会被换了。
到那个时候,他要是全部推翻,那载垨脸面无光,外人也会说皇帝对儿子太过苛责。
可若不推翻,载垨和他的人马就会收到错误信息,以为这样没关系,最终变本加厉。
这两种,哪个都不好,还不如让蒋冕跟着他去南京算了。
至于带兵部尚书,那是因为国家还有战事,所以这个人缺不了。
原来的兵部尚书是桂萼,严嵩走后,他接了总理外务官的位置。
而张经是原来的兵部侍郎,当初老三去吕宋时,皇帝也派他一起的。
吕宋取胜以后,出征官兵个个有赏,张经自然也不能缺了。
历史上的张经也是比较有‘军功’的文臣,所以他出任兵部尚书完全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很特别的安排,
就是皇帝把内阁两位阁老,顾人仪和王廷相全都带走了。
这个安排在前几次的皇帝出巡当中从来没有过,以前是至少也要留个首揆在家‘看门’。
这次则不管了。
背后的缘由有些耐人寻味。
所以真正有些失望的就是载垨,
内阁、户部、吏部、少府全都带走了,让他监的什么国?难道去断个寡妇守不守节的‘大案’吗?
但没办法,他刚被皇帝收拾过,现在属于夹着尾巴装乖的阶段。
到了十月初六日,皇帝正式起驾,
天子龙辇是队伍庞大、旌旗蔽日,浩浩荡荡的从北京城中走出。
国家像这样强盛,朱厚照也就没省马车这样的小钱,他的座驾乃是八匹透黑精壮的大马所拉,车厢长两丈有余,内里分出了两块独立区域,最前方是放着书案,用于处理政务,后面用木门相隔着的是一个宽而软的大床,供他在路途中休息。
这两个区域左右两侧各有一扇小窗,而轮子则是前二、中四、后二的格局,至于帘子和木头的用料装饰则不必多言。
可以说,这几乎就是一个移动的乾清宫。
如果需要的话,甚至可以容得下七八名臣子。
至于路途颠簸也不必过多担心,两京大道已经被修整过了,虽比不得现代高速公路那样丝滑,但人坐在里面也不会有不适的感觉。
而因为天子出行,封路则是不可避免的操作。
朱厚照没在这方面为难负责他守卫的神武卫将士们,不然万一有什么意外,那不仅对他个人安危造成威胁,也会使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出乱子。
当然,这样的缺陷就是外面的景色会比较单调,大部分都是一眼望过去的平坦耕地,刚出紫禁城还觉得新鲜,走到保定就已经不想往外面看了,而是听着自己的臣子说些具体的事。
这期间,邢观和姜雍所主张的一件事引起了他的主意。
其实也不算正式的论政,更多的是一种论学,话赶话谈起的。
邢观说:“当年太宗文皇帝迁都北平,最大的缘由是出于北方防务的考量,以天子来守国门。百余年前,大明最大的威胁也是来自北方。所以那番考虑自是恰当。
但时移世易,皇上文治武功,冠绝古今,北方蒙古余孽已不足为虑。不仅如此,自博望侯出使西洋以后,上下始知当今世界之势是航海大业浩浩汤汤,不可逆转。尤其是产业强国、产业立国的观念显然更适合当下的世界和当下的大明。
大明又与南洋和西洋诸多国家往来通商,现在的海上船只如过江之卿,由此而知,国家的重心会在几十年间由北方转向南方,而且陛下也说过,今后大明的主要威胁更有可能是来自于海上。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考虑再将都城迁往南京?”
邢观也不是特意在向皇帝上奏,或许是这一次正好是出发前往那里,所以他才多说了这么几句。
但他这么一讲,其他人还真的有几分认真对待的神色。
与此同时,朱厚照则在心中想着:当年朱棣要迁都北京,也有政治考量。
他对建文皇帝的削藩之策大加批判,但是他当了皇帝以后也得削藩,这是不可更改的政治格局,不削藩还得了?
但他造反的时候,肯定是说我是太祖皇帝封的九大塞王之一,身负戍边之责。
哪怕当了皇帝,也要强调这一点,因为这是朱元璋给他的,那么迁都北平,以天子守国门,自然就是这个政治逻辑下的产物。
上一世朱厚照并不会这么考虑,哪怕去看历史,也是觉得朱棣大概还是考虑军事因素,考虑了国家北方的防务压力。
但现在当了这么些年皇帝,刚刚那些想法竟就自己这么冒出来了。
而邢观之后,少府令范玉昌又说:“邢尚书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大明南洋公司便更像个京里的衙门,而不像地方。”
朱厚照心中默默的赞同这句话。
大明南洋公司太重要了,它的一把手都是自己绝对亲信。
虽然在杭州,但实际上却是北京直接遥控。
从这个角度来说,国家的重心确实是在南方。否则为什么不干脆把南洋公司放到京师去呢?
“迁都大事岂可轻言?”顾人仪稳重出声,“便说所耗费的银钱便是个不小的数字。况且定都北平已百年有余,天下人都习惯了。”
姜雍笑了笑,反正是路上闲暇,就这么说说嘛,他讲道:“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做任何决策关键不在于耗资多少,关键在于划算还是不划算。如果迁都南京,对天下有利,那么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实际上,北方人口众多,但主要的产粮之地却都在南方,为了供养北方,每年南粮北运足有四五百万石,当年仁宗皇帝就说:南北供亿之劳,军民俱困,四方向仰,咸仰南京,斯亦吾之素心。”
这又是一个旧事了。
朱棣死后,太子朱高炽继位,也就是后来的明仁宗。
但这个老兄刚刚做了七个月的皇帝就吵着闹着要回去,叫‘诏还都南京,北京诸司悉称行在,复北京行部及行后军都督府’。
而且他还让后来的宣宗皇帝朱瞻基提前到南京去修葺宫殿,相当于给他打前站,完了弄好了他这边儿就过去。
结果仁宗皇帝不长寿,事儿还没怎么办他就驾崩了。
这才使得后来可以发生那件‘朱瞻基准备回京继位、而朱高煦欲半路拦截’的荒唐事,不然的话,朱瞻基好好的不在北京待着乱跑什么。
现在姜雍这么提,
便是要借用仁宗的大义,
就是说还都南京,是为了解民之困,为了这个目的,难道还要省那些银子么?
顾人仪的确辨不了,因为仁宗皇帝的地位很高,古代皇帝死了能拿到‘仁’这个字的,那都不是一般人,老实说朱厚照都做不到,因为他杀了太多人了。
“不知皇上以为如何?”顾人仪拱手道。
朱厚照偏着身子,倚在后面。
“太后还是初次到南京,不知能否适应。”
他其实是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关乎重大,所以不愿意表态,就拿了‘孝’这个字推脱一下。
实际上他心里是有些纠结。
按照道理说,今后数百年确实是海权时代,随着海贸的日益兴旺,江南绝对会成为最重要的一片地区,很多事物的处理如果递到南京就可以,自然是效率更高。
而且,假若女真还是不可避免的崛起,迁都也可以使得京城远离前线。
但这种考虑有时候并没有什么意义,如果皇帝荒淫、仁政不兴,躲在南京一样会有神州陆沉的那一天。
或许大唐的那种办法不错,那会儿是东西两京,现在也可以南北两京嘛。
其余大臣看到皇帝并没有心思讨论这个事情,也就识趣的不再说下去。
等到他们都走了,
朱厚照揉了揉载壡的脑袋,问:“你觉得呢?要不要还都南京?”
载壡新年十四岁了,在这个年头,再过两年都该成亲了。
他皱了皱眉头,显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仔细想了以后才说:“儿臣觉得不好。”
“为什么?”
“南京离西北实在是太远了。到时候顾得了东南,又顾不了西北。而一旦西北有警,逼得朝廷陈重兵,那便危险了。”
朱厚照略微一愣,
其实想一下地图就会发现,载壡说的对,大明不断向西、向北拓展领土,相比起来,南京离那些就真的太远了。
到时候为了防卫布下重兵的话,那么数十万大军在离京师那么远的地方……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那么东南沿海的海贸和南洋又怎么办?”
“嗯……孩儿是觉得,东部地势平坦,修路不难,所以距离遥远的问题可以通过修路解决。大道畅通以后,南北两京不过也就是几天的区别,影响不大。”
“那么今后再有人拿国家重心南移之说来讲呢?”
这样问其实已经有了一番考校的味道。
载壡似大人一番说:“国家各个部分没有轻重之说,它们都是大明的疆土。”
朱厚照眼神一凝,心怀大慰,他这个五儿子,还真是有雏鹰振翅的感觉。